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三丫,看书多,又聪明,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只读了九年书,一半就饭吃了。说故事嘴也笨,没法对人说,也不想让人听。几十年了,过去的事都变成了“字”,可这些“字”堆在肚子里,越堆越多,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铺开一张纸接着,没事就往纸上“吐”点,心里舒服些,要不然真怕变成癌症。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一天,下着大雪,半夜了,队长组织全村的人在屯子口,欢迎一家“五·七”干部。天很冷,可是全屯子的人都饶有兴致,跺着脚,摷着手,伸着脖子张望着,谁都想看看城里人是长得啥样的?

  半夜,终于看到一辆马车拉着一家老小进了屯子,乡亲们举着火把,“嗷嗷”地喊着:“来了、来了!”那年我十二岁,三丫十岁,我只记得她一个,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比我高大半个头。因为头三天我就知道她家被分配到我家西屋,三天我都是激动得从早上盼到晚上,“哎呀,怎么还不来?真闹心啊!”妈说我:“梁子,你能不能消停点啊,盼媳妇呐?”

  “说啥那?”我吼了一声跑出去,听到妈在屋里大笑。

  我像家里来戚(qie客人,东北方言)一样兴奋地忙活着,搬行李,拿包袱。可这家城里人好像很忧伤,挤出的笑,让脸变得扭曲,除了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就是哭丧着脸倒腾着东西。

  太晚了,收拾完,妈叫上他们一家到我们东屋喝粥。我和两个妹妹站在地上,看着他们。他们一家七口在桌上吃饭,只能听到喝粥吱溜吱溜地声音,我瞪着眼睛看着三丫,“一见钟情”地喜欢上她。

  突然三丫透过眼镜看到我呲着牙冲她笑,把碗一推喊着:“看什么看,讨厌!”转身下炕回西屋了。那个晚上我一直琢磨着“讨厌”这两个字,觉得挺好听的。

  她妈妈也戴眼镜,推推眼镜说:“这孩子,脾气大,对不起啊,梁子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她爸爸低着头继续喝粥,她的俩哥和弟、妹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弄的我无处藏身,猫到妈的身后。

  第二天,我又身不由己的去喊三丫:“三丫,我带你到山里转转啊,山里什么都有,野鸡、狍子、狗熊、野兔子……说不上还能抓到呢!怎么样?”

  三丫大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动着,她蛮横地说:“不许叫我三丫,我有大名‘张莉娅’。”

  我胆怯地说:“我还是喜欢‘三丫’”。

  “你喜欢顶个屁用,叫张莉娅!”她吼着。

  我抬眼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只好顺从着说:“张莉娅,你去不去?”

  她站起身说:“梁子,看把你吓成个熊样,哪像个男的,走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愿意不?”

  我听了,不愿意地嘟囔着:“干嘛跟着你啊,你还是个女的?”

  三丫眼睛一瞪:“女的怎么啦?比你强,瞅你那个小滴点儿个儿,我还不稀罕带你呢?我自己上山去了,你滚吧!”

  她戴上围巾手套,仰着脑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走了。从此我就开始像只狗一样跟着她。

  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她的“跟班”。她答应,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她“三丫”。

  过了年开学了,我和三丫,在大石磨小学上五年级,她是城市来的女生,我担心同学们欺负她,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男生开始骂我跟在“四眼母狗”后边跑臊,我和男生打了起来。三丫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揪住带头的那个男生的头发,上去两个狠狠的大嘴巴:“梁子是我家邻居,欺负他,就别想自在!”

