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杂物间时,那只装满手抄本的箱子又翻了出来,里面装满了我在文革时期抄写的书籍。这只箱子自从1976年我离开家门,以后如影随形一直陪伴着我,从部队基层连队到师、大军区机关,到军校,从军队到转业地方工作,多少次工作调动,多少次搬家,所用之物不断淘汰更新,旧的衣物、家具、无用的书籍,或送人、或捐献、或当垃圾早就清理过若干次,但这只箱子连同里面的手抄本始终没有丢弃。那本《稼轩词》1979年还随我上过战场,在猫耳洞里打着手电筒阅读过。翻开一本本纸张泛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的手抄本,那段尘封的抄书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一

  文革开始时我上小学三年级,知识的大门刚刚开启就被文革的到来给关闭了。那时,全国人民只读一本书——毛主席语录,只看八台戏——八个革命样板戏,国家遭遇史无前烈的文化浩劫,人民处于极度的精神匮乏。但已经启蒙的我,点燃的求知欲火再也无法熄灭。我像一个精神荒原上的觅食者,贪婪地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精神食粮。看完了兄长们早年的课本,就连糊在墙壁上的旧报刊也毫无遗漏的阅读过若干遍,后来就向亲朋好友、同学偷偷借书看,但经历浩劫幸存下来的可读书籍少而又少,偶尔借到一本好书如获至宝,总想在手上多留几天,于是萌生了抄书的想法。

  文革期间学校经常停课闹革命,我们农村的学生大多数时间在家“促生产”。白天下地干活,抄书就成了每晚我的精神会餐。晚饭后,洗漱毕,一头钻进狭窄的小阁楼。点上煤油灯,挑好灯花,摆上自做的卷烟,泡一大搪瓷缸苦丁茶,铺开已拆好的抄写纸,紧张而又愉快的抄书就这样开始了。山村的夜晚格外静寂,干了一天农活的乡亲们为了节省灯油,早早就睡下了。阁楼青灯孤影,窗外清风明月,笔下沙沙细语,仿佛与智者、哲人晤谈,仿佛与文人、雅士偕游:在汨罗江滨同屈大夫把酒颂《离骚》,在东篱下与陶渊明采菊,在峨眉山听李太白纵情放歌,在山峡孤舟上听杜少陵吟诵,在中秋夜与东坡对饮,在小楼伴李易安听雨……美文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在纸上延展,久旱的心田被知识的涓涓细流一点点润泽、一点点充盈,渐渐有了绿意,渐渐成了浓荫。几年下来,手抄本竟积攒了足有两尺多高的一大摞:《唐宋名家词选》、《陆游诗选》、《红楼梦诗选》、《志摩的诗》、《稼轩词》、《古文观止》……,还有一部分医学书籍的手抄本。参军离家时,同学送的笔记本,女朋友和家族中的姐妹送的鞋垫、毛底鞋没有带,那些手抄本除医学方面的留给三哥,其余的装了满满一皮箱带到了部队。

                    二

  那本有几页边角留下火烧痕迹的《陆游诗选》抄本,使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火烧小阁楼的夜晚。《陆游诗选》是在区中学当语文老师的二哥从另一位语文老师那里借来的,那位老师要二哥抓紧看,后面还有几位老师排着队等着借阅。我本来打算等二哥看完之后也借来看看,这样一来我是看不上了。于是,我跟二哥商量,由我来抄一本手抄本,以后再慢慢看手抄本。二哥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我抄得最辛苦的一本书,当时是在假期里,每天除了睡两三个小时的囫囵觉,夜以继日不停的抄,抄完最后一页的那个深夜,实在太困了,加上精神上的放松,笔才放下就扑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油灯由于点的时间太长,油温过高,油气蒸发燃起大火,烧着了挂油灯的木柱子,引燃了刚抄好的几页书稿,好在我扑在书稿上,那火苗刚烧到书稿的边角就烧疼了我的手,我醒来赶快把火扑灭。以后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如果那火烧着了整栋房子,我可能还在梦中就葬身火海了。

  但世间事“祸兮福所倚”。抄书引起火灾的事情竟传到了我们学校校长的耳朵里,新学期还没开学,校长就带着几个老师到我家家访,象瞻仰名人故居一样参观了我抄书的小阁楼,开学后,在一次全校集会上,学校号召学习我刻苦学习的精神。高中毕业后,学校要找代课老师,尽管有关系打招呼的不少,校长首先想到的还是我,很快我又踏入校门,走上了讲台。

