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在文友眼里是个很有些怪癖的小作者。她的笔墨对赞扬啦、主旋律啦似乎都很吝啬,却总喜欢批评或批判形式的文艺作品,自知音色不佳却常愿呐喊。她让脱离惯性的语言去触摸犀利的肌肤,把颠覆的思维慷慨地投向一种精神追求。
   她曾经挖掘过一点被“文革”埋没的文明,并把它赋入文本。这次她的行为一改普通人的逻辑常规,为真实再现小人物的光明与丑陋,让灵魂驮载着尝试,去品味一个钟点工的艰辛,去咀嚼一个保姆的滋味。
   十月从北方的春天来到盛夏般的广州,一下车就领略了羊城五月的炎热。她躲进街边的一家店铺买杯冷饮,边喝边向小老板询问附近住店的情况。
   “请问老板,哪有较便宜的旅店?”
   小老板听十月讲的是北方口音,便操着柔和的江南普通话。
   “车站附近不会有很便宜的旅店,住那种低档房要从这里走出很远的路。不知小姐是要长住还是临时小住啦?”
   “长住和短住有区别吗?”
   “当然的啦…”
   小老板拉了很长一个脱腔,从江南柔和好听的普通话,陡然变成了迭宕起落的粤式普通话,听着他那栽跟头打把式的音阶,十月直视小老板不知如何交流。十月疑惑的神情,让小老板又从跄跄踉踉的腔调一字一板地回转到普通,再普通。
   “如果小姐长住可以考虑租下一间屋的吗…既经济实惠又宽绰方便啦…当然也可与人合租啊…那样会更便宜的啦…”
   小老板一口一个小姐,十月听上去很不舒服。再加上“吗…”或“啊…”还有“的啦…”,这长长的尾音,十月好像身置另一个星球,觉得离家乡那么遥远。
   十月住进了江南小老板介绍的一家出租屋。虽然与另两位女房客合租,但从租金上还让十月比较满意。为感谢这位热心的小老板,十月买件小礼品表示一下心意,不料小老板却直白地告诉十月。
   “小姐,您没必要这样做。大概您还不知道,我为您做事是有尝的,刚才房东太太已向我支付了多收您的一佰块介绍费。谢谢您,小姐。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过来,很愿意为您提供服务。”
   十月初涉广州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初次感受了“中介服务”这个特殊商品。
   时间过去已有二十多天了,十月还没找到适合的工作。眼看兜里揣的两仟块钱所剩无几,再找不到工作真要住水泥管子了。
   这天一早,十月又出去找工作直到下午仍旧无果,不经意间他来到江南小老板的店铺。
   “您好!小姐。请问需要点什么?”
   小老板殷勤地向十月打招呼。
   “噢!对不起,不需要什么。”
   十月有些烦躁。
   “那么,小姐需要我帮助做点什么?”
   “是这样,老板可否帮我介绍一份临时的工作。”
   “小姐需要哪方面的工作?”
   “随便什么都可以,只是应付一下眼前的困境。”
   “做家政可以吗?”
   “什么是家政?”
   “就是做保姆。不过凭小姐的相貌气质,做这样的工作太难为您了。”
   做保姆!很好,这正是自己想体验的行当。
   “没关系,试试看吧。”
   十月转念又忙问小老板。
   “请问您需要收取多少中介服务费?”
   小老板很认真地回答十月的问题。
   “不多。介绍成了一佰块,不成十块。”
   他紧接着说明了介绍不成收取的十块只是跑腿费。
   十月摸摸可怜的口袋,咬咬牙。
   “成!”
   十月想说“成交”,可说“成”的同时却删掉了“交”字,她似乎觉得太江湖,不,这不像自己。太俗,也不,更不像自己。太世故,太…反正说不清太…什么了。
   十月跟着小老板来到雇主家。刚一跨进门槛眼前的女雇主让十月既惊讶又庆幸。惊讶的是三年前去自己插队过的乡下采风,她还是个纯朴依然的村姑,三年后怎么转身竟然成太太了呢?庆幸的是自己和这个女人一定会发生故事,或许还很精彩。
   “你好呀…丁太太…你托我找个来家做事的人,给你带过来啦…”
   小老板操着粤式普通话,拉着长长的尾音向女雇主打招呼。
   十月站在小老板的左后侧,仔细瞅着眼前这个女雇主。没错,是她,薜二愣的小女儿——薜秀芝。
   这个俗艳的年轻女人,脸颊覆盖一层厚厚的脂粉,面部呈现出一种乍然的白,与裸露着微黄的脖颈形成鲜明的反差。浓重的眼影,浓艳的红唇,像画在白纸上粗糙的弧形彩条。
   乍看她的穿着也很抢眼,胖却不显臃肿的身材打扮得新潮入时。一条纱质超短连衣裙,挂满零零落落的繐子。短裙上部紧紧裹住腰身,两座乳峰像动态下的浮雕,随着女人的脚步有节奏地颤动在胸前。短裙下部刚好遮住若隐若现的臀部,短裤紧紧束着像即将爆炸的屁股,薜秀芝的妆束对那些有彩色视线的异性颇具诱惑力。
   女雇主见过十月心里同样一惊,是她?十月!是老家插队的知青——十月。女雇主的神情顿由惊诧转向沉重,她不敢回忆尚未远去的三年前,更不想面对刚刚走过的昨天。昨天太寒酸,与今天一点也不匹配。昨天早已被自己葬掉了,偏偏又走来个与昨天相关的人。女雇主哑言片刻,转而又隐约流露出几分得意。这微妙的变化,小老板和十月都尽收眼底。
   小老板为了从十月兜里掏出那一佰块,他与女雇主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
   “丁太太…大家商量一下工钱吧…”
   “好吧。”
   “那么,你看看一天能出多少钱啦…?”
