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边无际的,像一汪蓝色的海。一朵朵云,白森森的,像一尾尾漂泊的鱼。

  建华老家,正值盛夏,草木葳蕤,鸟影婆娑。

  我从气垫床上抱起骨瘦如柴的母亲。她用手下意识地扯了一下碎花的蓝色棉绸上衣来遮盖她裸露的干瘪屁股。她不想在自己儿子面前失分。在村子里,母亲一直保持着她的矜持和高贵。患病以后,我们依旧让母亲高贵地生存着。

  大姐和二姐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我们每隔五天会给母亲大洗一次。凉席就铺在院子里,满院子的阳光,父亲种植的月季花开得格滴滴地红。

  母亲已经瘫痪半年了,那张木质的单人床成了她唯一的活动场地。说是活动,是牵强的。从医院刚回来时,她不能翻身,不能伸腿,不能拿筷子,不能自主吃饭。她只是把自己百无聊赖地粘贴在床上。她唯一和我们交流的方式,就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眼皮慵懒地互动告诉我们,我们的母亲还活着。

  我们会间隔两三个小时给母亲翻一下身,乘势给母亲按摩一会儿。我们需要防止母亲的皮肤坏死,长期卧床的人最容易被褥疮侵袭。

  给母亲翻身的时候,她是喜欢的,见我走近,母亲的眼睫毛会不自主地上下扇动。母亲不说话,听话地很,随便我怎么安置她。在我宽大的手掌里,母亲是一块烙饼。我要小心翼翼,细致入微,稍有力道不妥,母亲的眉头就会一蹙,那一刻,母亲是疼痛的,我知道。

  给母亲洗澡,她自然舒坦。母亲心安理得地仰卧在凉席上,她可以看见蓝盈盈的海,也可以看见那一条条漂泊的鱼。温水浸润母亲嶙峋的身体,她的身体正在一圈圈萎缩。每天靠鼻孔注入流食,那点营养远远不能满足母亲各个脏器的运转,脂肪的燃烧加剧了母亲衰弱的进程。她的骨架高大,眼睛深陷,她的肉体丑陋无比。院子里,她的大女儿在搓她的干瘪的乳房,她的小女儿在搓她凹陷的肚皮。我看着母亲,拿起她竹节似的的手,给她搓手背。母亲手上的老皮轻轻地一推,就是一层。我们都不敢使劲,此时,母亲的肉身早已危若累卵。母亲心平气和地躺在凉席上,向整个浩瀚的天空袒露着自己的胸膛。她喂养的那只母猫已经身怀六甲。母猫喵喵叫了几声,偷窥了母亲一眼,算是对母亲的问候。

  我每日奔波于学校和老家之间。我疲倦极了,但我不能表现我的倦怠,因为母亲在竭尽全力地对抗死亡。死亡这张网,在肆无忌惮地捕猎母亲这尾伤痕累累的大鱼。

  邻居大娘来看她了。我们把母亲倚靠起来,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卧室的门。她的头发一丝不乱,脸颊苍白,双手重叠着放在被单上。隔壁大娘是她的老姐姐,平日里,她们一起去基督教堂的。大娘进了门,就哭了。她拉着母亲的手,问这问那。我们在旁边附和解释。母亲不语,只是看,看着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老姐姐。大娘从口袋里拿出圣经,说要给母亲读一段当天学的内容。我从桌子上把母亲的那本圣经拿过来,翻到大娘阅读的页码,塞到母亲的手里。大娘一字一字地读着:苦难来时要镇定安静,心中的忧伤不要四处张扬。相信上主,交托给他,他一定帮助。自己的痛苦忧伤说得愈多,愈叫自己失去力量。在主爱中的人有苦难而没有痛苦,因他隐藏在主里面。主耶稣说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在我里面有平安,这样魔鬼就无法再利用苦难继续进攻。阿门!

  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听着,嘴角似乎在翕动。我心里跟着读着,替母亲读,那一刻,母亲平静的像一镜湖水,我确定自己是湖里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

  母亲一天天枯瘦,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体内的翻江倒海。她的鳞片在疾病的折磨下一个个剥落,无声无息。我们开始忐忑不安,害怕突然失去母亲。

  再苦的日子都充满憧憬。老家仍旧有新生命诞生了。那只母猫顺产了四只小猫。

  我们把新生的小猫抱给母亲看,母亲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们有了欣喜,母亲还有得救。我们加大了流食的注入量,增加了注入的次数,希望母亲能好起来。哪怕能从她嘴里蹦出一个字,或者,她能举起一只手抚摸一下我们的头。

  接下去的每一天于母亲,都是惊心动魄。当母亲突然在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拔掉流食管时,我和两个姐姐着实被吓坏了。同时,巨大的惊喜和担忧撞击着我们的心潮。我们惊喜,母亲也许会好起来,我们担心的是,不能确定她老人家能不能自主咀嚼,即使能咀嚼两下,又能不能安全下咽?