                    三

  在我的手抄本中,《频湖脉学》是文学抄本之外的孤本。那是前几年回家探亲时从三哥那里找回来的。几年的文革抄书生涯,抄写文学书籍是自己的爱好,但除此之外我还抄了不少医学方面的专业书籍,这都是为当赤脚医生的三哥尽的义务。三哥和我是同父异母兄弟,在我们弟兄中命很苦。解放前夕,我们家遭遇土匪抢劫,三哥被土匪带走,当人质扣押在土匪的巢穴好长一段时间,那时三哥才两三岁。后来父亲变卖了田产才赎回了三哥。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那场天灾人祸,学校停办,三哥才上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后来跟祖父学医,虽然他文化水平低,但十分刻苦,借了好多医学方面的专业书籍自学。为反复阅读、深入钻研,他每借来一本医书,就让我为他抄写一本手抄本。靠自己勤学苦练,他掌握了常见病的诊断和治疗方法,尤其是中医儿科,周围几十里小有名气,公社卫生所成立后,他从游医变成了卫生所专职的坐诊医生。几年来,我先后为他抄写了《金贵要略》、《频湖脉学》、医专教材《中医学概论》、《中药学概论》、《儿科学概论》等医学书籍。我虽然对医学不感兴趣,但通过抄写医学书籍,逐渐积累了不少医学知识,周末街子天,三哥的诊所病人多,忙不过来,我就去帮他抓药、打针,抽空在一旁观察他诊断病情。日久天长的耳濡目染,我也学会了一般头痛脑热、拉稀肚疼等常见小病的诊治,病人多看不过来时,三哥就安排症状轻一些的让我看。有时,深更半夜有人来请他出诊,他因太劳累跑不动,详细询问了病人的症状,给我作了认真的交待,就由我代他出诊。如果不是后来参军,也许我就走上了行医之路。

                     四

  翻开《志摩的诗》手抄本,因抄书结缘而产生的那段让人回味的美好初恋又浮现眼前。那是高一刚开学不久,一天下午上政治课,老师有事没来,写纸条让班长组织大家学习前天的两报一刊社论,读完社论,还不到下午放学时间,班长安排大家自学。我借故上厕所,跑到学校旁的小河边散心。学校所在的位置是群山环抱的一个坝子,小河从远处山脚蜿蜒流过坝子,溪水清澈见底,河柳依依低垂,夹岸稻田一抹淡淡的浅黄。正欣赏着眼前的田园风光,微风送来阵阵甜美的诵读声:“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好美的诗句,是谁在吟咏这眼前的美景?紧走几步,转过河湾,一棵斜靠在岸边的歪脖子柳树下,一位女生手捧书本正深情地轻声朗诵。蹑手蹑脚的走到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原来是我们班的同学(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依稀看见发黄的书面写着“志摩的诗”几个字。我不想搅扰她的雅兴,听了一会儿就转身回教室。下来偷偷打听,女生叫谢茹云,酷爱文学,还会写诗。刚开学那段时间,她常带着《志摩的诗》,一到上政治课时,就溜出去偷偷看书。我象发现了猎物,下决心要弄到这本诗集。但那时对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靡靡之音是不敢公开阅读的,我如张嘴向她借肯定遭到拒绝。

  那天回到家,看到大嫂丢在杂物间那块粉红色的纱巾,我就有了弄到那本书的主意。那块纱巾是当汽车兵的大哥从云南边境带回来送给大嫂的,在当时是比较时髦的女人饰物。但大嫂嫌颜色太艳不喜欢,当作遮挡灰尘的头巾用了两天就随手丢在杂物间。我用肥皂洗净晒干,取出我最满意的手抄本《红楼梦诗选》,写好纸条,然后用纱巾包好。纸条上写:

  茹云同学:

  昨天在小河边听你读《志摩的诗》,真是妙不可言。现以本人珍藏的《红楼梦诗选》手抄本与你交换阅读,并送纱巾一条,望笑纳。请不用寻找换书人,五日后还书时本人一定亲自向你赔不是。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时,我故意走在最后,等全班同学都走出了教室,我迅速走到谢茹云的课桌边,把提前准备好的包塞进她的书包,并取出那本《志摩诗选》,装进我的书包,然后再出去同大家一起做操。做完操回到教室,谢茹云很快发现摆在抽屉里的书不翼而飞了,只见她涨红着脸边翻抽屉边喊:“谁拿走了我的……”,“书”字还没出口,她发现了我放进去的那个包就不再出声。我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只见她在抽屉里折腾了一阵,刚才还紧绷着的脸慢慢舒展开来,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终于按时抄完了《志摩的诗》。第五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第一个走进教室,刚落座谢茹云就走了进来,教室里只有我俩,我赶快拿出她的书,走到她身旁说:“茹云同学对不起,没得到你的同意我就拿走了你的书,现在完璧归赵。你没生我的气吧?”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书,同时取出《红楼梦诗选》手抄本还给我,微笑着说:“你的方式很特别,不过你的手抄本也不错,诗好,字也漂亮,还有纱巾我也喜欢。不过,以后用不着偷偷摸摸的,换了别人不把你当贼才怪呢!”我正要感谢她的宽容,这时,其他同学已陆续走进教室,于是,诚恳的对她点了点头。此后,有了好书我们都相互交换,共同分享,还常常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共同的兴趣爱好使我俩越来越亲密,爱的种子悄悄发芽。后来,高中毕业,我们同在一所学校代课。再后来,我走上了从军之路,她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地区师专,毕业后在老家当老师。1979年参加自卫还击作战之前,我担心上了战场回不来,或者伤残影响她的前程,一时冲动就给她写了一封绝交信,加上战后部队频繁转移驻地,听说她也调到外地学校,从此中断了联系。当年结缘的抄本还在,可是当年的初恋情人不知现在何方。我翻到《再别康桥》,一边读一边想。

  往事如烟。现在,城市里的新华书店、图书批销中心,各种内容、各种版本的纸质书籍、声像资料、电子图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抄书对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愿我们的国家再不要重演文革这种文化浩劫的悲剧,但愿我们的社会无论什么时候都多一些热爱文化、崇尚知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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