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直萦绕在我脑际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乡场上的故事。


  吃完午饭,父亲对我说:“下午别上课了,让三伯家的小二狗帮你请个假,你把水缸里养着的鱼拿到乡场上去卖。”我把鱼捞出来,好大一条鲤鱼,通体一色浅浅的金黄,鱼腹最宽处有两巴掌,用木杆秤称了称,足足5市斤,这是附近小河里的特产土著鲤鱼,肉质细嫰,味道鲜美,父亲打了多年的鱼也偶尔才碰到。我对父亲说:“爹,我们家好久没沾过腥,这条鱼就不要卖了,一家人打打牙祭吧。”刚刚呀呀学语的小妹也跑过来扯着我的衣服:“哥哥要嘠嘎(土话:肉)。”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这个学期的学杂费、这一季庄稼的化肥钱都还欠着你三伯家。下次吧,下次打着鱼就不卖了,爹煮清汤鱼给你们吃。”我嘟着嘴,小声说:“下次,下次,说了多少个下次,连鱼汤都没有喝到一口。”赌气归赌气,我还是把鱼放进垫好树叶的竹篮,再用树枝遮严实就匆匆上了路。正是赤日炎炎的酷暑天气,鱼没有水养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发胀变臭。我加快脚步,五、六里山路,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乡场。

  我先把用穿鱼条穿好的鱼从竹篮里拎出来,在街头的龙井里冲洗好。那井水夏天仍冰冷彻骨,鱼用井水一冲,鱼鳞闪闪发亮,卖样非常好。然后径直走到供销社门口吆喝开来:“买鱼!买鱼!鲜鲜活活的大鲤鱼,刚从河里打起来的野生鱼。”供销社主任朴世人把头从窗口探了出来,一双暴凸的金鱼眼盯住我手中拎着的鱼连眨也不眨一下,冲我喊道:“小子,鱼拎过来。”那还是集体大锅饭的年代,大多数乡亲连温饱都还没有解决,在百十户人家的乡场上,能吃得起鱼的就只有食品公司的主任陈白实、工商所所长李大拿和朴世人几个有权有势的小头头。我对这几个人又敬又恨,敬的是每次卖鱼遇着这三尊财神,手里的鱼就能及时出手,换成父母急需的钱;恨的是这几个人仗着手里的权势作恶乡里,吃拿卡要,鱼肉百姓。

  几个人的恶行象电影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一脸猴相,操着“马普”(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在乡场上动不动就砸摊子、折秤杆,搜了东西不归还,把个乡场搅得鸡犬不宁的是李大拿。收猪、卖肉缺斤短两,刀口上长眼睛,吃的油光水滑的是陈白实。至于朴世人更是可恶至极,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穷乡僻壤的乡场上,从牙膏、肥皂、电池等日用品,到白糖、香烟、瓶装酒等奢侈品,再到化肥、农药等必需的农资,全凭朴世人一张纸条主宰着物资的分配。除了他的亲戚,不烧香上供就休想拿到他的纸条。被称着乡中学“一枝花”的女生白雪,才十四、五岁就被朴世人用几块肥皂骗上了床。气得白雪的母亲得了疯病,三天两头到朴世人家门前要朴还她女儿的贞洁。更可恨的是,十多天前,朴世人这老家伙把我戏弄得够呛。那一次我提了一串红尾巴、鲫壳鱼来卖,因为都是些一小拃长的蚂蚱鱼,转了几圈,鱼都翻白眼了还没有卖掉。我来到小人书摊,干脆把鱼挂在书架上,花一角钱租了几本小人书,坐下边看书边卖鱼。狗日的朴世人见我专心看书,把一只正在供销社柜台上睡觉的懒猫偷偷抱着放到书摊旁。那馋猫闻到鱼腥味一下就精神起来,跳上书架狼吞虎咽吃起鱼来,等我发现,一条红尾巴鱼已被吃了个精光。朴世人及时出现在我的身旁,拍着我的头嬉笑着说:“小子,这鱼还卖不卖?”那串鱼本来有两斤多,要卖两块多钱,即使被猫吃了一条,至少还可以卖一块五、六。朴世人却说:“猫把鱼都弄脏了,5角钱卖不卖?”讲了半天价,朴世人一分不让,说:“不卖你就提回去喂猫吧”!说完转身就走。我忙扯住他的袖子,说:“卖!卖!”回到家,父亲接过我递给他的5角钱,几个嘴巴狠狠的抽了过来,骂得我狗血淋头。

  ……

  我拎着鱼走到朴世人的窗前,只见朴的身旁又探出了一张宽大的女人脸,那是乡场上臭名远扬的骚婆娘万云茹。万的男人绰号叫小母猪,长得矮小丑陋,是类似“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一类的人物,而万却长得牛高马大,一双巨乳象两个猪尿包一样,大热天把那粉红色的乔洗纱短袖衬衫象搭帐篷一样高高地撑起,乡场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大母猴。万云茹欺负小母猪丑陋无能耐,常常当着他同别的男人毫无顾忌的调情,这些天又同朴世人勾勾搭搭的搞在了一起。看到我手中提着的鱼,大母猴嗲声嗲气的说:“哎哟!哪里打来的大鲤鱼啊,看见就要流口水。老朴啊!你不打打牙祭?我倒是肠子都要生锈了”。我一听,这婆娘嘴馋了,朴世人一定会讨好她,报那一箭之仇的时机到了。

  “咋个卖?”朴世人问。

  “3块钱一斤,”我说。

  “你卖金宝卵?小杂种,喊那么贵。”

  “少了不卖,你吃不起算毬!”今天鱼好,我气硬得很。

  我转身就要走,大母猴对朴说:“鱼腥味都闻不着,我也要走了。”朴世人忙说:“不要急嘛,宝贝。”转过来叫住我,“少一点,两块一斤。”按市价,最多也就卖一块五一斤,朴世人为了讨大母猴的欢心,已经把价抬得不能再高了。

  “少一分也不卖!”我咬了咬牙,仍不松口。

  朴世人也来了气,“不卖算毬,小子,我告诉你,今天这街上买鱼的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了,陈白实下乡收猪去了,李大拿到县城开会去了,你就慢慢卖吧,不要象上一次最后求着我买。”

  我心想,卖不掉家里自己吃,让你朴世人讨好不了那个骚货,且不是一取两得。我为自己的想法暗暗得意,高声喊到:“新鲜大鲤鱼,5块钱一斤。”

  大母猴看我和朴世人斗上了气,生怕吃不着鱼,急忙从供销社跑出来,亲言细语的对我说:“小哥哥,莫生气嘛,和气生财,赶快卖了回家吧,大人在家等着呢!”我知道她在和朴世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咬死少了5块一斤不卖。朴世人再有钱,但一条鱼就要一般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他也不会冒傻气花冤枉钱,只好软下来跟我讲价。“两块五一斤。”“不卖。”“3块一斤。”“不卖!”“再送你一条牙膏”,“不卖!”“再添一块肥皂?”“你留着自己洗屁股吧”。朴世人终于知道我在故意捉弄他,骂骂咧咧的把头从窗口缩了回去。大母猴吃不着鱼也觉得没趣,朝屋里说道:“没得玩场,走毬了。”风摆柳一样晃着一对猪尿包回家去了。

  天快要擦黑,鱼已经发胀,果然如朴世人说的再没有第二个人来买鱼。我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我欣然接受了父亲的痛骂,再加上几个火辣辣的巴掌。但我们一家终于吃上了久违的清汤鱼。

  以后卖鱼我都是舍近求远,五更起床,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赶到20多里的县城去卖,再不去乡场看那几个恶人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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