帕特里克.布莱奇福德爱上了露丝。这个意念在他来说是坚定的、甚至是迫不及待的。而在她来说则是令人惊异的。他想要跟她成婚。他经常在课后等着她,急步跨过去走在她的身旁,这样任何人想要跟她交谈都不得不先顾忌到他的存在。他不会开口说话,当她的这些朋友或者同学还在她的身旁之时,但他会做到努力吸引她的眼光,以使自己冷静而有所质疑的脸色让她明白她们的交谈在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露丝感到被趋奉的快感,但是心中非常不安。一个名叫南茜.福尔斯的女孩,也是她的一个朋友,在他的面前发错了梅特涅的音。过后他就对她说道,“你怎么能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呢?”

       南茜和露丝两个曾经一起去卖血,在维多利亚旅馆。她们每个人卖了十五美元。她们把这些钱都花在了买晚会鞋子上了,也就是妓女穿的银色凉鞋。接着她们确定自己的体重由于失血而减轻,就到宝默店去吃加软糖的圣代冰激淋。为什么露丝不能在帕特里克的面前力挺南茜呢?

       帕特里克已经二十四岁了,而且是个研究生,他计划着成为一个历史学专家。他个子高高的,身材挺拔,非常帅气,面容清秀,尽管说他脸上有一块长长的淡紫色胎记,就像撕裂开来一样斜挂在脑门以及脸颊上。他为此曾深感歉疚过,并声明这个痕迹正在日渐变淡,随着年龄的增长。等他到了四十岁之后几乎就会完全消失。并非是这块胎记让他的容貌大打折扣,露丝内心里这么认为。(是某些东西让他的相貌打折,或者至少来说是不完美,在她看来;她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些东西的存在。)有某种东西存在于他的身上,有些暴躁、焦虑、甚至令人困惑尴尬之态。他的声音会在紧张中突然冒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他总是处于紧张之中——他会把杯碟等打翻到桌下去,不是洒了饮料就是碰撒了花生,就像一个滑稽剧演员一样。他并不是一位滑稽剧演员;除了他意欲这么做以外并非他意。他来自英属哥伦比亚。他的家庭很富有。

       他很早就开车过来接露丝,经常在他们要去看电影之时。他不会敲门,他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他会坐在亨肖博士门外的台阶上一直等。这可是在冬季,外面已经很黑,但是在门边有一盏小小的马车灯。

     “哦,露丝,快来看!”只听亨肖博士喊道,以她那轻柔而欢快的声音,她们两个就一起从书房那黑漆漆的窗户里往下看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亨肖博士极其关切地说道。亨肖博士已经七十多岁了。她曾经是一位英语专家,吹毛求疵而又兴致勃勃。她有一条腿是跛的,但是一颗脑袋经常侧歪着既显年轻又充满魅力,因为那些密密匝匝白色的发辫。

       她之所以认为帕特里克可怜,是因为他正在恋爱中,而且或许同时也因为他是男性,注定一生中要不住地追求而犯错。即便从这里往下看去,他也在那里显得呆板而可怜,有些一意孤行而无助的样子,全身发冷坐在寒风之中。

     “看好门户,”亨肖博士说。“哦,露丝!”

       过了一会儿又听她心烦意乱地说道,“哦,亲爱的,我想他恐怕是追错了姑娘了。”

       露丝可不喜欢她这么说。她并不喜欢听她这么嘲笑帕特里克。同样,她也不喜欢帕特里克像那个样子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他这是故意要让人嘲笑。他这是露丝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喜暴露而易受伤害的人,他执意要让自己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然而同时他对别人又采取完全的残酷评判,他极其的自负。

     “你是一位学者,露丝,”亨肖博士会说。“这会让你高兴。”接着她会大声朗读报纸上的某篇文章,或者,很可能,某篇来自加拿大论坛或者北大西洋月刊上的文章。亨肖博士一段时间里主领这座城市的学校董事会,她也是加拿大社会党创始成员之一。她依然坐镇各种委员会,给各家报纸撰写信件,品评各种新版的书籍等。她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是医疗传教士,她出生在中国。她的房屋尽管很小却五脏俱全。打蜡的地板,金光闪闪的地毯,古老的中式花瓶,瓷碗以及山水画,紫檀木的屏风。大多这些东西露丝当时不懂得欣赏,她一点都分辨不清亨肖博士壁炉台上那些小小的动物玉挂件,与展示在珠宝商店橱窗里的各样装饰品到底有什么区别,在汉拉提的时候,尽管现在她可以区分这些东西与弗罗从五到十元市场上买回来的那些物件了。

       她实在难能断定自己究竟如何喜欢呆在亨肖博士的家中。有些时候她深感自己勇气不足,坐在餐室里面膝盖上搭着亚麻的餐布,吃着蓝色餐具垫上白而细腻的盘子里的食品。有那么一段时间,食物总是不够吃,他经常习惯去买一些炸圈饼以及长条的巧克力,并把它们藏于她的房间里。金丝雀在餐室窗户上它的栖息处不停地跳来跳去,而亨肖博士则一路引领着交谈的方向。她谈到了关于政治,关于写手的一些问题。她提到了弗兰克.司各特以及多萝茜.里佛赛。她说露丝一定要阅读他们的作品。露丝必须要阅读这些,她必须要阅读那些等等。露丝却爱搭不理坚执以为不会去阅读。她正在阅读托马斯.曼恩的作品。她正在阅读托尔斯泰。