  男生都傻眼,散开了,从此三丫就成了这个农村小学的“老大”,不仅仅因为她厉害,全校的男生女生谁也没她长得高。回家的路上她问我:“什么叫‘臊’?”我满脸通红的看着她,低下头,没吭声。她知道是不好听的话,没再问。

  可我自从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更喜欢她了,只要跟着她、看到她,心里就舒服,就好受。

  过了两年,我们一起进了公社的中学,离家四十多里地,我们一起住校了,星期六才回家,每次回家都是她带着我偷爬过路汽车,被司机抓到了都是我先被吓得浑身“筛糠”,她嬉皮笑脸的和司机说好话:“亲爱的叔叔,饶了我们吧,家太远了,一个月才回一次,爹妈有病了,我和我弟弟着急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司机被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爱心”,让我们堂而皇之的坐车回家。

  我在车上说:“三丫,我可是你哥啊,怎么成你弟弟了。”“啪”头上挨了一巴掌,“你还有脸说呢,看你吓成了死鸡崽子样,还哥呢?给鬼当哥去吧!”她恨恨地不再理我。

  那时候学校食堂克扣学生粮食,大家都吃不饱,三丫是运动员,每天要打篮球、排球,我总是把省下来的吃的留给她,她每次都是说声“谢谢”然后狼吞虎咽的吃掉,毫无感激之心。

  也许是营养不良,我的个子总是长不高,三丫却像一棵小树不停地往上窜,到了初二她就被选到县里排球队了。那年她一米七,我一米六二,我十七,她十五。

  头一天晚上,我去送她:“三丫,你要走了,还能记得我吗?”三丫说:“梁子,又说啥屁话,我怎么能忘记你那个熊样呢?求你了,长高点,好去当兵啊!不然在农村有啥出息!”她大大咧咧的啪打着我,大声地数叨我,好像是我妈。

  我低着头“嗯”地答应着,突然,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大声说:“三丫,我听你的,长高点,当兵,娶你。”

  三丫吃惊的瞪着我问:“梁子,说什么呢?”然后,她哈哈的大笑起来,“梁子,哈哈哈……”她笑得让我毛骨悚然……“好,长到一米八,来娶我,我等着……哈哈。”

  她的话让我彻底失望了,可那一天,三丫却牢牢绷绷地住满我的心里,没留下一点缝隙。

  后来她家回城了,她从运动队回来接了她妈妈的班,成了百货大集体的职工,我听她的话当了兵,可我的心里,没有一刻放下过三丫,好在县城小,到处都可以找到她的蛛丝马迹。

  我在部队,听家里人说:“三丫结婚了,找个部队当官的,是专管枪毙犯人的枪手。”

  听到这个消息,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三丫和我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晚上做梦总是三丫在骂我:“你怎么长的啊?还没鸡崽子大啊!”“喂,梁子,你看你哪像个爷们儿,遇事先躲了,我还得为你挡枪子儿啊!”“梁子,你们看看你那个熊样,还想娶老娘!”在梦里总是看到她狰狞的笑脸。

  每次醒来我都一脸泪水,一身冷汗。时间久了,我觉得是三丫给我托梦是让我死了这条心。我也真想放下她,可她就像一个小魔儿在我心里盘营扎寨,就是不走;我常常会听到她说话,看到她的模样,我还会担心,她天天被一个“专职杀人”的老公搂着,会不会害怕?我也会问她:“三丫,你真的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吗?”我知道我的心还是恋着她。

  突然有一天,刚刚调任我们武警部队的参谋长通知我:“二排长,今天我到团里开会,我家属要来,你们是老乡,你和通讯员帮我接一下,开车去吧。”

  参谋长和我长得差不多高,撑死一米七,摸样也不比我强,但是总有一种威严在那里。他刚来不久就和战士打成一片,只要不训练还是挺和气的。听说参谋长的老婆随军了,所有的战士都在想看看参谋长老婆的尊容,没想到我梁子竟然先睹为快,我心里暗暗窃喜,可脸上很难表露。

  我拿着参谋长的纸条准确的等在车厢门口,人都快下完了,这时,一个雄壮、高大的孕妇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身男人的草绿军装,一双北京布棉鞋,浮肿的双脚,无法把鞋带系好,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脚,艰难地在台阶上往下移动。大大的肚子,外边罩着灰格子呢子大衣,无法把肚子完全包裹上,斜背了一个挎包吊在肚子形成的平台上,左手捂着肚子,怕是下台阶肚子要掉下来似的,右手还拎了一个旅行袋,戴了一副深度的眼镜,天太冷镜片有了一层雾,她费劲的地从眼镜框上边看着脚下,头上还围了一条牛毛黄色的大围巾,尽管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我从下看到上,一眼就认出她,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三丫!

