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吹萨克斯的女子

  夏雨疏忽停歇,晌午时分的小镇热闹了起来。

  隔壁校园响起韩红高亢嘹亮的青藏高原,孩子们像热带鱼一样涌出学校大门,游上马路游回各自的家。分局院子里,斑鸠们在香樟树浓密的枝叶间欢鸣,它们在枝叶间腾挪跳跃,忽而依附枝尖匝枝轻荡,忽而展翅如鸢绕树而翔……

  我独立院落,正愣怔于鸟的欢快时,一阵萨克斯乐声穿过马路,从大厅玻璃门缝里钻进来,磕磕碰碰地撞在我的身上。乐声并不顺畅,前声似号角般高昂,后声又如哽咽般低沉。正听得让人不耐烦时,它却又如春风吹开攒花的枝头,一荡千里。好似,风与花与叶,开始一段绵绵不绝的深情诉说,声音竟至妙过老香樟上的鸟鸣。

  一时甚是诧异,萨克斯是一种时髦而高雅的西乐,别说在小镇,就是在县城,我亦从未听过谁演奏过这个洋玩意。正疑惑间,朱师傅的大嗓门跟着他高瘦的身影一起推门而入:“哈哈哈,修摩托车家的老婆在吹萨克斯,好玩!她做了教会里的乐手,一个女人家,居然也吹得有模有样的。”

  那个女人吗?应该是!我的心头冒出一种欢快来,那个吹萨克斯的女子一下子就跑到了我的眼前:穿着老红色上衣藏青色牛仔裤,四十岁上下,个子娇小,细眉长眼,嘴角沉静,黑色长发束在脑后,跟我说话时爱搭不理地,眼帘低垂着并不乐意看我。这是春天的时候,我到修摩托车家去做税收核查时,看见的那个“修摩托车家的老婆”,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女子,肤不白貌不美,没有一丝的文艺范儿,却不知道,她的胸怀里装着萨克斯!

  我问,就是对门的那个不爱说话的小个子女人?

  朱师傅说,是的,就是她!这女人从福建的深山里跑出来,嫁给了对面修摩托车的,好像是在外打工时认识的,对上眼了,就跟着修摩托车的到这儿了。一开始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话,闹了不少的笑话呢。

  我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一嫁千里,故土难还。这样一想,似乎那萨克斯里就有了一丝的怀想和奔赴的味道来。而春日所见那女子的沉默和低垂的眼帘,亦多出了一种他乡人的气息。

  朱师傅是个满肚子故事的人,且记性好得不得了,天上地下街头巷尾国外坊间无一挂漏。“那女人不但会吹萨克斯,她还会抽烟呢!我看她平常不喜欢说话,闷声闷气地,真没想到还会吹这个洋玩意,呵呵,反正她跟小镇上其他的女人不一样,怪洋货地!”朱师傅说。

  坏女人才抽烟,朱师傅的言外之意。“也许是福建那边的习俗,女人抽烟!”朱师傅又补充了一句。

  但朱师傅的话没有压制住我心底腾起的渴望和欢快。金色的萨克斯,灵动跳跃的手指,陶醉的神情,不爱说话的女人……在这样宁静而孤单的小镇里,得靠想象才能把日子过得丰满起来,所以,当这个会吹萨克斯的普通妇女跟随着想象一起跳到眼前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真有点让人猝不及防、一击即中。这个时候,无论她吹得好坏,它对我的吸引,丝毫不亚于在万人眷顾的音乐大厅里,那些著名音乐家的演奏更具魔力。这种魔力让我窥见了小镇那平静朴实的外表下,还藏着许多火一样燃烧的多情而浪漫的心。

  萨克斯依旧深情地奏响着,春天里那个对我爱理不理、扎着马尾、穿着老红色上衣藏青色牛仔裤的女人老在我眼前晃啊晃。我无法想象那华丽而沉重的萨克斯,怎样在一个平凡女子的手中,如花朵般深情地绽放。我要走出去,走到马路对面的那个修摩托车人的家里去。我要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看她,看那个穿了老红色上衣藏青色牛仔裤的女人吹萨克斯。我要看她冷静的嘴角怎样在萨克斯的管口饱含激情地鼓起又陷落,看她那双不愿看我的细长的眼睛怎样在萨克斯乐曲里燃成一团火。