       在她来到亨肖博士家中之前,露丝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劳动阶级。她把这个称号带回了家中。

     “这座城市里边大概这个部分是没有人会给你安放下水道了,”弗罗说道。

     “当然了,”露丝冷漠地说道。“城市这个部分居住的都是劳动阶级。”

     “劳动阶级?”弗罗反问道。“就算不是如此这里的人也管不了这个。”

       亨肖博士的家里曾经做过一件事情。这个家中已经彻底消灭了自然的状态,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让人熟识的背景。回到这里来就如走进了一个霞光四射的世界里一般。弗罗在店铺里和厨房中都安上了荧光灯。就在厨房中的一角还有一盏地板灯,这是弗罗在宾戈游戏中所赢得的;它的遮光罩还一直用玻璃纸条包着。亨肖博士家中以及弗罗的家中所做的最好的事情,在露丝的眼中看来,似乎都是在互相败坏另一方。在亨肖博士那些魅力无穷的房间里,对于露丝来说总有某种粗略的家的概念,一种无法消泯的肿块,而在家中,此时此刻,她感觉每个地方的秩序与摆设都暴露出令人极其难堪而可悲的贫穷,置身于这样一些从不意识到自己如此贫穷的人们之中。贫穷并不仅仅意味着处境的凄惨,正如亨肖博士所思考的那样,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那个意义。它同时还意味着那些丑陋不堪的管状灯,以及那些以此为傲的人们。它还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关于钱的谈论,以及恶毒已极的关于新东西的谈话,这些东西或是买来的或是采取不当方式得来的。它还意味着傲慢以及嫉妒,因某样东西而顿然勃发,比如像一对新的塑料窗帘,模仿蕾丝的样式,这是弗罗为前面的窗户买回来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你把衣物挂于门后的钉子上,还有你能够听到从浴室里面传出来的每个声音。它也意味着你的墙上贴满了各种装饰品,有警告语、虔诚词、以及各样逗人而善意的下流笑话等。

       上主是我的牧人

       相信我主耶稣基督你就会得救

       为何弗罗会有这些词句呢,既然她并非是有信仰之人?这些都是一般人会有的,就像日历一样再平常不过了。

       这是我的厨房我愿意怎么做就能怎么做

       一张床上多于两个人是危险的而不合法

       比利.鲍勃曾经带来了这一条。帕特里克又会如何说起它们呢?由于梅特涅的错误发音而深感烦恼的这个人,又会怎样看待比利.鲍勃的这些故事的呢?

       比利.鲍勃在泰德肉铺里工作。大多数他现在经常谈论的话题是有关这位药剂师,一位比利时人,他也到这里来工作,而且经常让比利.鲍勃的神经受不了,以他那粗豪放狂的法国歌曲,以及他对这个国家那些天真的想法,幼稚地想要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肉铺。

     “难道你是想到这里来有你自己的想法不成,”比利.鲍勃对药剂师说道。“你是来为我们工作的,不要琢磨着变成我们为你工作。”这一下子就让他闭口无言了,比利.鲍勃说道。

       帕特里克经常会说由于她的家离着只有五十英里远,他或许应该前去见一见露丝的一家人。

     “那里只有我的继母一个人。”

     “真是太遗憾了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

       很贸然地,她给帕特里克介绍说自己的父亲曾经是读过历史的人,是一位业余的学者。这可并不完全就是一个谎言,但是就当时的实际情形而言却并非是真实的情况。

     “那你得继母是你的监护人吗?”

       露丝不得不说她并不知道。

     “那好了,你的父亲一定出于自己的意志为你指定过一位监护人。那么目前是谁在代为管理他的田产的呢?”

       他的田产。露丝想到田产就是意味着土地,比如说像英格兰人所拥有的。

       帕特里克却觉得她这么想简直是异想天开。

     “不是,是他的钱财或者债券等等。他所留下的一些东西。”

     “我想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你别傻了,”只听帕特里克说道。

       而且有些时候亨肖博士会说,“好了,你是一位学者,你当然不会对那些事情感兴趣。”通常她所说的是学院里的某些事情;一次小小的聚会,一场足球比赛,一次跳舞会等等。而且通常情况下她说的是对的;露丝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她也并不怎么急于表白承认。她并不怎么急切地沾沾自喜于给自己下断论。

       在楼梯间的墙上悬挂着所有另外那些姑娘们的毕业照,那些获奖学金的学者姑娘们,她们都曾经跟亨肖博士住在一起。她们之中的大多数后来成为教师,再后来就做了妈妈。其中还有一个成为了营养学家,另外两个成为了图书管理员,还有一个成了英语教授,就像亨肖博士本人一样。露丝并不怎么关心她们的长相,并不在意她们轻柔微笑温顺感激的态度,不怎么注意她们大大的牙齿以及处女应有的满头浓密的发卷。她们似乎在强加于她某种世俗该有的极度虔敬之感。她们之中并没有一个演员,也没有俗不可耐的杂志记者;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曾经对露丝本人想要的那种生活有所理喻。她想要自己在公众面前演出表现。她觉得自己想要成为一名女演员,但是她从未试图这么做过,害怕接近学院里的戏剧产业。她知道自己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跳舞。她本来真的喜欢去学着演奏竖琴,可是她根本就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她想要自己为人所知为人所羡,既身材纤秀又聪明伶俐。她告诉亨肖博士说自己如果是一位男子的话,她会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国外通讯记者。

