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汉,来自饶阳河畔的一匹野马,你白天还在上班,可在晚上就奔上了天堂,为何走的如此匆忙呢?!

  在你走后接连的三个晚上,正在你病逝的时间点上,蒙古贞电闪雷鸣、大雨如麻。这是巧合?还是苍天在痛哭流泪!

  你走了,秋风湿漉漉;草木湿漉漉的:石头湿漉漉的……

  俗话说:人生交结的朋友赛牛毛,知心的朋友如牛角。那木汉就是我的“牛角”朋友啊。我们先后在阜蒙县文艺宣传队(后改为县民族歌舞团)和《蒙古贞日报》工作了30余年,可以斗胆地说,我是最了解那木汉的人。他野马般的狂野不驯,一生直爽敢言,尤其是他那突然“嗷”的一嗓子,就是“平地一声雷”。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和那木汉都在县文艺宣传队当创作员。星期日我向队长请了两天假回家,周二回来上班。当时,文艺宣传队有工宣队,队长姓汪,大老粗没文化,整天手里掐个红色“语录本”,念的都说“歪歪经”。星期一早晨上班,汪队长一看我不在,不问青红皂白,便出口不逊:“丁振阳不守纪律,说不来就不来,算什么共产党员!”

  那木汉压住火站起来:“他请假了。”

  汪队长混横:“跟谁请的假?我怎么不知道?”

  那木汉火了,“嗷——”的一声:“有书记、有队长,凭什么非得跟你请假?”

  汪队长一拍桌子,“那木汉,你啥态度?像你这样的臭知识分子,今天工人阶级就要好好改造改造你(那时那木汗是借调到宣传队的农民)!”

  “呸——你若能代表工人阶级,那本人是县贫协代表,就是老贫农呢。”

  “你敢在工人老大哥眼前逞能?”

  “你敢在农民老大爷面前装横?”

  ……

  两个人面对面吵得地动山摇。那木汉嗓门高,喊起来吐沫星子横飞,就像下毛毛雨似的,而且一句话能攮人一个跟头,汪队长岂能招架得了。他一面用手擦着那木汉喷在他脸上的吐沫星子,一边用可怜的眼神向围观的人求救,渴望有个人站出来给他解解围,把那木汉拉走。可他人性臭,在场的人都从心眼里解恨,谁也不肯拉架。汪队长被那木汉整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半个小时过去,汪队长甘拜下风,灰溜溜地跑回了办公室。第二天早晨,汪队长说:“昨天老那可把我整苦了,他的嗓门咋那么高?回家睡了一宿觉,早晨起来这耳朵还嗡嗡呢!”

  我从家回来听说此事后,为那木汉捏一把汗。因为当时我俩都是临时抽到文艺宣传队工作的,怕人家给他穿小鞋,赶他回家。可那木汉倒不以为然,还从牙缝里发出了“哏哏”的笑声。“怕他个狗屁,大不了回家当我的民办教员去。”

  不久,我被辽宁出版社抽调一年,搞文学创作去了。我走后一周,他没等汪队长给他穿小鞋,就在白纸上用毛笔写下两行李白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随后贴在办公室的门上,一声嘶鸣,这匹野马又跑回了水肥草香的饶阳河畔。

  不知人们可记得,1974年末,全国掀起了一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浊浪,这股浊浪把当时我县出名作家李继伦卷了进去,说他写了“三本黑书”,不但把他圈进了小黑屋,还组织全县的作者对他进行揭发批判。文学上的活动自然少不了那木汉,他从遥远的怒河土村赶来,到会场一听说是批判李继伦,立刻眼睛瞪得溜圆,放开大嗓门“嗷嗷”地喊上了:“李继伦是一个普通工人,写点作品有什么可批的?”那吼叫声,像雨季咆啸的饶阳河,又像大山套子里的老北风。那木汉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要他觉得对,就没有不敢说的话:“反这个风,反那个风,反啥呀?狗屁,都是狗屁!”像这样“反动透顶”的话,他竟敢从心里蹦出来,吓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有人忙拦住他的话:“老那,老那——”

  那木汉手指着那人:“你听着!”他吼叫起来神人拦不住。谁一张嘴,他都不客气地打断:“你听着!”整个会场就听见他一个人跟打雷似的声音,他足足尥了近一小时的蹶子,愣给李继伦的批判会踢黄了。此事惹怒了一个领导,第二天他的民办教师工作没了,回家开始爬垄沟子。那木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令人敬佩,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正义劲儿更令人五体投地。