  我们的担心貌似是多余的。母亲开始自己能吃饭。我们不敢大意,开始炖鸡蛋给母亲吃。一勺勺鸡蛋喂下去,母亲安然无恙。随即,大姐开始做面须给母亲吃,母亲依旧可以吃得稳稳当当的。每顿饭都很漫长。母亲咀嚼的很慢,像一头年迈的骆驼。饭在她的嘴里反反复复地挪动,我们要在旁边和她一起咀嚼,她会看着我们的嘴巴动作,下咽的时候,要大声地说:咽。母亲有时候嚼着嚼着就停下来了,很显然,她是吃累了。我会端着碗,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母亲重新启动她的咀嚼程序。努力吃饭是母亲天大的任务,她每次都全力以赴。为了鼓励母亲多吃饭,我们都会围在母亲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她每下咽一口饭,都会得到我们的夸赞:大姐会说,老娘真有用;二姐会拥抱一下母亲;我会向母亲竖起大拇指。

  母亲这样积极进取的生命态势维持了一个多月。我们甚至尝试了把母亲放到轮椅上坐着,想推她出门去村子里转转。可是,当我发现,母亲的头根本固定不住。她呼吸急促,她躺太久了,脊椎早已经弯曲。

  母亲的状况发生突变,已经是深秋,满地金黄,稻子就要丰收了,我们期望母亲能熬到吃上新米。尽管我们使劲了平生气力,母亲的饮食还是越来越少,直至输液不能,直至茶水不进。母亲到了弥留之际。

  11月11日夜里,母亲开始呼吸急促,她侧卧在建华老家的祖屋里,奄奄一息。我守在她的身边,目睹母亲最后的苦难。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父亲的遗像。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惊慌和恐惧。我知道,她要去见父亲了。

  我抽掉母亲的导尿管。她的床铺上没有任何异味。大半年来,母亲是那样的干净,我们陪着她游过了一段最漫长的海域,虽然没有到达健康的彼岸,但是,母亲已经在她的儿女面前坚强地表达了自己的勇敢之心。

  母亲躺在祖屋的正堂西口,头向门外。深秋的风从黝黑的夜空溜达进来,吹着母亲枯白的头发,苍白的面庞。我跪在地上,拉着母亲冰冷的手。堂屋里,白炽灯灿白,墙壁惨白,我们的母亲被一阵冷峭的秋风捎走了,像一枚落叶,飞向天空。那一刻,地里的稻子奔走相告,那个去年还在地里挥汗如雨的老年妇人终于不再劳累。我们的眼泪成了一汪海。母亲一个人多么像一尾剥离了所有鳞片的大鱼在漆黑的海里孤独游离……

  我答应母亲,她走后,给她置办一口十大喜棺椁。母亲的骨灰是我用红色的丝绸被面包裹好提留回来的。她和父亲合葬,两口棺椁之间我选择一块结实的木料连接,我想的是,他们通过这座桥的次数会很多,坚固性自然是第一的。

  母亲走后,老家真的空了,成了一座孤岛。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兄弟姐妹这几尾小鱼似乎越来越远离了那个漩涡。我们都被人称作母亲,或者父亲,但是再也无人可去喊父亲、母亲。我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返回故乡,一头扎进老屋的院子,一个巨浪就淹没了我。

  直至新年的第二天,雪花飞舞。我再一次地潜入老屋。唯一一条没有被送养,逃走的灰白花猫冻死在大门右侧的墙边。我的眼泪轰然而下。它小小的尸体早已经僵硬。雪花簌簌地落下,整个院子一片银装素裹。我打开大门,别人家大门姹紫嫣红,我的老屋却黯然失色。我关闭大门,把自己封闭在老屋里,一刹那,老屋就是一片海,我就是一尾孤苦伶仃的鱼。看着父母的遗像,我的每一颗泪都是一片与母亲生死相依的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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