     “那么你必定会成为一个那样的人,”亨肖博士不太相信地忍不住惊呼起来。“未来会是一片开阔地,对女子们来说。你一定要认真努力学好语言。你也一定要学好政治学课程。还有经济学。或许到了夏季你会在报社找到一份工作。我在那里有几个朋友。”

       露丝非常害怕到报社里去谋一份工作的想法,而且她痛恨基础经济学课程;她正在谋求办法中途退出。对亨肖博士透露这些念头是极其危险的。

       由于突发的情况她不得不来与亨肖博士住在一起。是另外一个姑娘被选择将要搬进来可是不巧她病了;她患上了肺结核,没能如期搬进来而是进了疗养院。这样亨肖博士就在入校注册的第二天到学院办公室去,要另拿一份新来的青年学者的名单。

       露丝此前刚一会儿就在办公室之中,询问获奖学金学生们在哪儿聚会。她没有被她注意到。这位财务主任正在与一些新来的获奖学金的青年学者们交谈,告诉他们如何挣钱、如何获得廉价居住条件,并为他们详细解释在这里应该如何保持而受期待的高水平行为举止规范,如果他们想要持续不断的资金支持的话。

       露丝已经问明了房间的号码,就开始走上通往第一层的楼梯。一位姑娘走上前来跟她走在一起并开口说道,“你也是要到三层十二号去,是吗?”

       她们两个就肩并肩走在一起,互相告知着各自获得奖学金的细节情况。露丝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居住之所,她的居留之处依然是个未知数。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条件继续留在这儿。她所获得的奖学金足供学费,来自乡间的奖励只能买些书本之类,另外有三百美元的助学金以供生活:仅此而已。

     “你必须要得到一份工作,”身旁这位姑娘说道。她有一笔数目不菲的助学金,因为她是学理科的很有些技巧(钱都让他们挣去了,学理科的人很能挣钱,她严正地说道),可是她希望能谋得一份自助食堂的工作。她在某家的地下室里面有个房间。那你的这个房间要花多少钱?一盘热汤要花多少钱?露丝问她道,只见她的脑袋一阵晃来晃去在焦急地计算着。

       这个姑娘头上的头发做成抓髻。她身上穿着一件绉绸的女式衬衫,黄色的而且磨得发亮,这是长时间洗刷熨烫所留下的痕迹。她的胸部很大而低垂胸前。她或许穿着的是一件两边有挂钩的颜色已经模糊的淡粉色乳罩。她一边的脸颊上有一块模糊不清的瘢痕。

    “情况一定是如此,”她说道。

       门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她们可以透过这扇窗看到其中别的那些奖学金获得者们已经早都聚齐了在这里等待着。在露丝眼中看来至少有四五位姑娘就像她身旁这位一样弯腰弓背而臃肿年长,她还看到另有几位双眼明亮、志得意满而略显孩子气的男生。好像有这么一条不成规矩的成规,那就是获得奖学金的学者姑娘们看上去都有四十多岁,而男孩子们差不多都是十二岁。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看上去也不尽如此。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仅仅透过门上的窗户一瞥,露丝就可以侦查出湿疹的痕迹,腋下的狐臭,头皮屑,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牙垢以及眼角眉梢片片的剥落迹象等。这一切只是她的心中所想。然而有一种浓厚的情绪笼罩于他们,她没有搞错,有一种急切而驯顺之情令人可怖而真实地团团围绕着他们。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怎能提供这么多正确的答案,这么多令人愉悦的答复,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又怎能脱颖而出并亲身来到这里呢?而露丝所做的恰如他们一样。

     “我必须去趟厕所,”她说。

       她可以想象到自己,在自助餐厅里工作。她的身形,此前已经足够宽阔了,这个时候显得更加饱满,由于那身绿色的棉布制服,她的面孔热得发红,头发因热度而打了绺。为那些智力低下行为猥琐而衣冠楚楚之人炸鸡上菜。被热气腾腾的饭桌所隔绝,被这身制服所隔离,被这项体面却艰辛的工作所隔断,实际没有人值得为此而羞惭,也被公然表明的聪慧而实际的贫苦所阻隔。男孩子大概可以不以此为意,勉强可以蒙混过去。可对于女孩们来说却是致命的。对于女孩子们贫穷毫无魅力可言,除非行为之中伴随着有放荡的意味,招蜂引蝶而愚蠢透顶。聪慧的头脑也并不吸引人,除非以优雅的举止示人;也就是说有品位。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吗,难道她傻到一定程度要在乎这些吗?是真的;她也很在乎。

       她返回到第一层楼去,大厅之中到处都挤满了普通学生们,他们都不是作为学者生而来,他们也都不期望着得到A的成绩,不会为此而感到庆幸感激,也不想过得如此廉价贫困。既有嫉羡之心而又貌似无辜,他们畅笑着围拢在注册桌前,身穿崭新的白衬衫及紫色西装上衣,头上戴着大一学生的紫色无檐小便帽,互相交换意见大声提醒着什么,纷杂攒集的各样信息,毫无理由互相打闹着。她行走在他们之间,心情有些豪迈而万般沮丧。她身上浅绿色灯芯绒套装的下摆随着她的步履不停地纠缠在两条腿之间。衣服的材质是极其轻柔的;她本来应该花更多的钱而买质地厚实一些的衣料。现在她意识到上身夹克裁剪得也不合适,尽管在家中的时候看起来一切都很熨帖。全套衣服都是由汉拉提的一位裁缝所缝制,这是弗罗的一位朋友,她的主要观念就是一件衣服不能透露出人的体型来。当露丝询问她衣服下摆是否不该更紧贴身体一些时,这个女子的回答是,“你不应该让让你的三围显露无遗,你说是不是呢?”而露丝不想回答她不在意这些。

       另一件事情这位裁缝所说的是,“我觉得现在你既然已经毕业,就应该谋一份工作而帮衬一下家里面。”

       一位女子走过大厅过来把露丝止住了。

     “你是那一位获得奖学金的学者女孩不是?”

