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埂


   

  故乡的田野是一张古老的网,田埂是密而有序的网绳。

  丘陵。山冲。弯弯曲曲,层层叠叠,绿埂一条条,一线线,映衬着水田,分隔着山野,如画。南方的梯田是人类最伟大的雕塑之一。

  漂亮的田埂。

  总是那么温婉如母亲的臂腕,搂着稻黍,搂着麦苗,搂着金黄的油菜花,搂着希望的四季。任凭风雨的剥蚀,和岁月中的劳累,一如母亲臂腕的坚韧。

  身躯为堰,拦住水,水中有天,有鱼,有蛙,有云影,有日月星辰,有姹紫嫣红,有蜂飞蝶舞。田埂搭起一个世界,一个生命的舞台。

  田埂用双臂紧紧拥抱的那块“田”,就是人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稻子,麦子,菜子,果子,土地是一个永不衰老的生“子”的产婆。土地的丰歉,决定着人们的生存状况,他们的温饱和饥寒。田埂是土地的墙。田埂的长短,曾经标示富有和贫困;田埂修整、侍弄的好坏,也曾经是勤劳与懒惰的象征。田埂是一个农民素质和命运的徽记。

  田埂也是土地的一部分,即使是这样窄窄一线,也不能浪费,几株豆,几棵萝卜,几茎莴苣,我们的父老乡亲,以几近吝惜、苛刻的方式,让田埂尽其所能,与汗水揉合在一起,奉献出自己的所有。

  挑着箢箕,挑着箩筐,一双双光脚板,从新泥糊过的田埂上走过。沉重的脚印,盛满了阳光和雨水,盛满了岁月的艰辛。

  傍晚,烟锅明灭。父亲蹲在田埂上,咝咝地抽着烟,眯着眼,看稻穗扬花,听如歌的蛙声,眼睛在和土地对话,在向庄稼倾诉。劳作,收获,汗水,希望,一桩永难了却的心事。

  那是母亲来了。一只竹篮搁在田埂上,竹篮里有茶水,有绿豆粥,有对正在田里劳作的耕夫和牲口的慰安。太阳太毒,农时太紧,活儿太累。“歇会儿吧!”问候几近叹息。人在田埂上稍事休息,茶水和汗水一起吞进肚里;而牲口正打着响鼻,在吃田埂上的青草。

  田埂上也有过浪漫的故事。一对初恋的少男少女悄悄地走在田野上,绿茵茵的田埂便成了板凳,成了雅座,女孩把花手绢垫在田埂上,两人亲密地挨坐着。情窦如花蕾初开,爱情刚刚萌芽,突然一声熟悉的高音从村子里传出,母亲在呼唤她的女儿,这对毫无经验的青年男女像受惊的小鸟,惶惶起立,迅即分开,质朴的田埂也显得有些慌乱,惊得花手绢在风中飞舞。

  小时候,冬末春初的季节,我常见白鹭在水田觅食,在田埂上鹄望,一袭素衣,数点寒雪,那超尘拔俗的神态,定格在记忆里,成为永远的怀念。太阳还在,清风还在,田埂还在,那些白鹭到哪里去了呢?永远的田埂。漂亮的田埂。我离开故乡的田野已有许多年了,但田埂仍是我记忆中美丽的风景。我怀念田埂上发生过的一切。


                       竹 林


  老屋的后面就是一片竹林。

  拥有一片竹林不仅是一笔财富,也是一片风景,一种幸福。

  拥有一片竹林,就拥有了绿绿的天空,青青的四季,就拥有了飒飒的风声,如歌的天籁。

  不怕风雨,不惧霜雪,文人们夸竹子峻节高洁,暗中有人格的传递,这自有他们的道理。可竹子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清高,总是和我们毗邻而居,总是那么平易而亲切地站在耕夫村妇面前。

  乡人植竹,半是为了实用,半是为了欣赏。从吃饭的筷子,到箢箕、箩筐、背篮、晒垫,农村几乎大半的家什都是用竹子做的,而且近在屋后,用时伸手可取,极其方便。这是实用的一面。在我们那里,没有竹器竹具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至于欣赏,也许和文人有了些许不同。开门启牖,一丛绿油油的竹林跳进眼帘,乡人首先感觉到的是活灵灵的生气,清爽爽的风,是恬淡与平和,是常青的希望,精神的凭依。站在竹林,枝叶如盖,便觉清气弥漫,枝隙叶罅中,看云光舒卷,别有一番村野情趣。

