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按错了按键,电梯原地未动;或者是因为电梯太平稳,静与动都让人没有感觉。总之,当电梯门关了又开启后,看见这些树,我竟有些诧异:怎么还在地面。

  是的,还在地面,而不是六楼。这就是我此刻的真实感觉。不是幻觉,没有眼花缭乱,而是因为树,这些长在屋顶的树。树的品种很多,灌木乔木都有,还有花草,已蔚然成林,遮蔽了泥土,与我们小区楼下的园林,没有多少区别。真实是在举目远眺中找回来的,不是仰望或俯瞰,而是平视,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平视。平视中进入我视野的,不是小区里幽静的小树林,不是绿茵茵的草坪和反季节花朵,不是远远近近,横亘于前,错落高耸的楼房。虽然眼前也有这些,也有黑土地和潺潺流水,有飞鸟花香蓝天白云,但是显然,它们已不是往日的状态。树木花草不是安静低调地蛰伏于小区的群楼之间,面对四周的高大挺拔,它们甚至有些萎琐。群楼也不是往日那样,高高在上盛气凌人。鸟儿的叽喳,黄桷兰的馨香,也不再单纯,不时被汽车的尾气和嗽叭声扰乱。一切正常的秩序都被打乱了,仿佛西方现代主义的魔法,突然作用于此,令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顿然时空倒错,逻辑混淆;而我,则是贸然闯入这座现代城里的古代怪物。

  还是回到树。这让我神思迷乱,此刻正夹岸护送,陪我信步的树。这些生长在屋顶的树,我认识的很少,叫得上名的,只有黄桷兰、银杏和铁树等几种,其余都不得而知。

  首先想到黄桷兰。并不是它的高大挺拔,枝繁叶茂,而是它的香。事实上,屋顶上的这棵黄桷兰,既不高大,也不挺拔,在整个屋顶的小森林中,它只不过是普通一员。然而,它的香却一枝独秀,幽馨袭人。有同行的朋友说,刚才在楼下很远的地方,就闻到了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只是不知从哪里飘来。我一直患有轻微鼻炎,对味道并不敏感,没有注意刚才在楼下有什么不同的感觉。注意到这浓郁的馨香,是在上楼以后。初夏,阳光很柔,一夜小雨,洗涤了城市的天空,净和暖和明丽,都凑在了一起。黄桷兰的馨香,就是在这个时候溢出来的,溢满了这座叫东湖雅居的楼,准确说是它的六楼楼顶。我猜想,那香是想满世界跑的,就像漂亮的女子,总希望有更多的人回头和欣赏。有香不远播,不如锦衣夜行。可是风不解花意,轻轻的来,悄悄地去,远行的路上,不愿带上花的心意。黄桷兰溢出的馨香,就拥堵在了楼顶,在电梯门开启的一瞬,迎面向我们袭来。真是要醉了,这样纯净,浓郁,温馨可人的香。我相信,喜欢它的,不仅仅是女人。

  故事很老了,浸润着伤感与失意,决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可还是不召自来了。还是在城乡差别有如天壤的年代,我的一位出生在农村的男同学,却爱上了一位城里的女同学。应该说,郎才女貌,她们确实很班配,也真心相爱。可是,城乡差别,却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巨大鸿沟。乡下很穷,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可以作为爱情的信物。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黄桷兰走进了他们爱的世界。没想到,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送她,她就很喜欢,闻了又闻,还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初吻。于是,在花开的季节,他天天采,天天送;花期已过,他还是天天攀上枝头,找呀找,望呀望,希望奇迹出现。终于有一天,中暑的他两眼一花,从树上栽了下来,半身瘫痪。为了不连累她,他咬紧牙关,选择了拒绝与消失。她的父母知道后,怕他们此情难了,强行把她带到了另行一个城市。我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两位情窦初开的青春男女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爱的小屋,是否依然阳光明媚。我只知道,世事强过纯情,城与乡的嫁接,历来都是一个相悖的命题。一种刻意呵护的爱情之花,是难以经历风雨的。在第二年,第三年,在后来的每一个花季,爱的花朵,并没有绽开于他们冰封的世界。