       这是那位注册主任的秘书。露丝认为自己将要受到一番申斥,因为她没有前去参加聚会,她也准备好了回答说自己感到身体不适。她面上装作镇静以备撒谎。然而这位秘书却说,“请跟我来,快点。我想要你见一个人。”

       亨肖博士在办公室里既惹人心烦而又招人喜欢。她喜欢那些贫苦的姑娘们,那些靓丽的女孩子们,但是她们必须要是真的漂亮迷人的女孩才行。

     “我想今天可是你的幸运日,”这位秘书说道,一边引领着露丝。“如果你脸上的表情能再愉快一些就好了。”

       露丝痛恨被人这么嘱咐,但是她顺从地笑了起来。

       在一个小时之内她已经被带到了亨肖博士的家中,被安置在了那间有着中国式屏风及花瓶的屋内,并被告知她是一位学者女孩。

       她在学院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不是在自助餐厅之中。亨肖博士是首席图书管理员的朋友。她在星期六的下午工作。她负责管理书架的工作,把书籍重新码放到书架上去。秋季星期六的下午,图书馆中几乎座位为空,因为正在举行足球比赛。那些窄窄的窗户都敞开在校园里树叶茂密的浓荫之下,面对足球比赛的场地,一片草木枯黄的乡野。远远传来嘹亮的歌声以及随风飘荡的欢呼声。

       学院里的建筑完全不是老式的,然而它们却被按照古老的样式所建。它们都是石头建筑。艺术系的建筑上面有一座尖塔,而图书馆的窗户都是窄窄的门式窗,这可能在设计中是为了射箭所用。图书馆的建筑以及里面的书籍,是这个地方最为露丝所喜欢的东西。通常这里面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可是现在这种气氛已都被抽干,全部集中到足球比赛场地上去了,在那里发出如此之大的噪音,在她看来是如此不合时宜而令人分心。那些欢叫之声和歌声显得傻乎乎的,要是你能悉心听一下字句内容的话。那么他们建筑这么有品位的楼宇还有什么用,如果他们只是唱出像那样俗不可耐的歌曲?

       她完全明白不要透露自己内心这样的想法。如果有人对她说,“你不得不在星期六工作而不能参加任何比赛这简直太不幸了,”她也会假装无比热诚地加以首肯。

       有一次一位男子一把抓住了她的大腿,在她的袜子以及衣服下摆之间赤裸的那一部分。这是发生在农业书籍区域,就在书架最深处的事。只有教职人员,研究生,还有工作人员有权进入到书架里面,尽管说有人可以顺着下层楼的窗户钻出而爬上来,如果她的身材够苗条的话。她已经见到有一位男子蹲伏下身子,在最低一层的书架上搜寻着书籍,就在前面不远之处。当她接近过去要把一本书推回原位之时,他从她的身后经过。就在此时他就俯下身一把抓住了她的大腿,悄无声息动作敏捷至极令人惊讶,然后就迅速走开了。她过了好一会儿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所掐的部位。在她看来这似乎并非是一个性猥亵的接触动作,而更像是开了一个玩笑,尽管也完全不可能是一个友好的动作。她听到他赶紧跑开了,或者说是感觉他匆忙跑走了;那些金属的书架在微微颤动摇晃着。之后它们就静止不动了。一点都听不到他所发出的声息。她在书架之间走来走去绕着观看着,观看着每一个小单间的里面。想象着她可以看见他,或者在某个角落一不小心撞见他。她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或许仅仅是因为必须要找到他,正如在一些紧张的孩童游戏里一样。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丰满的粉红色大腿。简直令人惊诧,出其不意地有人竟然想要脏污甚至掐疼它一下。

       通常会有几位研究生在小单间里面工作,即便是在星期六的下午。而非常难得的是,会有一位教授在里面。每个小单间她看进去里面都是空的,直到她来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单间面前。她把自己的脑袋不经意地凑近去,这一次也是没想着会有人在里面。然而这次她不得不暗暗道声实在抱歉了。

       这里有一位年轻男子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地板上放的也全是书,四周全都是一些凌乱的纸张。露丝开口问他是否见过一位男子从这儿跑过去。他说没有见到。

       她就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事情。她之所以要告诉他并不是因为自己感觉害怕或者恶心,就如他事后所感觉的那样,而仅仅是由于她必须要把这一切告诉某个人;这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她根本就没有准备着他会有任何反应。他的长长的脖颈以及脸面顿时涨红起来,这阵脸上的泛红甚至消融了他脸颊一侧的胎记。他身材既修长而又潇洒。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不顾书本从膝上滑落,也顾不得面前的那些纸张了。那本书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一大束纸张,被推到桌子一边,碰翻了他的墨水瓶。