  “三丫!”我大喊一声,三丫吃惊地差点没从最后一步台阶上掉下来。我赶紧上前抱住她。三丫定下神看了看我:“真的是你啊,梁子,多少年没见了,这么巧啊?”她激动地看着我,可瞬间又变了脸瞪着眼睛,甩下我的手大声说:“你多大岁数了,心还没长大啊,差点把我吓死,一惊一炸的,有人呢,别老‘三丫三丫’的,我叫张莉娅,叫大号!”我不好意思,低着头笑着说:“是,张莉娅。”

  她口气又温暖起来:“哎,我说梁子,怎么能在这遇到你啊?你的部队也在这啊,真是太好了?”三丫笑着说。

  “我们参谋长到团部开会,让我来接他老婆,不会真是你吧?”我有点懵圈地说。

  “怎么就不会是我啊,你们参谋长姓徐,我就是他老婆,还不快帮我拿东西啊!你都四个兜了,怎么还那么笨啊!”她很亲切的看了我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傻了,头都大了,心思被她的话撕成碎片。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巧合?再说参谋长,长得也不比我强多少,也是农村兵,个子也和我一边高,顿时我心里像掉进个秤砣,又堵又沉,整个身子都僵了,腿也像灌了铅,脑子满罐的浆糊。

  通讯员扶着三丫在前边走,我艰难地跟在她们后边。三丫扭动着雄壮的身子回过头喊:“梁子,瞎想啥,快走吧!真是,还那么皱。”

  一直到我扶着三丫上了吉普车,好像才把心摆正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心疼三亚,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好好开车,别颠坏了三丫,她可是两人儿啊。”

  到了参谋长的家,我喊“报告”,参谋长回了一声“进来”!

  我和通讯员一起把三丫扶进屋,三丫进屋就喊:“死人啊,你比邓小平还忙哈?他们要不接我,我就死在路上!”她一手拄着腰,一手拖着肚子,向参谋长瞪着眼睛。

  参谋长不知所措的上前扶着她:“对不起啊,张莉娅同志,军事会议,不能不参加,要不,怎么敢不去接你呢?更何况现在你是非常时期,简直像一只大狗熊啊,半年不见,你发展的忒快了点!啊?”参谋长咧着嘴,向我们挤弄着眼睛。

  三丫费劲地把腿搭到炕上,就使劲地搥了参谋长一拀子:“说什么呢?你忙的连老婆都不要了,打光棍多好!”她吃力地想脱掉鞋子,我看在眼里,真想去帮她,可知道不能。

  参谋长赶紧蹲下,帮三丫把鞋子脱掉,三丫立刻像中枪的狗熊,仰壳儿躺倒在炕上。

  参谋长拎着鞋回过身说:“二排长,谢谢你啊,还没给你介绍,这是你嫂子,张莉娅,听说你们老家在一个屯子,真巧了,你嫂子,到这人生地不熟,你们是老乡,以后不能少麻烦你。”我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只想赶快离开。

  我和通讯员赶紧立正、敬礼,说声“是”,随机退出他们的家。

  这一夜,我无法摆脱,三丫和参谋长谈恋爱、结婚、风花雪夜的镜头,甚至那些做爱的细节,我都无法回避地想象出来……从头到心,从心到身体,一会火海,一会深渊。不知道这一切对于我是嫉妒、是失落、还是折磨……

  以前光是听说,难受只是一会儿,总觉得还有某种幻想,今天一切都是真儿真儿地就在我的面前,而且让我天天看着他们……我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滚着。

