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之诗，如过江之鲫，锦词丽句，更一时纷纷。惜写读书之意境者，枯藤老树，廖如疏星，令人一恨。初唐四杰之卢照邻，有《长安古意》一首，前大半，皆浪费笔力和心力，唯其结尾两句，甚有意蕴，云：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其写读书之清之寂，花飞花谢，倒不失唐四杰之灵性。
　　偷得半曰之闲，泡就半杯浓茶，于香烟半燃半灭之间，眼半开半合之际，读半卷残章，消半点壮心，得半生之一悟，可夫？读书，虽人生末技，纸上淹留，然，字煮春秋，纸写历史，朝九晚五之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求得纸上的一知半解，而书后的另一半，交给风雨，交给人生，去思与想，去体与会，此中真意，又岂是头白好归来，一夜闲语，可以说尽？
　　有一等俗物，“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语，常别于裤带，充文学风流的腰子。若书读至此种斯滥，简直就是对无声黑白的亵渎，不通之至。噫，令人大奇的是，偶闲翻旧书，发黄的纸质旅程中，竟有玉照几张，全国粮票几枚，原来，青春的尾巴，尚安然陈列于此，世事之苍黄，年华之飞逝，何其令人哭笑不得也。故，旧书重读胜春潮，潮打书城吾不知，是幸有我来书未孤，或是幸有书来我末孤，繁杂的绕口令，切勿念念不休。　　
　　拈来王国维境界一词，来一说读书之迂论，君非鱼，可冷暖自知？“望尽天涯路”，吾生有涯，而书，汗牛充栋，直是无涯，以有对无，如大炮打蚊子，能千里之外，击中理想之高标否？可惜一身好皮肉，学成买与帝王家，何必如此功利？有好书者，云此间仙之人兮倒如麻，是精神净土。有不好者，纯一附庸风雅之呆牛，饮之三千弱水，能脱胎换骨吗？“为伊消得人憔悴”，为此，柳三变落了功名，晏殊的挖苦，辣红了耳根，令后生喜七郎如我者，脸面通红至今。且填词去，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真干净。此伊，非彼伊，是红袖添香夜读的一朵孤萤，是故纸堆燃起的一团社火，是读之千遍亦绵绵的纸上相思，是思接千载仍翩翩的历史烟云。“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览众书后，恍然之间，那人，啊，不，那魂，多像大梦初醒的我，原来，书中有我，我已入书，庄蝶穿越，快乐至圣。故，《人间诗话》，虽薄薄一册，其博大精深，妙语如珠者，俯身拾之，金玉满身。引其一条，息心思之，如得水之龙，焉能望其鳞乎？书读至化简为繁，再化繁为简，方为懂，是为透也。千书看遍我不在，一卷在手眼不枯，那种指叶为佛，观花不语之妙境，吾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还是接前言吧。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全作大半写唐贵族骄奢淫逸的生活与排场，最后，卢才子才点了此诗的诗眼，即富贵如云，真正留得下的，不过是扬雄的几章汉赋耳。做此诗的他，始料末及的是，他前面堆砌的诗情和才意，最后能留下的，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两句而已。
　　时间的长河，真的是很公平。一叹也！


　　重读《春晓》

　　一个走进秋天的人，在这个时候，读春天的诗，不是怀才不遇，就是无病呻吟！
　　孟浩然，这个号称高士的栏外人，内心，其实并不隐晦，纯粹得像一张白纸。他痛苦，他寂寞，春天的芳香，让他有了一种触及灵魂的痛楚。
　　窗外，鸟声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它们，总能柔柔地划破窗户纸，将心事，一层层地剖开，然后，又密密地缝起来。似诗的鸟声，远比诗更有原始的诱惑与自信。多情的鸟儿啊，你不知道，你们的鸣唱，正伤着那些高唱《春天来了》，歌者的心。在春梦里，孟浩然居然发了一声长叹：用莺歌燕舞来形容女人的咏叹调，真是对鸟儿的大不敬。
　　想着这些莫明而高深的鸟语，他有些呆了，也有些痴了。可以与这些鸟语相提并论的，是花，只有花，才能让不安的灵魂，静如闲花。可令人奇怪的是，人们总是故作多情地把女人比作花，唉，花若有灵，当痛骂并折杀这个不通之喻吧。
　　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这是对花的严重亵渎啊，孟浩然在梦中喃喃。他也只能用这种黑白互换，做梦的方式，来抗争窗外的风风雨雨。隐居的日子，看似风轻月白，又岂是一个清闲了得？
　　夜终于白了。这是大唐歌舞升平的一个普通夜晚，也是李白们扬名立万，歌功颂德的好时辰。这样的夜，有《春江花月夜》的不露声色；这样的夜，有《秦王破阵乐》的阵阵杀气；这样的夜，“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贵妃们，睡得香汗淋淋，风姿绰约；这样的夜，一曲一曲的梨园清歌，在帝王将相的指挥下，挥霍无度，酒色财气。
　　这样的夜，是帝国周而复始的一个又一个的菜单。这样的夜，充满了春天最有特色的双重意味：明媚而又阴郁，光彩照人而又面目可憎。这样的夜里，一群群的宫娥，像五月间开谢的鲜花，纷纷飘落而下。这样的夜里，一场场来自宫阙的《攻心计》，如同春寒料峭，从天而降。这样的夜里，鲜血如花，这样的夜里，流泪的生命，哀鸿如麻。
　　天，这就是你们所要的花香；天，这就是你们所要的鸟语；天，这样的鸟语花香，是一部血淋淋的大唐历史！
　　我孟浩然不是雄夫，我孟浩然更不是哑子。梅妻鹤子，暗香盈袖，与世无争，笑对青山，去吧，还有我的逸志。我要用抖抖的手，抖抖的笔，为自已，也为大唐，写下这鸟语与花香的血泪之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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