     “真是可憎,”只听他开口道。

     “抓住墨水瓶,”露丝说道。他低下身子去抓墨水瓶,不小心却把它碰到了地板上。万幸的是墨水瓶上有盖子,而且掉落后没有跌碎。

     “那他伤到你了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

     “跟我到楼上去。我们要去汇报这件事。”

     “哦,不用了。”

     “他不可以蒙混过关的。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也没有什么人可去汇报,”露丝平静地说道。“图书管理员们在星期六下午早都离开了。”

     “这简直太令人可恶了,”他的话声调门很高,话音里面有兴奋之意。现在露丝感到自己非常抱歉,竟然告诉他所发生的这件事,就急忙说她必须得回去工作了。

     “你真的一点都没关系?”

     “哦是的没有。”

     “我会在这儿一直守候。要是他返回来的话赶紧叫我。”

       这就是帕特里克。如果说是她打定主意力图要让他爱上自己的话,那么再也没有更好一些的办法供她可选了。他有许许多多的骑士观念,可他却假装以嘲弄的口气说出,说一些仿佛带引号的字句。诸如“仙女般的异性”,他也会说,“蒙难的少女”等等。如此他在小单间里听到那个故事,这位前来诉说的露丝也就化身为蒙难的少女了。这种假装出来的嘲讽意味不会蒙蔽任何人;显而易见的是他迫切希望着在一个到处充斥着武士与女士的别样世界里驰骋运作;富有勇气;忠诚不二。

       她继续在图书馆里见到他,每一个星期六,而且经常的会遇见他正走过校园,或者在自助食堂里面。他与她打招呼时满含深意,仪态之中彬彬有礼而关怀备至,他开口说,“你还好吗,”那意思就是暗示着她又受到了进一步的戕害,或者依然还没有从前一次的遭遇当中恢复如初。当他见到她的时候依然会脸色涨红,而她则觉得这是因为她所告诉他的故事依然在记忆之中如此让他难堪而难过。过后很久她才发现这实际是因为他在深爱着她。

       他已经打听到了她的名字,以及她的住地。他往亨肖博士家中给她打电话,询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电影。起初当他对着电话说,“我是帕特里克.布莱切福尔德,”时,露丝会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然而过了一会儿以后她就识别出来这个高亢、愤懑而颤抖着的语音来了。她就回答说自己可以去。这其中的原因部分是因为亨肖博士总是在说,她非常高兴于露丝不会浪费时间与那些男孩们跑来跑去纠缠不清。

       又过了不久之后她就开始与他一同外出了,她对帕特里克说,“要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很有意思,如果那一天是你在图书馆里抓了一把我的大腿?”

       他可不觉得这会很有意思。他感到非常恐惧她居然想到了这样的事情。

       她说她只是在开个玩笑。她说她的意思是指,这只是故事里的好一番曲折情节,或许只是出自毛姆小说里的故事,也可能是来自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情节。他们刚看过了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

     “你是知道的,如果希区柯克把像这样的事情拍成电影的话,那么你就会是一个疯狂而难抑制的抓大腿者,而这只是你个性的其中一面,另一面则你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学者。”

       他同样也不喜欢这个。

     “难道说在你看来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谨小慎微的学者吗?”在她听来他的说话之中已经加重了语气,显露出几个着重的语调,下巴一张一合地,好像要开玩笑。但是他很少跟她开玩笑;他认为当你正在爱着的时候开玩笑是不合适的。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就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学者或者一个抓大腿者。这只是我的一个创意。”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猜自己没有多少男人气。”

       她被震惊而激怒了,为这样一种自我暴露。他竟然如此莽撞冒险;难道他就没有接受过教训不要如此莽撞冒险?可是或许他这也算不得莽撞冒险,根本就算不得。他明白她会不得不说些安慰人的话。尽管她内心里极其不情愿这么说,她很愿意世故地说一句,“哎呀,不。你真的不是的。”

       然而那决非事实。他在她看来是很有男子气的。由于他是如此的莽撞冒失。只有很男子汉的人才会对人贸然行事而颐指气使。

     “我们是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她对他说道,是在另一个场合下。她感觉像是一个戏剧里的人物,竟然那么说。“我们家的人都是一些穷人。你会觉得我住的地方是一个贫民窟。”

       现在是她成为那个不诚实之人了,假装自己匍匐在地向他乞怜,因为当然了她并不希望他说出,哦,好了,如果你真的来自贫困阶层的人们,并且住在垃圾场一般的地方,那么我将不得不撤出自己对你的顾恋。

     “可是我感到很高兴,”帕特里克说道。“我很高兴你是贫穷的。你是如此的可爱。你就像是一位乞女。”

     “谁?”

     “国王科菲多亚的那位乞女。你是知道的。那幅画。难道你不知道那幅名画吗?”