  后半夜了,我稀里糊涂的睡着,我真抱着三丫滚在炕上,三丫的笑声清清楚楚;我正要帮三丫脱掉衣服,一只枪口对准我的前额,我看到参谋长威严的眼睛:“我代表人民代表党判处你的死刑。”话音没落,我已经吓得浑身是汗,坐起来又无力地又瘫倒——真噩梦啊。

  那一夜,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和参谋长之间,三丫的选择是对的,无论是口才,还是文笔;无论是射击,还是其他的军事科目;参谋长都是优秀,我无法与之相比。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必须在心里放下三丫,否则那枪口……

  我想尽一切办法躲着他们,可一个月后躲不过去了,那天参谋长满脸是汗地跑来,人没到就听到喊声:“二排长,快去开车,你嫂子要生了,上县医院!”我像接到战斗任务一样,说了声“是”赶紧把把吉普车开到他家门口。

  参谋长和通讯员搀扶着被疼痛折磨着的三丫,我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流泪了。我咬着牙,心想:我一定要救三丫。

  三丫难产,在推进手术室的瞬间她无助地流着眼泪说:“老徐,你要救我。”参谋长说:“没事,老婆,我就在外边等你啊!”

  三丫又回过头,抓住我的手,突然喊:“梁子,你救我啊。”她那无助的眼神和满脸的泪水,让我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我的心和病床上的三丫一样的疼,泪水都攥在手心里。

  几个小时之后,手术室的门打开,“谁是家属?”一个护士笑着问。参谋长说:“我是、我是。”他紧张得满脸是汗,说话也有些结巴。

  “手术成功,生了一个男孩,现在再缝合,恭喜你啊!”护士说完一笑走了

  参谋长一把抱住我:“二排长,我当爹了,我有儿子了。”他放开我,搓着手转着圈,满脸地傻笑。

  我只是冷漠的说:“恭喜参谋长,母子平安就好。”可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他的兴奋,让我突然觉得是自己的耻辱。

  我安慰自己:“梁子,别那么小心眼,三丫平安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还没等我把心安顿好,手术门打开,一个医生大喊:“不好了,产妇大出血,血库没有AB型血。”

  话音还没落参谋长脸煞白了:“二排长,我是B型,不行,你开车回部队找人来吧,赶紧走啊!”

  我推开他,走到大夫面前:“大夫,抽我的吧,我是AB型的血,没错的,棉衣里都有标记!抽多少都行,只要救活她!”我当时的坚定和冷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了不起,我只有一个心眼:救三丫!

  晚上,我迷迷糊糊地将车开回营房,虽然很累,可心里却很踏实,我梁子这辈子真做了一件叫三丫瞧得起自己的事,那个晚上真睡了一个好觉。

  两个月后我在部队家属院子里见到三丫,本想绕过去,没想到三丫高门大嗓地喊我:“梁子,你装瞎看不到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走过去看着远方,说:“三丫,你不挺好吗?叫我啥事?”

  三丫走到我对面,我不得不抬头看他一眼:这月子做的还不错,人是又白又胖。我不敢往下想,低头站在她对面。三丫说话突然变得很温柔:“梁子,谢谢你啊,咱俩从今以后就是过了命的兄弟,我不会忘了你的!”

  我听了后笑着说:“是你让我救你的,我哪敢不救啊!”

  三丫眼睛一瞪:“我说梁子,你还蹬鼻子上脸啊,给你句好话,还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抱着孩子扭动着大屁股走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回头,冲我一笑。我知道这笑,是被我的血滋润过的,甜甜地鲜活着。

  以前我没见过三丫折腾过,随军后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这三丫疯了。她自己带孩子,又在县里的百货上班。晚上在房后的荒山上开荒种菜,业余时间在房山头搭个鸡房子,一下子养了20多只鸡。

  为了这事参谋长气得脸煞白:“张丽娅同志,你搞资本主义搞到部队来了!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家属都像你这个样子,部队不就乱套了?你让我的脸往哪放?”