  于是,我推开玻璃门,步出院落。

  萨克斯声响扑面而来,像排浪的风。我停在修摩托车家的马路对面,改变了主意。我在路旁将自己站成一棵树,只放飞两只耳朵,成随风而飞的叶子。

  夏雨骤停的晌午,我和小镇一起,陷落在修摩托车家女人的萨克斯声里。

 


  (二)老年公寓

  从全石路进入石沛镇,在小镇入口处的一簇四季青里卧着一块大石,椭圆形、灰色,像卧佛。上面刻着字:“卧龙新村”,红旗的颜色。沿着卧龙新村向后走,大约五百米左右,小镇老年公寓便静卧在新村后面的路旁,两排白墙红瓦平房,很好认。

  第一次去小镇老年公寓是在十月中旬,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跟同事巨利到第二期老年公寓的建筑工地去做税收调查。工地刚开工,新挖的泥土堆在一边,地基还没有打起来。连天的阴雨逼得工人们歇了工,后期又值十月秋收农忙,这工地估计要再等一些日子才能开工。一期建好的公寓里已经住上了老人。我们去的时候,几位老人正围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睛半睁半闭着,一边聊天一边打盹。几簇白发颤颤地飘在阳光下,像雪一样莹亮。她们让我想起藏在心底最柔软处的奶奶,泪水就浮上了眼眶。我绕开她们,另寻了一家叩开大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门内,不说话,只眯起眼睛望我们笑,这种笑是向日葵融在阳光里的笑,灿烂、温和、饱满而慈悲。老人的笑让我这颗被税法框得方方正正的心一下子就恢复了圆润的模样,我忍不住翘起嘴角,亲热地与她打招呼,简单地问了几句有关老年公寓建筑的事。

  老人家的耳朵有点聋,张着嘴巴凑了耳朵上来,使劲地听我们说话,眉头纠成一个疙瘩。大约是听到了其中的半句话或者一两个字,疙瘩倏然散开,接着就一个劲地点头说好,把脸庞笑成了秋后新梳的田垄。她把我和巨利当成了政府调查人员,端了两个矮凳子硬是邀请我们坐下。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坐定,安静地听她笑着从石沛镇政府的好说到卧龙新村的好再说到自己儿女的好。

  老人侧头指了指她居住的房子说:“还是这里住着方便!”

  眼前这所老年公寓是石沛镇统一规划的房子,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院子布局合理,面积不大却一应俱全,极适合老年人居住。老人说自家的房子原来在街道的另一边,唯一的女儿出嫁后,想把老人带在身边。但老人故土难离,执意要留在这个小镇上,与熟识的街邻们住在一起。后期,小镇修路扩建,老人家的房子正好在拆迁的路上,村里就给了老人一些补助,用以房换房的方式将老人迁移到了这里。

  老人笑着说:“政府出了大力气,给了钱,给了养老补助,让我们这些老人享受了生活照应。政府对我们这样好,我当然乐意搬到这里住了。哎呀,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有听说哪朝哪代人过上我这样的好日子啊!给我们老人发补助,免费给我们检查身体,政府多好啊……”

  这些好就像一朵朵晚秋的菊开在老人的笑容里,让我的心亦跟着欢喜起来。这是一位明理乐道的老人,她的心里装着一盏明灯,这盏明灯不仅照亮了自己的心路,也在他人的心海里劈开了一条慈悲之航,让人心生明亮和温暖。

  待我们好不容易离身告别,老人叠声嘱咐:“一定要写上,政府好,街道好,一定要写啊,把我的心意捎上去,我感谢政府感谢街道让我过上了好日子。”

  我们身上的制服让她误认了我们,但我依旧连连地点头给予承诺。对于她的美好心意,我极愿意做一回无法践约的“骗子”。

  金秋暖阳下的小镇安详地似乎要睡去,几丝云朵融化在一片蔚蓝里,两排高挑的风力发电路灯斜入半空中,六瓣白色小桨从小镇的东头一直摇到小镇的西头,呼呼的转动声跟着风一路响过来,时急时缓,像风浪中沉浮的钢琴曲。路旁小香樟树萦绕的香气能让人品尝出岁月的温好来。感谢小镇,它终于以从容的姿态和温暖的情怀接纳了我,就像小镇这座老年公寓,不经意间,让我的心灵得了莫大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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