       帕特里克玩了一个花招——不是,这可并非一个花招,帕特里克没有什么花招——帕特里克有自己的方式表达惊奇之情,非常令人鄙夷的惊奇之情,当人们不懂得他所了解的事情之时,而且是同样的鄙夷,同样的惊奇,无论何时当人们不单烦而了解他所不懂得的事情时。他的傲慢与卑微都是非常奇怪而夸张的。这种傲慢自大,露丝立即就断定出来,一定是来自他家庭的富有,尽管帕特里克从来也不在这方面表现出来。他的那些姐妹们,当她遇见她们的时候,同样也表现出来这种神态,只要任何人不懂得骑马或者帆船运动她们就感到厌恶,同时也厌恶于任何人竟然号称懂得音乐,比如说还有像政治一类的事情。帕特里克和她们在一起除了不断表示厌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为了。可是比利.鲍勃不是也一样不好,弗罗不是也一样更坏吗,当他们也表现出傲慢之时?或许吧。这其中有所不同,尽管说来,这里面的不同在于,比利.鲍勃以及弗罗并没受到什么样的保护。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被心理不正常的人责难;收音机里说法语的人语带双关;以及各种各样变幻莫测之事。帕特里克以及他的姐妹们行为之中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被加于他们身上。他们说话的语气,当他们一起在饭桌上争吵之际,显得是那么的孩子气;他们厉声吩咐把自己喜欢的食物拿来的那种态度,他们看着自己眼前桌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的那种躁急,都是一种发自孩子般的语气。他们从来没有必要去服从别人或者修正自身以赢得别人世界的眷顾,他们从来不必这么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家庭富有。

       露丝一开初根本就没有任何概念,帕特里克究竟如何富有。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个。任何人都相信她很有心计而且聪慧,而她却是如此不聪慧,从这方面来说,那就是她真的不在意人们是否相信于此。真实的情形是,别的女孩子们都在力图做到,却都没能做到,像她做到的那样,必要的心知肚明自己要的是什么。别的女孩们,女生联谊会的那些女孩子们,她们起初都没有注意到她,此时都开始惊异地看着她而满心诚敬。甚至于亨肖博士,当她见到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之外,就让露丝坐下来要跟她好好谈谈,心里错以为她是在钱的方面有所图。

     “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胜利,竟然引得一位商业王国继承人的关顾,”只听亨肖博士说道,同时保持既玩笑又严肃的语气态度。“我并不是说鄙视财富,”她接着说下去。“有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些。”(难道她真的觉得自己没能得到吗?)“我敢肯定你一定会学会懂得如何去把它们运用到好处。然而关于你的心中欲望嘛,露丝你自己怎么说?还有关于你的学业以及你的学位?难道你这么快就会忘记并不顾这些了吗?”

       商业王国这个说法是比较泛泛的一个比喻。帕特里克的家庭在英属哥伦比亚拥有一家连锁超市。帕特里克对露丝所说的仅仅是他的父亲拥有几家商店而已。当她对他说到两个不同的世界时,她仅仅是意味着他或许住在比较可观的一所大房子里,就像亨肖博士的邻居家那样的一些大房子。她在想着汉拉提最为富有的那些商人们。她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是撞了大运,因为如果说肉铺的儿子不巧爱上了她,或者珠宝商的儿子也为她而着迷,她就已经很感幸运而意外了;人们就会说她已经很有手段了。

       她曾经看过那幅画。她在图书馆里一本艺术方面的著作中查到过。她认真研究了一下这位所谓的乞女,有些怯弱有些奢华,赤着两只白嫩纤足。她那柔弱的顺从,那种无助而感激之情。难道这就是帕特里克看待露丝的神态吗?难道说这就是她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不成?她或许会需要那位国王,看上去瘦骨嶙峋黑不溜秋,甚至在他出神发呆入迷的状态,也显得精明无比粗野残暴。他可能把她化为一个束手待擒的猎物,以自己残忍无余的欲望。在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抱歉可言,没有那种畏缩不前,那种虚慌恐惧,在与帕特里克交接当中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

她不可能拒绝帕特里克。她不可以这么做。并非是因为金钱的多少,而是由于他所付出的爱的数量,这是她所不能漠然不见的;她相信自己对他很感歉疚,那她就必须要帮助他脱离窘境。好像是他来在自己的面前,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手里托着一个很大、很眩目而单调的物件——一枚大鸡蛋,也许吧,纯银制成,用途不详,却沉重无比——正在把它递在她的手上,实际是在强塞给她,乞求她能替他分担一点它的分量。如果她把它硬塞回去的话,那他如何能承受其重呢?但是这样的解释又让另外的问题流出。这从中流出的就是自己的欲望,这不是为了财富而是为了崇仰。这种体积,这种分量,这种光芒,这一切就来自他所说的爱(而她则并不对他有所怀疑)必须要让她铭记在心,即便她从未对此有所乞求。似乎很有可能这样的眷顾之情在她一方不可能回应。帕特里克自己,监管说崇仰备至,在某一方面来说也明白她的幸运。

       她经常会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就是有人看着她而无助地深深爱上了她。在此同时她又会想到根本不会有人爱上她,根本没有人会想要她,而且直到今日为止,的确没有任何人这么做过。你所期望的事绝不是你所做过的事,你所拥有的事物,你又怎能判断得出你是否真的拥有呢?她经常会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想道:妻子,甜心。那样一些温柔而可爱的字词。它们怎样才能运用到自身?这可是一项奇迹;这也是一个错误。这是她梦想之中的事物;可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变得越来越疲倦,越来越易怒,睡不着觉了。她试着以欣赏的目光想到帕特里克。他那瘦削而清秀的面庞,真的是非常潇洒漂亮。他必定懂得很多知识。他给别人的论文评分,给别人监考,他自己的论文也即将杀青。他的身体笼罩着烟斗的气息,还有一层粗毛线的气味,这些她都非常喜欢。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她所认识的女孩当中,还没有一个有男朋友,身边更没有像他这个年龄的人。