  三丫根本不怕他:“一个破参谋长,你有邓小平大啊?邓小平都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还没富呢,不得先吃饱啊?”

  她把下的鸡蛋卖给司务长,每斤比集上便宜1角钱。气得参谋长把司务长,骂了一顿:“以后不许买张莉亚的鸡蛋,这是命令!”

  司务长不服气据理力争:“参谋长,张莉娅的鸡蛋比集上便宜,又省人、又省工、又省车、又省汽油,有啥不能买的?我看部队家属都像张莉娅这样,我们的战士就有菜,有蛋吃了。部队大院好多家都吃过张莉娅种的菜,好多家属生孩子,都吃了张莉娅的鸡蛋。参谋长,你老婆是了不起的人啊!”

  三丫还嫌折腾得不够,有一天来找我,说在商店买了台缝纫机让我帮她拉回来。我说:“三丫,你和参谋长说好,他让我去我就去,我怕挨他的枪子儿。”

  三丫生气了:“别搁那放屁,梁子,你去还是不去?他要能给我拉,我还用得着低三下四求你啊?行了,还过命兄弟?断交!”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赶紧追过去喊:“三丫,我去,还不行吗?你看你这驴脾气。”

  三丫笑了:“我就知道,还是梁子好。”

  我看了她一眼,低头没说话,心想:“好个屁,好还嫁给别人?”

  那天晚上,我帮三丫把缝纫机拉回来。第二天,她家门口就挂个牌子,“缝纫零活加工点”。晚上,参谋长家里发起战争,牌子被砸,参谋长夹着行李被赶了出来,睡到了办公室。九点多钟我被叫到参谋长的办公室,那个晚上我们两个都喝醉。

  参谋长根本不是三丫的对手,第二天,三丫在办公室门口喊:“老徐,今天不回家,就永远别回来。”晚上,参谋长乖乖地夹着行李回家了。

  没想到,三丫的缝纫点开出名堂,战士们缝缝补补,家属们的衣服裤子,夏天的连衣裙,结婚的缎子棉袄。她是叫活都敢接,既便宜,做工又好,我真奇了怪了,这能老娘们儿样样都是无师自通。

  每当听到有人夸三丫,参谋长都会咧着嘴笑着说:“那个熊老娘们儿,管不了,能哏儿大了。”

  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三丫不停地给我张罗媳妇,一年以后他们探亲回来时把参谋长家远房的一个表妹带到部队,非要给我当媳妇。

  说实话,这些年我的心被三丫填得满满,现在每天看到她,有时候帮她干点事,心里挺满足的。对任何女人没动过一点心思,自己觉得好像都不是男的了。

  当晚,参谋长找我谈话:“梁子,你老大不小的,不张罗娶媳妇,是不是那东西不好使吧?”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是开玩笑啊,如狼似虎的时候,干嘛就看不上女人啊!我妹子春草,长得多好,一般人还不嫁呢?你嫂子把你说成个岳飞才给领过来。你要不同意,我们村里也没脸回了。你嫂子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想个啥就是个啥。不过我相信她的眼光,梁子,这丫头不会错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明白,这是没有余地了。“参谋长就听你们的吧!”一个星期后在三丫的张罗下,我和春草结婚了。春草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人,可她的善良和贤惠却没有办法把那个疯狂、凶悍的三丫从我心里挤出去。

  这一年,周边三个县合并成一个地级市,市政府建在盛产石油的滨江市。一个新城市的建设大量需要军地干部。要在我们这个县选调二十三名有学历的军地干部,我算个部队的干部,可没有学历,三丫是大集体的,既不是干部、也没有学历。

  参谋长对我说:“梁子,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一定带你到市里,我会想办法把你和弟妹的工作安排好,进干部编制是不可能的了,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张莉娅。”

  参谋长是选拔干部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丝毫没有透露给三丫,没想到已经决定二十二名干部时,三丫知道了这个消息,回来大闹参谋长。

  参谋长说:“怎么调你进市政府?你不是干部编制,既没有学历,又没有专业,你让我以权谋私也要给我个理由啊!”

