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春

过年迫近,我仍独在深山。三天前,有信来责:“人家都在营造节日的喜庆,你还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仙境里,太自私了点吧。”

我肃然于苍峰之下,望冰瀑如川,默不作答。好在家人并无异议。

这日立春,一早即醒。天寒地冻经有一旬,山水冻僵,龙头再无一滴水出,漱口洗脸皆不成。以此样貌,攀到山上接春,赫然作愧,又念,山神和春女知情,会不计较的。

在早年,对于节气,我不敏感,甚至麻木。一年里,除去端午中秋和春节,有记农历,其余日常,皆以阳历度日。年轻,唯有对万物和人世的热情,向往追逐,漂在浅水上,一波一波。哪里能懂消停,能够对于天地经纬四时八节直落虚华,素心以待。

世人皆从天地的无中来,初来始起,就会发心正念要把自己交还天地,哪里舍得?须得历了深深浅浅的花花人世,要对一场属于自己的繁华有了体证,才能潜在人海里,袖手坐看风起云生。青埂峰下,女祸补天余下的那块顽石,若不含玉而来,历尽劫数,又如何做得到,一袭大红腥腥毡斗篷远逝在茫茫白雪里?420429433932465275.jpg而今,我对于节气端然有敬,庄严十足。每逢其时,必要搜括各种文字,解其深意。并怀抱兴致,立于天地间,或一时或半会。好比将自身,还原成古时某个农夫,去感受时间和生命的轮回,倾看幽微的节气之萌。

中国的文明,乃如宝玉,葳蕤有光。凡中华子孙,皆是衔玉而来。我是受了玉光护佑,自然而然,行至此境。这藏有把自己交还天地的妙意在:不是么,人世最大的安稳,是因为天能长地可久。

回到那一天。一早,春阳履新,携阳气袅袅,照沐山林。山气抱阳,果不同于昨日冬韵。春山无人,独我,被造化私宠在怀,迎面朝阳,洋洋举步,迤逦于青崖之下山林之中。虽带着旧日容颜,内心却真真端然有仪,又有大敬又有大谢。敬的是天地,谢的是命运。

那一刻,我知道,山外的平畴村野里,会有接春的金石之声起伏如浪。我在高山之巅,迎接的,是另一种桃李春风,更远更阔。

除尘

春已五日,小年。除尘开始。钟点工刘姐一个回电,帮了大忙。她原说活忙,竟又抽到空来。

腊月二十四,除尘布新。打小家中贫寒,“文艺女青”彭老师却不含糊,一栋旧旧的大屋,屋顶,屋角,屋柱,屋门,屋前屋后,灶上灶下,凳脚桌面,锅盖锅底,糊板壁贴年画……哪里管结冰的池塘寒凉刺骨,一一分派诸子女,谁也偷不来懒。这个规矩,是家规铁律中的铁律。及至后来,有了小家,我承彭老师习传,工作再忙也要“除尘”,角角落落,必不遗漏,白天没空就夜以为继。

为何有此一忙,我是糊涂的。是一种打小的生活教养,成了自然。460212937923939287.jpg刘姐帮了一个下午。所余,除了工作事务,除尘要务进行了整整一周。

屋中有开放式书柜,计四个。一格一格放书, 一年下来落灰不少。我心疼书,打定主意要让它们干净过年。遂用最干净的日产湿巾,一本一本抹灰,一摞一摞,按类重新排定位置,费时之多,超了预算。每每带着好心意,干到夜间十二点。

这其实不算书痴。有文友,书房堆满,床头床尾堆满,实在没了地盘,书籍结群又堂而皇之把衣柜占领。一日,妻再无法相忍,闹将起来。这场书的保卫战,引来半年冷战。文友说,平生只闹将两回,距上一回,阔跨二十个春秋。听来,笑也不能,赞也不是。你的珍爱是别人的废品,世情从来如此。

白天得了空,就给家中草木除尘。

屋里屋外,大小计几十盆。松土,除枯枝,剪败叶,浇水施肥。屋内的,并给每一片绿叶洗尘,专门买来阿司匹林,维生素B12,一一相喂,据说,此举会让花更艳叶更绿。

除夕前夜,架起三角梯,抹屋顶上的灯灰。弟弟弟媳来串门,撞见,甚为惊叹:姐小心呀,姐小心些。

到此,持续一周的除尘壮举终于圆满。已是夜深,先生加班归来,像孩子讨着表扬。忽忽心神一动,记起还有两样:啊呀,茶几盖巾忘洗,一张门帘忘洗。忙忙抖搂精神,连夜洗完。终于,在一个崭新的屋顶下,安心入梦了。

彭老师是我亲妈。

先是外婆领了彭老师除尘,然后是彭老师领了我除尘。再往上,再溯源往上,在老祖宗那里,除尘布新,“尘”同“陈”。去陈迎新,扫除晦气坏运,迎来兴旺平安,自然是岁月更迭中的头等大事。这原是“除尘”的深意所在,岁月之礼,必得隆重执行。也因此,“年前家务累断腰”耳闻不断。一代一代主妇们,就是在“累断腰”的苦乐里,欢喜从事这种大有名头的劳作,把中国的千秋日子,过得贫寒有贫寒的素净,富贵有富贵的亮丽。

