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在一起生活了九年。

        我不怎么喜欢他,可他是我的爷爷。

        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拿砖去补一堵墙的缺口,看见我,就放下砖,去里屋拿了苹果给我:吃吧。我就吃了,苹果在我的嘴里嘎嘎作响。我记得他的眼睛,那样的小而带着血丝,他看了我一眼,就忙去了,而我没有再看他,我为什么要看他。

        爷爷是个很厉害的人,棱角分明的脸,铁打似的身板,一看就是练家,我却很少看见他打拳的,他常常挥舞的,只是一条鞭子。那是我们的家法,我讨厌那个鞭子象讨厌医生手里的针。

        小时候我最渴望的,就是能吃上好吃的,爷爷那里有很多的好吃的,但总是挂得很高。我常常幻想自己变成一只猫,把那些好吃的一一消灭,然后逃之夭夭。可爷爷的鞭子,打消了我做一只猫的企图,我的手仿佛至今还火辣辣的疼,爷爷说:小兎崽子,想吃我给你,偷可不行!他的鞭子隔断了我对那些东西的思念,使童年的我,口水空流。那些东西,最终还是被我们吃完了,爷爷每次只给一点,他说好东西不能一下子吃完,这使我们更加思念那只篮子,那只永远的篮子。

        我不喜欢我的爷爷。不仅因为他手里可恨的鞭子,还因为他的黑白不分。

  不就他会哭吗?我是这样抗议爷爷对弟弟的偏心,因为每次打完架,挨打的总是我,可爷爷怎么知道呢,我是倔强的,弟弟是灵活的,每次打架,他总是先哭,那是一种策略,等爷爷来时,那哭就占了先机,就成了一纸诉状,而爷爷便会对我高高的举起鞭子来。

  我讨厌爷爷的鞭子,一想到那鞭子,身上便有火辣辣的感觉。那是家里唯一的法律,爷爷是唯一的法官,我的作用是充分的体现了那条鞭子的价值。我常常想把那鞭子偷走。

        我记得我挨过的最狠的鞭子,小时侯下水游泳都是不穿衣服的。爷爷突然出现我的面前时,我正要从一堵矮墙上往水里扎,他大叫一声:四毛!我便看见了那鞭子呼啸而来,一下,两下——我一下子栽了下去,拼命的朝对岸游去——那是我从来没有游过去的对岸啊,我硬着头皮游了过去,我听见了爷爷在岸边的喊声:小兔崽子,敢偷下河,看我不打死你——我游啊游啊,游不动了,要沉下去了。

        ……

        我听见了爷爷跳水的声音,他在水里语无伦次的喊了些什么,喊了什么我没有听清,那声音是颤抖而含糊不清的。他死死的抓住了我,挣扎着到了岸边。然后是一顿猛揍。我听见他说,你淹死了,我咋向你爸妈交代。我悄悄的想:爸爸妈妈是谁?

  我还没淹死呢呢,在水里,我成了真正的浪里白条。我不听他的,他不让我游泳,是怕我淹死,可我不游泳,是会憋死的。爷爷的鞭子倒使我很快的成了一条鱼,那天之后,我的泳技突然提高了很多,去了很多从前去不了的地方,会了从前不会的动作,也从那次知道,爷爷游得也很好。

        我恨爷爷的鞭子。一想到那鞭子,便想起了小时候的种种委屈。

  我记得我把从外面带回来的桃子给爷爷时,爷爷暴怒的眼神,我说爷爷一路上我不舍得吃,我给你留得呀,爷爷一把打掉,并狠狠的在我身上补了一脚,他让我跪下,我不跪,他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我和三毛从人家车后面捡的,是捡的还是偷的?我说,是捡的。爷爷大声的骂我没出息的东西,说一定是偷的,说,刘家的人最恨的就是偷。我好像很委屈似的哭了,虽然还没有挨鞭子,但我哭得很厉害,当鞭子在我们身上响起来的时候,三毛哥终于承认,那桃子是从人家车上偷的,我们是吃饱了才拿回来的。

  那是我们吃过的最苦的桃子,很多年了,那苦味似乎还留在嘴里,留在心里,而那火辣的鞭子似乎随时还会呼啸而来,我忘不了爷爷暴怒的眼神和他的那句话:刘家人最恨的,就是偷。

  其实,爷爷知道吗?很多年过去了,在这个世上我有时仍做偷儿?我有时候仍会说一点谎,有时需要偷渡自己的良心和灵魂才能活着。其实偷儿对偷来的东西总是不那么珍惜,只要一个人不诚实了,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没有了可珍惜的东西,有的,只是可利用的东西,是这样吗,我偷走了什么,什么偷走了我?

  爷爷的鞭子,像一条蛇,蜿蜒在我的童年。至高无上的鞭子上,用很特别的方式告诉我,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是挨鞭子最多的,成全了那宝贝鞭子的威名,却也是我终结了它的使命。

  我摔门而出的样子显得很酷。没有一个人,在别人用种种不堪的词形容自己的妈妈时,会平静的坐在哪里听的。很多年前的一个中午,我突然对滔滔不绝的爷爷说:你闭嘴吧。爷爷很惊异的看着我,仿佛我不是我了,我说,就是狼,也是对她的狼崽好的,我不相信俺妈会想害我。说完,我就摔门而出。我听见了爷爷的大骂——没良心的东西!并且很快就追出来了,我忽然觉得他很好玩,就走回去站在他面前:你打吧。

  他没有打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说:小东西,你长大了啊!

  没有你,我长不了这么大,没有妈妈,连我都没有。爷爷,原凉我的自私,我无法不护自己的妈妈,我不知道她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自从我知道,她是带我来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就不要谁说她,谁说她,我就把谁的天捣得漏雨,你信吗?

  谁都不信,我信。

       我扒了车去了另一个城市。

  陌生的街头,身无分文的我,知道比鞭子更可怕的是饿,吃了野地里残留的红薯,喝了很多路边沟里的水。我逃跑时是那样害怕街上有个身影是爷爷,后来,却是那样的希望街上有个身影是爷爷。终于,离家二十七公里的小镇上,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浑身是土,正推着车子东张西望。

  爷——。

  一把抱住了我,说:你饿了吧。

  我飞块的吃完了他手里的面包,又听到了他说:别跑了娃,爷不打你。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爷爷手里的鞭子了。

  爷爷依然想做家里的法官,可是,他老了,无法决断什么,连他自己的生命都无法决断了,当我如雨后春笋般长成一个大男人时,爷爷却如风干似的变小了,我知道能决断一切的,只有时间。我经常回去看他,想问他爷爷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却一直没有问,我问爷爷那鞭子还在吗,爷爷总是说——

  还在,硬实着呢。

  

  载《特区文学》《2006年度中国青春文学精选》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