  竹林里最令人陶醉的是春天。“清明乱,谷雨断。”那是生长竹笋的季节。几场春雨过后,竹林成了新生命的产床,那些在土里孕育了一年的生命再也耐不住春天的诱惑,纷纷破土而出。每当笋季来临,我几乎天天要去竹林转悠。新笋出土的过程太美妙了,观察这个过程会使人对生命肃然起敬。眼看着非常平整的土地,一夜间一个小土包悄悄隆起,然后小土包慢慢皲裂,一个生命挤破坚硬的土层,露出了嫩黄黄的笋芽。如果有心,夤夜在竹林里伏地倾听,我想绝对能听到新笋破土的声音。毛绒绒的笋尖挂上了雨露,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新生命对阳光的微笑,对这个世界的向往。也许它在土层里憋得太久,也许它的生命力太强大,笋的生长速度总是令人吃惊,几天不见,它就会蹿得老高。它那么生机勃勃,一个劲儿地向上、向上,无论是乱草,是荆棘,是沟坎,是丛林,都无法阻挡它。它像一只箭,直射青空,毫不犹豫地去占领自己的生存空间。它一面向上,一面脱掉层层笋衣---那是它从地下到地上,一路搏斗的甲胄。然后逐渐露出清瘦有节的身骨,虽稚嫩,却坚挺。只有当它到达了一定的高度,能够昂首面对阳光与青天的时候,才开始生枝发叶,展示自己潇洒的风采。

  竹林里最美的是冬天。繁华落尽,万木萧索,竹林却比往日更绿。下雪了,浓绿的枝叶上敷满了白雪,白绿相间,白绿互衬,一种冷傲又极富生机的美。竹梢在雨雪的重压下低垂,但绝不折断,妩媚中平添了几分顽强,令人钦敬。我在农村度过的那些寒冷的冬日里,曾常常望着竹林出神,觉得它是一盏翠绿的温暖的灯。

  竹子生命的秘密,常常给人以启示,也给人以希望。遇上小年,长出的笋子很少,你不必着急,来年会是大年,它会慷慨地赠你遍地新笋;即使是因为急需,砍倒了大部分竹子,你也无须焦虑,它的根还在,待到春天,它又会生出新笋,给你一片新的竹林。不避贫瘠,不讲条件,无须照看,它总是那样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它就在咫尺之外,陪伴你的屋宇,蓊郁你的生活。岁寒不凋,千年一色。每当我想到家乡,就很自然地想到那片竹林。如果家乡是一本书,我就会选择竹林作这本书的封面。

                       

                                            拱 桥


  月亮,镶嵌在村前的小河上,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

  拱桥。石头砌筑。太阳走过,风雨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走过。石板磨得光亮亮的,能照得见人影。

  小时候,我每天走过这条桥去上学;长大了,我走过这条桥去参军。桥是我生命里程的一部分。

  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古迹,石拱桥要算是最古老的建筑了,桥旁有块碑,字迹已模糊不清,老辈人说,桥建于明朝隆庆年间,距今已有430多年,它是我们村子的骄傲,也是我们村子的记忆。一个没有记忆的城市和乡村都是可悲的,因此乡亲们对这座用石头建造的拱桥很珍爱。

  小河从桥下平静地流过,村民们喜欢听它舒缓的歌吟,那是一个村子的韵律。苦乐、悲欢,都融合在这韵律中。稍上一点年纪的人,还能从小河的歌吟中听到时代的变迁,历史的余响。

  小河从田野中间穿过,因此拱桥就成了整个田野的制高点,虽然它宽不过10米,高也就是3米左右。我曾经站在这个制高点上,检阅禾苗方阵,蛙鼓乐队,鳞次栉比的村舍,袅袅升起的炊烟,检阅我亲爱的故乡。

  炎热的夏夜,因桥下有河,水上生风,拱桥就成了纳凉的好去处。当石头上的暑热渐渐散去,拱桥上挤满了老人和青年,他们多是男性,而村里的姑娘和嫂子们则在不远处河边的石阶上洗衣裳。人们摇着蒲扇,谈今说古,许多古老传说,神鬼故事,就是这样从老人的舌尖上传下来。我最初就是从这些口头的传说和故事中,接受惩恶扬善的道德教育,接受忠贞不渝的爱情启蒙,那些故事带有浓浓的乡土味,但至今回忆起来,它们比许多文艺作品,似乎更接近人类生命与精神的本源。

  打紧,我呛了几口水,却也从此学会了游泳。

  多少年来,我走过许多江河大桥和城市立交桥,与如虹的现代桥梁相比,家乡的那座石拱桥就显得太小太古旧了。但不知为什么,它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之窗,成为我生命长剧中一件不可或缺的道具,每每想到它的拙朴,它与故乡山河、土地和人文精神的那种紧密的联系,就想到了村庄的历史,村庄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也想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