       接着毫无征兆地她想到他会说,“我觉着自己的确看起来没有男人气。”她想到他会说,“那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他会看着她面呈恐惧之色而有威吓的意味。接下来当她回答说是的时候,他说自己真的是好幸运,他们是多么的幸运啊,他提到了自己的一些朋友以及他们的女友,比较他们之间的爱却难能与他和露丝的爱相比。露丝会激怒到浑身发抖而惨不堪言。她对自己会跟对他一样感到厌恶,她恶心他们此时此刻在一起的这个画面,两个人一起走过积雪覆盖的城市公园,她的手跟帕特里克拉在一起,揣进他的裤子口袋之中。一些恼人而急躁的呼喊发自她的心中,憋在她的心中。她必须要做些事情,以使这些喊声不会脱口而出。她开始搔他的痒并挑逗开他的玩笑。

       就在亨肖博士家的后门外,站在雪地当中,她吻了他,试图让他把嘴张开,她对他做了一些令人吃惊之事。当他吻她之时他的嘴唇是柔软的;他的舌尖是迟疑的;他瘫软在她的身上而不是紧紧抱着她,她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出一丝力量。

     “你真可爱。你有可爱的皮肤。这么漂亮的眉毛。你简直精美无比。”

       她喜欢听到这样的话,任何人都可能如此。可是她却戒备地说道,“我一点都不精致,真的。我太胖了一点。”

     “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有一本书名叫‘白色女神’。每一次我看着这个题目就让我想起了你。”

       她扭动着把身子离开他。她俯下身去在台阶的雪堆上抓起一把雪,然后全都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我的白色上帝。”

       他把头上的雪甩出去。她又伏下身抓起更多的雪撒在他身上。他没有笑,他惊诧而恐慌起来。她伸出手把他眉毛上的雪抹去,又伸出舌头来舔他耳朵上的雪。她在笑着,尽管她内心里是更加绝望而不是快乐。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迫使她这么做的。

     “亨肖博士,”帕特里克轻轻凑在她耳旁悄悄说。那温柔而富含诗意的语音消失,他刚才还温情四溢地对她说着,现在却顿然间改变为抱怨、恼怒的语气,这之间都没有一点过渡的痕迹。

     “亨肖博士会听到你的!”

     “亨肖博士说你是一个可贵的年轻人,”露丝如梦似幻地说道。“我觉得她是爱上了你。”实际情形的确如此;亨肖博士也的确这么说过。而且他的确也是如此。他难以忍受露丝说话的这种方式。她努起嘴吹掉他头发上的雪花。“为什么你不进去占有她的童贞呢?我敢断定她还是个处女。那里是她房间的窗户。为何你不这么做呢?”她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悄悄把一只手塞进他的大衣之中,抚摸着他裤腰带的下面。“你硬起来了!”她得胜一般地说道。“哦,帕特里克,你为亨肖博士硬起来了!”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说过像这样的话,从来没有做出过近似于这样的事。

     “闭嘴!”帕特里克说,显然受到了侮辱。但是她闭不住嘴。她高高地昂起头,然后大着声音假装朝着楼上的一扇窗户偷偷说,“亨肖博士!快来看帕特里克为你带来了什么!”接着她那只手胁迫着要伸向他的拉链。

       为了阻止她,让她能安静下来,帕特里克不得不跟她斗争起来。他把一只手捂在她的嘴上,而另一只手则一把甩开她正在拉自己裤子拉链的那只手。他身上的大衣两只宽松的袖子如同扇动的两只翅膀一样扑打在她的身上。当他开始跟自己争斗起来了她也就立即放下心来了——这也就是她想要他做的事情,只要有某种动作即可。可是她依然在竭力推拒着,直到他完全证明自己更强力。她的心中还在害怕他做不到这样。

       但是他做到了。他强力地把她放倒,再放倒,一直让她蹲下,然后面朝雪地趴下。他把她的两只手臂扭到身后,并把她的脸面在雪地上摩擦。之后他就放开了她,几乎要后悔这么做了。

     “你还好吗?你没有事儿吧?我很抱歉。露丝?”

        她蹒跚了一下然后把她沾满雪花的脸埋进他的怀中。他急忙退避着躲开。

     “吻我!吻我脸上的雪!我爱你!”

     “你真的吗?”他极其哀伤难过地说,并擦干净她嘴角的雪花而吻了她,显见易明有些困惑不解。“你真的吗?”

       就在此时灯光亮了,如水一般洒在他们身上以及被踩踏的雪地上,只听亨肖博士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喊道。

     “露丝!露丝!”