  大地为母,植物为子。离开了大地,这屋顶上的树,是怎么样来,怎样生长的。我感到纳闷。直至一个周末,几位朋友相约去一处人工园林玩,我才弄清楚个中秘密。

  是在锦绣花都。从我们住的小区出发,沿滨江大道南行几公里,过了岷江一桥就到了。这里本来是一块河滩荒地,经过锦绣花都的精心策划和打造,已然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山水园林。原来是一块岷江河的冲击平原,山与水,都是人工修造的。河滩里的沙石,是城市建设的宝贵材料,取沙石过程中,乱石和污泥堆积一旁,就成了平地而起的山;挖出的坑,让河里的水透过沙石层浸渍进来,过滤尽了大河里携带的杂质,将零乱丑陋的坑口,填充成一汪纯净的清流,人若靠近,几可成鉴。山水都有了,缘于就地的魔变,于老板赚钱高楼崛起之间。不得不佩服业主的独具匠心。唯有树是外来的,陌生的,带着不同的泥土和乡音。很容易令人想到城市里那些漂泊族,他们从乡下来,从穷乡僻壤走进城里,环境也许会由生而熟,但他们的心却永远是飘的,不知道究竟何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首先注意到银杏,与东湖雅居有关;或者说,就是因为东湖雅居楼顶的树。银杏杆粗枝壮,但已不是我们平时在乡下看见的那样,不是自然粗砺,绿影横斜,亭亭玉立,而是披挂着一身人工修饰的痕迹。银杏在山之旁,在水一方,伫立于一幢叫天香影的楼前,似乎都凸显出它在主人心目中的位置。显然是刚移栽不久,怕风吹动,影响成活,树的四周,还架设着坚实的三角支架。这样的树,更接近柏拉图式的抽象,或树的意象。过长的枝杈被锯掉了,只留下一块桩头,把苍劲,结实,老成,鲜活融合在一起,看上去,很像是一块硕大的盆景。我没有求证,东湖雅居楼顶的树,是否是从这里移栽过去的,但我相信,那些城市楼顶的树,一定与这样的人工园林有关。从主人的介绍中得知,这已是一种成熟的商业模式。园林公司走乡串户,四处寻找乡下的树,或者说叫生树。当然,不是一般的树,而是古树,名树,奇形怪状的树。以柴薪之价,廉价买来,连土带树,人抬车载,历尽千辛,搬运进城。然后,按城里人的喜好和审美需要,进行修枝剪叶,栽培于园林里,逐步地将生树养成熟树,再以高出买价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卖给城市里的单位。于是,这些原本生长于乡下的树,摇身一变,成了城市的宠爱,被种在了街道旁,公园里,小区内,或房前屋后。栽在楼顶上的树并不多见,却反映了城里人向往城市,又怕远离乡村,远离泥土,远离树,飘浮于一座无根之城空中楼阁的担心。

  灵王好细腰,楚国多饿人。根本没想到,这种在楼顶上的树,还与政治有关,没想到现在正时兴种树政治。

  手里有一本杂志,专门介绍了种树政治的奥秘。资料显示,随着我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全国正掀起创建花园城市,园林城市,森林城市等的高潮。人们开始用挑剔的眼光,看待和审视城里的树。那些过去曾沐风节雨,吐故纳新,为我们带来绿荫,带来富氧离子的树,正在接受命运的重新安排。有的甚至把树与城市精神,城市形象,城市风格联系在一起。自己觉得丢失了精神,丢失了个性与风格的城市管理者,开始从树出发,千方百计,挖空心思,按照自己的好恶和审美模式,寻找属于自己城市,自己喜好树,自己的精神家园。众里寻它千百度,踏破铁鞋,不是无觅处,似乎是找到了,在一片片钢筋水泥的怪兽丛林,在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中。比如北京的国槐,上海的香樟,重庆的黄桷树,广州的木棉,武汉的水杉,乌鲁木齐的大叶榆,南京的雪松,深圳的红树,三亚的椰树,还有我们眉山的小叶榕。这些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树,似皇帝御封般获宠,纷纷被赋予市树的桂冠,占尽了城市的一个个风水宝地。

  于是,换树移树,被推向了政治舞台。

  在种树政治的风潮下,为了给这些御封的树王让位,城市里开始“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掀起了“砍,挖,移,换”大潮。尽管,树从乡下移栽进城,由生树到熟树,成活率不足50%,人们还是不痛不悔,义无反顾。据说,有个城市在组织几千人进京唱红歌的同时,还花了几十亿换树。我弄不清这样做的目的,想必是要以秋日银杏的耀眼金黄,映照那响彻大地的红声吧。一条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闻,就在前几天的各大媒体上,新闻背景却要追溯得更远。据说,1928年,孙中山遗体从北京移至南京时,时任南京首任市长,选用了梧桐作为市树。从此,南京的中山路,南路,北路等以“中山”命名的地域,都种植了梧桐。这些坚守街头的梧桐,为一个伟大的灵魂遮风挡雨,播洒绿荫与宁静,一站就是近百年。还有香樟、本槐、合欢、女贞、栾树、臭椿、梓树、银杏、水杉、樱花、桂花、薄壳山核桃等,它们携手为盖,共同呵护着这个城市的绿与清新。可是,星转斗移,时代变了,南京的市长变了,市树也变了,由梧桐变为了雪松。为了给现在的市树让路,在建南京地铁3号线、10号线中,就有了一批年逾花甲的梧桐老树,成了计划中的冤魂;就有了40多棵梧桐被瞬间放倒;就有了市民自发组织的的保树运动。由此,我在对南京的现任市长感到痛心与不可思义的同时,对南京首任市长和市民肃然起敬,因为他们的自发、自觉与勇敢壮举,不仅是捍卫了一批世纪梧桐。