  三丫问:“现在需要什么样的人?”

  “只一个指标,需要会计,你行吗?还有十天了。”参谋长说。

  这个三丫又一次疯狂了,我的车轮子也和她一起发疯。她开始花钱买了初级会计职称、买了大专会计学历,然后找人改办了干部编制,装进自己的档案,一切办完还有七天的时间。

  参谋长看着这些“货真价实”的资料,心想:“看来不把这个张莉娅调到滨江市,我得和她一起疯了。”一向胆小的参谋长,这回为了老婆也铤而走险。

  再说这个三丫,还有七天,她要把自己一个售货员变成出纳员。我和她一起开车接来退休的老会计师,一天一百元学费,五天教会她出纳会计的主要科目。

  老师接来了,一看这怎么是可能的事,马上打退堂鼓。三丫又出五百元,和老师说:“你只要告诉我应该会什么?看账、记账、打算盘?还有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你知管教,考上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

  老师给她两本会计书,一个算盘,一篇标准的阿拉伯数字,说:“三天学会,不然你无法胜任。”

  我在送老师的时候,这老师说:“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两天算盘打的有模有样,洋字码写的真不错……这个女人不得了啊!”

  第六天,我拉着三丫去县里面试。等她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提溜着,可她一出考场就给我来了个熊抱:“梁子,我通过面试了。”“啪”地一个“响”吻,亲在我的腮帮子上,我的脸通地红了起来,我捂着这个几十年来的初吻,心里砰砰地跳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三丫,说:“你真的疯啦,不怕别人看着啊!”

  三丫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高兴吗,谢谢你啊,没别的意思,真是,好像春草没亲过你似的,假正经,回家!”。

  十天以后,参谋长成为滨江市法院副院长,三丫进了市财政局,我调到财政局小车班(以工代干),春草进了事百货公司成了正式职工,我们两家都分了房子。新的生活在新的城市开始了。我知道这一切除了要感谢参谋长,也要感谢三丫。

  我们都很快的适应了新的环境,只是三丫,还在拼命,我真为她担心。

  上班没两天,主管局长找到三丫,让她整理好以前县财政局的旧账目,建立新财政局的账目,三丫一听头都大了,那些票据凭证,她怎么能看得懂?那厚厚的一本本账目像天书一样。

  可天下事难不倒三丫,她和局长说:“局长,新旧财务工作那么多,我白天做新账,晚上查旧账,我得加班,有些帐我得回家再对。”局长一听高兴地表扬她:“张莉娅同志,工作不是一天干的,要注意身体哦。”

  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三丫的电话,让我送她回家。我一看五大纸箱子东西,就和三丫开玩笑:“真行,刚刚上任,就收这么多礼啊!”

  三丫喊:“快搬,礼你个头啊?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看了她一眼,心想:“无缘无故的挨了驴踢,还不能吭声。”我低着头往车上装东西,开车回家。

  “梁子,生气啦?你说我咋办啊!”听她一说,我也替三丫捏了把汗,这关过不去,不就露馅了吗?我顺嘴说了一句:“要么请人吧?”

  只觉得“咚”右膀子被搥得生疼,三丫兴奋地说:“有你的梁子,好主意,请人!毛主席说了,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创造不出来?梁子,你就是我的参谋长。”

  我小声嘟哝着:“我可不敢,那不是找着挨枪子吗?”她吼了一声:“说什么呢?”就不再理我了,整个人都陷进那堆账里。

  她托关系,找了两个退休高级会计师,在家的客厅里开工,一个教她查旧账、看传票凭证,一个教她建新帐。半个月的晚上,她好吃好喝好薪水,供着两个会计师,十点钟下班,我开参谋长的车再把他们送回家。