买豆腐

春已十日。514620052827553338.jpg三十前夕。一早,去城北某菜市置办年蔬。

我已搬离此地很远,绕进去,主要是冲着三英豆腐。

在菜市,撞见一书法家穿步于青蔬摊道,一音乐家伫候在鸡鸭笼前,悄然会心一笑,没打招呼。彼此忙年,心思多系餐桌荤素。不作惊动,是为尊重。书法家烹得一手好菜,只是不常操弄。有幸品过几回,深以为做菜高手,对其手艺多有想念。此刻,他们又暂离艺术,操炊烟弄柴米,我不远不近打量,有一种看天上神仙穿梭人间的亲切喜感,就一并把自己连起喜欢——我也在喜洋洋忙年啊。

我是异乡人,在这里呆成了“老吉安”。三英豆腐于我,是全城最好吃的豆腐。好在其品质和她人一样又真又纯,好在有旧时餐桌上的豆腐真味。早些年,旧居的街巷里,还有推车叫卖的永和豆腐,一板一板,厚实滑润,那种石磨柴火制造的品质,同样深为我爱。若是遇见,必然大买以贮。现在,三四年前就不买了,原因不想说,一说就破。

还好,还有三英豆腐几十年如一日,慰我胃口。

三英长得圆脸,带笑,大眼睛,中等身材,几十年一把马尾辫,体形也无大变化,变的是脸色,从前多见红润,现在到底敌不过光阴。我搬家两年,每有回到此地,皆因思念其豆腐。

今天没买到。她的豆腐总是卖得飞快。她和老公一边收摊,一边歉起笑意讲,“早五分钟到就好,我私留了四块,刚被人求走了。”

豆腐落空,换到旁边花店买花。

节节高,百合,哦,今天情人节,再加三朵玫瑰。不知哪年开始,连同除尘,鲜花也成为我家过年礼习。上古人结绳记事,我的迎新鲜花,就像绳结,一束一束,记的是一年已去,一年又来。不同的,这回给花喂了阿司匹林,只一小片。果然,玫瑰百合节节高,朵朵皆开得旺旺,硕大盛放远超往年,香气极溢。我日日望下来,闻下来,喜悦织交惆怅。喜不必言,惆怅之意,我亦不说。

次日再去,还是买豆腐,比前日更早。一望,市场中主妇主男穿梭不已,唯三英摊档空空,别说豆腐,人影也沓然。茫然问邻摊,答说,早就抢完了。回去了。202781118695380055.jpg正月初六,女儿辞家远行,怏怏有憾:这个年没吃到豆腐。

其时,我正为鲜花换水。听得低头愧笑,心说:我也很想吃豆腐。

正月正

大年三十,去了婆家。

婆婆新逝,没了女主人,老屋落寞。

正午日头好,把公公请到墙根下晒太阳。老人一声不吭,似睡若醒,守着儿子儿媳们忙。半年来,他始终处于失恋状态,一提起老伴就落泪。十三岁那年,她嫁他娶,结伴七十年,互相长到对方的骨里肉里去了。她生病十多年,他照护十多年,彼此依偎再没有出过家门。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大声说过她,一个字也没有。

我一进屋,忙到院子择菜,大蒜,葱,油菜条,芹菜,生姜,碗豆。未及落座,一只小蝴蝶飞来,黄白色,由高而低,翩翩转了几圈,又要飞走。我心一颤,若有所感,连喊先生看。他不假思索,“是我妈妈回来了。”

两人肃然一会,转头各忙。

年饭前,两儿子忙着给公公擦澡,换衣服。可能是咯吱到了老人,他呵呵呵笑了。这是我半年来第一回听他笑。老人坐到院子里,先生打来一盆热水,诚恳又惭愧:“我从来没帮你洗过脚”。每一下动作都很认真。838077714816735606.jpg我不说话,在午阳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正月初二,逛庐陵老街。“老街”不老,开街不久,街气兴旺之相远超想象。于是微信开发者陈先生,真心称美,“你把大家普遍不看好的一桩事做成了。”也批评瑕缺处,同样实心实意。陈先生多年前是个文学青年,写小说,写诗,在马路上担水泥灰。几年前成立一个艺术馆,总是十来个馆名发我选,几天一批几天一批,选到最后,我生烦了。文学梦落空了,他是有更大的梦,要在这世间把来成真。正月初三,去西郊外农科园,访郁金香。后来,于一处荒林子,寻到一块大草坡,此处恍若桃源,一家人摊了坐席,顶上春阳宁静,有出世之好。

正月吉时,好日子过得飞快,一飞飞过“雨水”节气。

春已一旬又八日。正月初七,闻羊狮慕下雪,雪仙子鹅毛一样,飞花一般,在山林中穿行。风一样赶去,见到的却是雪尽春萦。所谓“雨水”,即雪散为水,故而,春雪软湿易融。山谷里野山茶开了,一树又一树,偶尔几朵,还有白雪相覆。雪水上蒸,天穹上有日头,日光穿不透雪汽,衍射出七彩来,令山林如同立于一场梦中。

正月初九,黎明震雷,作春雨,生薄寒。惊蛰未及,平地一声雷先动。天地提前发出了命万物生长的号令枪,桃李春风新柳黄骊,就要一一来与我们相好。这人世,怎一个珍爱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