  在锦绣花都,这棵刚移栽的银杏树下,公司老板以略带自信与骄傲的口吻,向我介绍了这棵树曲折而不平凡的进城经历。不知怎的,老板的情绪并没有感染我,反而,看见这缺胳膊少腿,遍体鳞伤的树,我心里有些隐隐的痛。虽然我理解,这都是城市,都是我们这些城里人的罪过,不能怪老板。公司以营利为目的,只要合法经营,都无可厚非。我相信,我内心的痛,与银杏在我灵魂里的位置有关。几亿年啊,从藻类开始,到恐龙消失,在地球的生命序列中,银杏远比我们更早,成为这个蓝色星球的主人。谁能怀疑,现在与我们相遇的每一棵银杏,都经历了几亿年的生命传承接力,才走到今天。甚至于爱,银杏也充满浪漫。很像我们人类,不仅是雌雄异体,因时而动,各自产生果实和花粉,风为媒,让一种相惜相望得以靠近;还因为执著与忠诚。因此,在第四季冰川中,恐龙灭绝了,银杏却保留了下来,陪伴今天的我们。相对于一个几亿年的坚守,我们只是匆匆过客。无论讲资历与忠诚,我们都不敢与银杏比。可是,我们却要指手划脚,按照自己的意志主宰银杏,主宰树,改变生命圈的规律。

  要把一棵硕大的树,连根拔起,连同根系上包裹的泥土,一并带上,从深山运进城,艰难可想而知。老总的话,把我带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历险。他说,放出去的探树飞鸽,在翻山越岭,走乡串户中,偶然发现了这棵树。不,准确地说是两棵,一棵雌,生长在高崖下,是一户农家茅屋侧面的绝好风水;一棵雄,生长在在高崖半腰。凭借经验判断,两棵树的年龄至少在百年以上。真是喜出望外。特别是茅屋侧面的这棵,不仅粗壮而结实,而且在一人多高处又发了叉,一分为三,以携雏将子之势,深情仰望凝视着高崖半腰那棵。端是个其乐融融一家子,还有与树为邻的茅屋,和茅屋的主人。真不忍心将它们分离,但是怜悯拗不过欲望,城里人多希望得到这样的树啊,更何况物以稀为贵,欲望背后是利益。当然,这句话不是老板说的,是我猜测的。我只是侧面问老板,这棵树培养成熟树后,能卖多少钱。老板说,有人给了30万元,但他不想卖,想把这棵树留下,作为园林里的风水树,呵护这一片园林,还有自己的梦。我又问,这棵树的购买移栽成本大约有多少。老板回答,购买本身没多少钱,就两三万。老板又补充说,这在乡村已是很高的价了,要在其它地方,最多万把元。问题是那老乡不肯卖,说这树伴随了他祖祖辈辈几代人,就像家里的亲人,不忍心把它们分出去。我派去的人软磨硬说,不断加价,加上老乡的女儿刚考上了大学,正愁学费哩。贵的是挖树和搬运,还有由生到熟的培育成本,算下来,总成本要超过十万元。

  在挖树那天,老板组织了二十多位民工上阵。先是坐车,坐了七八个小时,然后又步行十多里,来到老乡家,开始挖树。因树龄已高,怕不好养,老板亲自到场,不断叮嘱,开挖半径要尽量开阔些,树兜要尽量留大些,根系要尽量多留一些,要多带一些土。结果,挖了大半天,才把树挖出。然后是剔除多余的枝叶,将树五花大绑,绑成十人花轿状,二十几个人轮流抬。坡陡路窄,根本不能正常行走,只能挪,一步一步往前挪,一小时挪不了一里路,挪到公路边,已经是半夜了。还有中途的麻烦也惹不起,交警的,路政的,林业的,农民的,都要找麻烦。没有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拿钱摆平,三、五百,千把八百的,就硬着头皮给;几十块钱一株的稻秧,也只好给,不尽快离开麻烦会更多。总之,能用钱摆平的事,是最简单的。怕就怕节外生枝,要你的树,或要价太高,太过分。遇到这种情况,就只好以邪对邪了,只要不弄出人命,就不怕,有的人就吃这一套呀。

  老板说,真正让他过意不去的,是那户老乡。老板反复说,老乡确实是不愿卖这树的,是自己的诚意感动了他,当然还有不菲的价。挖树那天,老乡一家人都离开了家,他们说,不忍心看见挖树,怕心一软,改变了卖树的决定。而乡里人是一言九鼎的,不能出尔反尔,那要被人耻笑的。听说,老乡一家晚上回家后,守住那个深深的空荡荡的树坑,咽咽地流了好久的泪。

  听了老板的介绍,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涌动,因为这些树。除了黄兰与银杏,楼顶最多的是铁树,各种品种、科目的铁树。据说,这家老板开始创业时,因为铁树开花,带来好运,发了大财,才修了这幢楼。从此便迷信铁树,在楼顶种了许多。他相信东方不亮西方亮,这棵铁树不开花,那棵铁树会开。不断开花的铁树,就能够给自己源源不断带来好运。于是,这楼顶的树,已不再是纯粹的风景,而是承载着某种期待。

  此刻,置身楼顶,面对这些从乡下进城的树,楼顶的和楼下的,形形色色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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