  那段日子,三丫简直是玩命。会计师走了以后,她每天都干到下半夜,旧账整理的利利索索,新账建立的巴巴实实。

  两个会计师半个月拿了滨江市外企会计师也拿不到的一个月的高新,表示:“以后随叫随到。”三丫这两次拼命,到是把会计这些事弄得清清楚楚。

  当三丫把整理好的新旧账摆到局长面前,又说出个一二三,局长非常满意,当场表示:“以后财政局的财务工作就你负责了,不过城市刚刚走上正规,干部没有晋升指标,先好好干啊!”他那诡秘的笑容还藏着别的意思。

  三丫的财务工作,顺风顺水的干了起来,不久就提了副科长。我以为三丫就此稳定了,不会再折腾了。没想到,没几日消停。

  三丫,开始张罗开饭店,没几日又扩张开酒店。我自然跑不了跟着她忙活,她也给了我一份工资。

  我和春草有了儿子,我也根本顾不上,每月只能往家里送送钱,有时候几乎忘了我还有家,还有老婆。每次我和春草说起心里的内疚,春草总是安慰我:“咱们在这个城市里就是要靠着哥和嫂子,你脾气好点,千万别不耐烦,家里的事我一个人行。”看着春草那傻傻的可爱,我也告诉自己,不能做对不起春草的事,赶紧帮三丫忙一阵子,就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可不知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她,这个套出来,又进了那个套。

  折腾了几年,酒店开的红红火火,可国家三令五申,公务员不能经商办企业,三丫终于把酒店关了。我和三丫说:“三丫,够用就行了,你还非要当百万富翁啊?”

  三丫斜了我一眼:“梁子,你一辈子也不懂我啊?现在不赚钱干什么?”听了,我真的没话说。

  没几年,她升了正科长,我成了她的专职司机,我和她的差距越来越大,没能成她的“参谋长”倒成了她的“勤务兵”。看着她的变化,自己更觉得自卑,只是想只要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也好。

  有一天,三丫接到她妹妹的电话,着急地和我说:“梁子跟我出趟差去余县。”

  我知道,她妹夫是那个县检察院刚刚调任的副检察长,妹妹也随调到县规划局,由一个商店的服务员,摇身变成了公务员。这里自然有姐姐事前做好的基础工作。

  此次是为她妹妹去的,原因是规划局没有女干部,按组织部规定,必须配备一个年轻的女干部,看了档案,觉得她妹妹还不错,决定提为规划局副局长;她妹妹不像她,老实又胆小,从小就听她的。

  妹妹是求她帮助找找人,不要让她干了,她实在干不了,老公出面也没能阻止得了。

  只有找姐姐,推掉这份差事。三丫在电话里不让妹妹推辞,一定要当上副局长,妹妹生气了,没说完就放了电话。

  我和三丫到了余县,三丫是一半说服,一半强硬,妹妹终于答应不再推辞。

  从此后真正余县的规划局副局长就是三丫了。几年下来,我再见到她妹妹,在三丫“垂帘听政”、电话指导下,已经是一个有模有样的规划局局长了。三丫简直就像一个魔鬼,让我想想就害怕,天下事没有她不能的。

  钱多了,三丫变了,烫着菲菲头,穿上了花西服,背上小皮包,总想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味些,可在我看来,她怎么捯饬也还是透漏出爷们儿的味道。

  平时的追求、应酬也多了,美容、按摩、出入酒店、卡拉OK。尽管酒量好也有喝醉的时候,我又多了一项工作收拾酒后的残局,常常背着沉重、醉酒的三丫回家。

  那时候我常想:三丫,你该醒醒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为你害怕,我愿意为你做一切,可是看不了你遭罪,更看不了有那一天……我不敢想下去。