        她以一种容忍而鼓励的声音在喊着,就好像露丝是迷失在附近的迷雾之中,需要有人把她指引回家一样。

     “你爱他吗,露丝?”亨肖博士问道。“不要回答,先想一想。你是不是真的爱他?”她的口气里面充满着义正词严以及疑惑不解。露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好似心平气和而满含深情地回答说,“是的,我爱他。”

     “那样的话,好吧。”

       在夜半的时候露丝醒了过来,吃了几根巧克力条。她嗜吃甜食。经常在课堂上或者在看电影的中间她都要开始想起软糖碗糕、巧克力蛋糕,以及亨肖博士在欧式糕点铺所买回的某样糕饼之类的;它们的上面都抹着一团一团的浓郁而发苦的巧克力,一不小心就流淌到了盘子上面。无论何时只要她试图想到有关自己以及帕特里克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她打定了主意要决定自己关切之事,这种对甜食的渴望就不知不觉跳出来横加干涉。

       她的体重在一天天增加,而且她的两只眉毛之间生出了一簇小脓疱一样的粉刺。

       她的卧室里很冷,由于正处在车库的上方,因而三面都有窗户。除此之外这里非常舒适。在床铺的上方悬挂着镶着镜框的照片,画面是希腊明净的天空以及古代的废墟,由亨肖博士本人拍于自己的地中海之旅。

       她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叶芝的戏剧方面的文章。在他的一部戏剧之中一个年轻的新娘被仙女们诱惑而去,从而脱离她深感难能容忍的婚姻。

    “快离开吧,哦可怜的孩子……”露丝读道,而她的双眼里面满含着为自己而流的热泪,好似她自己就是那位犹疑不定的少女一般,这么好的人儿那位设计骗取她的昏头昏脑的农民如何配得上她。实际的情况是她自己就是那位农民,迷惑了高智商的帕特里克,然而他自己却根本没想着要逃离。

       她取下来其中的一幅希腊照片,并且污损了一大片的墙纸,在上面书写了一首诗的开头,这几句诗在她躺在床上吃巧克力条的时候冒出在她的脑中,而来自吉本斯公园的风则凶猛地吹刮在车库的墙上。

       一不留神在我黑暗的子宫中

       我孕育了一位疯人的子息…

       她再也没有继续写下去,而有时又会迷惑于是否她的心意是指一不留神。她也并没想着要把它擦除,同样。

       帕特里克与另外两个研究生分住在一套公寓之中。他过得非常朴素,既没有一辆车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大学男生社团。他身上的衣服散发出一种普通大学校园里学生身上发出的寒酸气息。他身边的朋友们不是教师的儿子们就是牧师家的孩子。他说他的父亲拥有一切却与他断绝了关系,因为他想要成为一位知识分子。他说他决不肯加入到商业之中。

       他们一起回到公寓里的时候都是在下午早一些时,因为他们知道另外那两位研究生这个时候都不在。公寓房间里很冷。他们迅速地脱掉衣服钻进帕特里克的床上去。此时正当其时。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冷得牙齿打战却咯咯笑着。是露丝在咯咯发笑。她感觉有必要一直保持玩笑的态度。她非常恐惧于他们不能很好地加以操控,以致在商店里面大大地出丑露乖,彻底暴露了他们小小的花招与蒙蔽行为。然而这些花招和蒙蔽也只是出自她的主意。帕特里克却从来不是一个骗子手;他竭力控制局面,尽管遭遇着极大的难堪,不停的在道歉;他不住地呼哧呼哧喘着气而且漏洞百出,可是终归于平静下来。露丝一点都帮不上忙,而是没头苍蝇一般被动而急切地转来转去,假装着急着不胜其情的样子。当事情最终过去了之后她就高兴起来;这个她用不着再继续假装下去了。他们所做的正如别的人也会做的,他们所做的正像恋人们所做的一样。她想到了要庆贺一下。她脑中想到的就是有些什么美味的东西来吃,比如说一客宝默斯的圣代冰激淋,或者带热桂皮沙司的苹果派。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接受帕特里克的意见,那就是他们继续呆在那儿再试一次。

       当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之际,到了第五次或者第六次他们在一起之时,她就完全失控了,她一直坚持的激情四溢的感受平复了下来。

       帕特里克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露丝回答说,一边又变作热力四射而全神贯注了。但是她持续地失忆,新的问题接着介入,她最终不得不屈服于那种斗争,或多或少忽视了帕特里克的存在。当她再一次能够注意到他之时,她的满腹感激之情竟然压服了他;此时此刻她是真心真意地感激了,而且她想要自己被原宥,尽管她嘴上不能这么说,出于她所有假意的那些感激,自己的那些屈尊俯就,还有她那些迷惑不解。

       为何她自己要有这么多的疑惑,她在心中想道,舒服地躺在床上,而帕特里克则去冲一些速溶咖啡。或许这是不可能的,像她假装的那样去感受?如果这种性方面的惊奇是可能的,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帕特里克在这上面一点帮不上忙;他的殷勤体贴与降尊纡贵,伴着他的叱骂之声,很是让她信心倍减。可难道这不是真的她的错处吗?她坚定地认为任何人只要爱上她就必定是毫无希望的匮乏,最终必定被昭示为是个傻瓜?因而她始终在悉心注意帕特里克身上到底哪里是愚蠢的,即便当她觉得自己是在寻找某种强横而可敬佩的品质时。在此时此刻,在他的床上,他的房间里,身旁到处都是他的书籍以及衣物,他的鞋刷子以及打字机,他钉在床头上的卡通图片——她在床上坐起来看着它们,它们真的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他必须要容许这些物件滑稽可笑,当她不在这儿之时——她可以看到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精明强干,甚至是有些幽默的人;不算是英雄;也不是傻瓜。或许他们会是平平常常的人。真想当他再次返回来后,他不会再开始感谢她、爱抚她、崇仰她了。她不喜欢被人崇仰,真的;她所喜欢的只是被人崇仰的想法而已。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不喜欢有时他会开始纠正她诘责她。有如此之多的事情他计划着想要加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