  那木汉一生不爱钱,何以快乐,“惟有杜康”。记得在文艺宣传队工作的时候,我们几乎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用在了喝酒上。有一年春节临近,我俩在人民饭店一顿豪饮后回单位,路上遇见一个沿街乞讨的双目失明老太太。他看老人可怜,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给了老人。一块钱现在不算啥,可那时他一个月仅挣350大毛,他们生产队的日值才几分钱。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单位放假回家过春节。那木汉还不知道,嫂子和孩子正在眼巴眼望地盼他回去拿点钱,过年的东西一丁点还没有买呢!

  推开柴门,那木汉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给妻子儿女带来了暂短的惊喜。当妻子得知他的兜里只有5角钱时,贤惠的妻子眼泪一对一双地掉了下来。这个从来不把钱当回事的那木汉,这回尝到了“分文憋倒英雄汉”的滋味。如果他不给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一元钱,他可以给女儿买条粉红色的发带,或给双胞胎儿子买四挂小鞭(那年月小鞭0.25元一挂)或给妻子买一双新袜子……那木汉的大嗓门戛然而止,闭着双眼蜷蜷在炕旮旯,两滴泪珠从眼角慢慢地挤了出来。他从内心愧疚,自己连杨白劳都不如啊。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山中之王尚能如此,何况对妻子儿女一向情深的那木汉呢?他熬过觉得相当漫长的大年三十和除夕夜,初一早晨就跑到了彰武县人民医院卖血去了。他用那鲜红鲜红的血换来的钱,给女儿买来了漂亮的花衣,给双胞胎儿子买了一堆鞭炮,还有很多好吃的。初一的晚餐有肉有鱼,可孩子们都迟迟不肯伸筷,疼他热他的妻子,把那苦涩的眼泪流进了心里。

  那次那木汉卖血,肯定是超过了他的生理极限,到正月初八回来上班时,他的脸色还蜡黄蜡黄的,走几十步远,就得停下来歇一会儿。看到那木汉一阵风就要刮倒的样子,朋友们纷纷请他吃饭,给他增加营养。我说:“别喝酒了,多吃菜,身体恢复得快。”

  他说:“你听着,少喝点没事,喝多了耽误事。”说完,这个家伙还“哏哏”地乐了起来。

  他的笑声充满了诡秘,引起了我的穷追不舍。他架不住再三追问,说出了自己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他结婚那天压不住内心的喜悦,竟同祝福他新婚幸福的亲友共喝了12碗酒。好汉武松喝12碗酒,还能醉打蒋门神,可他12酒下肚烂醉如泥,新娘子扒拉他都不醒,人生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愣没有享受到。虽然事过多年,那个后悔劲儿他还没过:“一顿大酒,误了一件最大的事。”

  直爽的那木汉和我无话不谈,但我怀疑这个家伙有时可能也在骗我。比如说,有时我们闲谈,他总是说“咱爸”、“咱妈”、“咱姥姥”,可一说道他的妻子,他就不说“咱媳妇”了,而说“你嫂子”。我问:“你总说‘咱爸咱妈的’,为啥不说‘咱媳妇’?”他从牙缝里发出“哏哏”的笑声:“那是蒙文语法决定的。”至今,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那木汉为人豪放耿直,作品更具有一种独特的豪放美。这位著名的蒙古族作家的艺术成就,在蒙古贞没有几个能和他媲美的。早在中学时代,他就在《青海湖》等省一级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多篇作品。1964年,他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学青年积极分子创作大会(阜新市两名,另一位是海州露天煤矿的毕振东),幸福地见到了周恩来总理,他写的诗歌《口唱山歌进北京》,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全国24家大报转载。他的散文《饶阳河寄语》和小说《草原青烟》更是脍炙人口。他的短篇小说集《热土》、长篇报告文学《山之歌》被读者热捧。他是我县第一届十大文化名人之一。我深信,那木汉的名字将会被人们牢记,那木汉的作品将永世流芳。

  那木汉,这匹来自饶阳河畔的野马,在文坛上狂奔了大半个多世纪,一声长嘶,向天堂奔去。当年的“弼马温”早已成为“斗战胜佛”,玉帝老儿对这匹野马又能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