  三丫像抽了大烟一样亢奋,除了工作,她业余时间都用在做生意上,政府提出开发杂粮市场,房子没建好,她就号下几个铺位,然后出租。

  市政要搞绿化,她听到消息,就到农村租地皮买来小树苗栽上,然后想办法卖给园林绿化部门。

  每次我多多少少也有好处,看着工人干活,我拿老板的工资。她赚了钱,总要给我点喝酒的钱。说实话,我不稀罕这些,为三丫担着的心与日俱增。

  因为她拿我当亲哥们,知道的太多,我不能出卖她,只能尽力的帮她扫掉她身后的蛛丝马迹。

  没几天,她又张罗让春草养狐狸。因为春草下岗了,这一直是她的心病,于是她在我家附近租了一趟平房,买来几十只狐狸,让春草上岗。春草那高兴劲就甭提了,每天为这些狐狸忙活着;眼看着狐狸要出手了,一场瘟灾狐狸全死了,春草像哭爹娘一样哭这些死去的狐狸。

  三丫开车来了,“哈哈”地边笑着边拍着春草:“我说春草妹子,爹妈还活着呢?你省省吧!不就死了几只狐狸吗?天还能塌吗?”春草叫她三说两说,破涕为笑。

  接着三丫拿出50000元钱对春草说:“有人收购了狐狸,你没有陪本。”

  春草不接钱,哭着说:“嫂子,我们哪有本钱啊,租房、狐狸、饲料都是你出的,狐狸还被我养死了,我怎么还能要钱呢?”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我接过钱走到三丫跟前说:“三丫,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这钱我们不能收。”

  三丫眼睛一瞪:“送回去,这是春草的,和你没关系,还过命兄弟呢!什么也看不懂?这辈子是没有默契了。”

  这事算过去了,没过多久,三丫在市区附近花了几万元把一个垃圾坑买了下来,能有几亩地。我心里明白三丫看到城市规划,这地方国家早晚要征用。

  我的业余工程也随即开始,找临时工人,进原材料,十几栋平房,一起开工,我成了施工队的大工头。房子是简易的,大部分都是跑的“二四”砖,没几天就建好了。我又开始忙出租,三丫开始走关系办房证,在她的心里,有钱没有办不下来的事。

  从此,每年的雨季,我又成了抢险救灾最忙的人,想一想那破房子,怎么能经得起暴风雨的洗礼呢?倒了重盖,漏了就用朔料蒙上;坚持了整整十年终于迎来了动迁,三丫的房地产已经有了三十多套回迁房,卖出去就能获利一千好几百万。

  我和三丫说:“三丫这回该收手吧!我也累了,帮不了你了。”

  三丫说:“行,梁子,你放心,还有三五年我就退休了,不干了!”我笑了,第一次三丫听了我的话,那天我的心真是轻松。

  从那天开始,我的车只是公车,她出去进来都是用自己的丰田大吉普,在我们那个地级市也是数一数二的。

  后来的事都是我听说的,三丫的胆子越来越大,我的担心也变得无时无刻,憋不住时还是要说她几句,可有什么用呢?三丫不会在意我的任何意见和感受。

  她开始和市领导一起操作实力大的投资项目,她开始组织她负责的主管部门买卖国库券,她开始参加国外的直销项目,亲属们的好多钱都滚了进去,无法抽身,她参与各种城市建设项目的投资审核……

  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我将车停在财政局门口,却被纪检部门的人拦住。只见三丫被两个便衣女人跟着从台阶上走下来,我真想冲过去,问个究竟,可被旁边的人按住。

  三丫看了我一眼,像是冲我微笑,那笑像刀子割着我的心,整个心变成碎片。我知道,这回三丫完了,彻底完了……

  半个月后,听说三丫自杀了,她带着这个城市的许多秘密,一个人走了……

  我默默地在她的坟头烧着纸钱,火光里依旧能看到她神秘的笑脸,“三丫,你轰轰烈烈地折腾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住进这样一个小土堆,还不是只有我惦记你,给你送几个纸钱……你累了,好好歇着吧!”

  泪水落进火堆,发出啪啪的声音,我知道这回三丫算是听进去我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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