   “五十块。”
   女雇主摊开右掌,小老板笑着摇摇头。
   “太小气啦…哪有这种价呀…你可看看好啊…这位十月小姐不同普通做家事的啦…人家可是文化人哟…不像你们乡下妹,做事毛毛草草,拙手笨脚的吗…”
   女雇主一听小老板叫她乡下妹就像刀子在戳心窝。她想起刚来广州时自己沦落到住水泥管子,去饭馆捡拾客人吃剩的饭菜,是眼前这位小老板介绍她去按摩院做小姐,才靠上了开面条馆的丁老板,做小三被包养为丁老板生下儿子,做了有钱有房却无名无份的丁太太。女雇主已不想听小老板再说些刺痛自己的话,想尽快结束这场讨价还价的游戏。
   “算了,算了,你说个数吧。”
   “这才像丁太太罗…就八十吧!不要再讲啦…”
   “八十就八十,面子给你了,不要人前人后把乡下妹总挂在嘴上。”
   “得罪,得罪,丁太太见谅。谢啦…”
   十月以每天八十元的工钱接下了这份工作。
   十月全身心投入进这个角色,她每天按照女雇主的吩咐认真做好每项活计。为这个二口之家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拾掇厨房、刷拖鞋、刷马桶。十月在认真地做一个命题的内容,一丝不苟地做,每个句子,每个标点都做得那么仔细。
   几天来薜秀芝的心情不错。自己从一个满身土腥气的乡下人,混迹在眼花缭乱的羊城,又雇佣十月这样的城里人做保姆不能不说是人的宿命。一经用“宿命”加以解释,女雇主的自我感觉立马特好。但是她还是想知道十月为啥做保姆,为啥选择出身卑微的她来做。她曾婉转地探询十月,但十月却漠然地节约了许多表达。
   一天,十月做完活儿刚准备回去,丁老板突然回来了。女雇主刻意在十月面前把两手勾在情夫脖颈上拿捏作态,嗲声嗲气地跟丁老板撒娇。
   “亲爱的,又十多天没回了。今天咋想起我了?”
   情妇薜秀芝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丁老板那只肥硕的红鼻头。
   “哎呀!别闹了。听话,宝贝儿。”
   丁老板看到准备出门的十月,轻轻推开薜秀芝,示意她别在外人面前发骚。
   “装个狗屁正经。”
   薜秀芝瞪圆两眼顿时翻脸,她攥着拳头连续捶打几下丁老板的胸脯,陡然由撒娇骤变成撒泼,音色即刻唱出了骂街的味道。
   “你个没良心的,不想我还不想儿子吗?我天天一人呆在家里,除了保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一边抱怨一边眼神转向十月,示意丁老板那是新来的保姆。丁老板看看十月转过脸。
   “怎么又换人啦…”
   “再不换恐怕早钻进你被窝了。哼!那个农村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货,她滚蛋了你不舒服呀。”
   薜秀芝虽然脸上很得意,身上的醋酸味却很浓。
   俗不可耐的耍闹把十月耳朵祸害得一沓糊涂,她突然觉得薜秀芝比被赶走的那个农村人更需要安慰,更需要止痛。
   这个刚从苞米地、高梁稞子钻出没多久的“丁太太”,竟然瞧不起和自己一样出身的乡下人。几年前还在农村掰棒子,现在却张口闭口的农村人。忘了自己不是面条馆小老板正宗的丁太太,只是预备役罢了。
   十月眼前突现二条清晰的线,一条向着光明延伸,一条在丑陋中穿行。光明系着纯朴的村姑,丑陋系着秽浊的小三儿,从村姑到小三儿的蜕变就是线上的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十月轻轻推开房门,匆忙走回到自己那廉价的蜗居,明天的手稿将从这里发出,这间陋室它陡然变成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