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一、纸的前世
如果，把纸作为一种记载与传承的工具，它的前世在哪里？
如果，把纸作为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DNA，它的前世在哪里？
欧洲的维纳斯、拉奥孔雕像、庞贝古城，一种潜意识激活了欧洲的大脑；中国生病的时候，一块药店里的龙骨，让华夏民族听到前世的一个回声——生命的本源，文化的价值，你必须站起。它们，都从泥土中散发指令；这些，都是祖先的声音；指令与声音，就是纸的前世。
中华民族，率先撑着长矛，颤颤巍巍地慢慢站起。
人类，因此走到时空隧道的门口。
尽管，一张真正的纸尚未呈现给世人。
但我，已隐约闻到商周青铜宝鼎的铭文中，秦始皇封禅泰山的碑刻里，隐约散发出草木的气息。
二、纸的胚胎
人之为人，起于胚胎；纸之为纸，得之草木。
埃及的纸莎草，印度的贝树叶，中国的竹木，她们绿色的生命被收割，人类思想的因子却开始萌芽。
沉重的草木啊，你承载了人类多少生命经验的反思与总结的生存箴言？
你汇集了多少生命世界与自然相互演绎出的，至今仍令人悲伤叹惋而又激动人心的生活真理？
你宣告了多少人一步步走来的心路历程、生活激情与生命美的体悟？
即使，用火烘烤蒸发，仍然学富五车；
东方朔的一个玩笑，就笑倒一大片竹林。
也许，它太沉重。
汗牛充栋。
韦编三绝。
同样沉重的岁月，开始冲刷沉重的草木。
中华大地预备分娩纸孩子。
太阳，像个手忙脚乱的准父亲，急忙备好足够的能量，预备晒干草浆。
三、纸的诞生
人类智慧的天空属于谁？
属于月亮和星星。而这所有闪烁生命光泽的星月传奇，全因一个伟大的文明助产医生，他叫蔡伦。
原料处理便是消毒，制浆打浆便是手术，抄纸干燥便是产后护理。一张纸，张开幼嫩的小嘴，哇哇啼哭。
大千世界开始震动，时空隧道轰然打开——是古是今，是中是外，是天是地，是帝王将相，是文人学者，是百姓桑梓……亲爱的纸孩子，你这美丽的天使，给人类以智识，以欢乐，以痛苦，以忧伤，以讶异，以深爱，以痛恨，还有无尽的启迪与生命触角的扩张。
纸孩子，没有你，人类尽管还能组成群体和社会，可是，却无法开辟丰富多彩的人生领地、生命天空和无限延展的智慧宇宙。
纸孩子，请倾听春风——布谷声声，惊蛰鸦啼；请倾听夏雨——阵阵蛙鼓，电闪雷鸣；请倾听秋蝉——草动虫鸣，露洒霜横；请倾听风雪——心旌摇曳，万点梅红……
纸孩子，你成长为宣，名为澄心；你咏花怜影，自谓薛涛……你是水的流淌，火的温度，光的七彩，灵的灌输，智的张扬，美的宣誓，心的熨帖。
面对你，人类爱心无限。
四、纸的使命
纸，自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天然承载高贵的使命。
纸，记载勇气和胆色。从为逐日的夸父而怒放的大荒桃林，到赴死不辞的荆轲歌吟过的燕赵大地；从飞近太阳而殒命的伊卡洛斯，到色摩比利峡道上的斯巴达王；从伍子胥英魂飙怒的钱塘江畔，到为屈原哀伤流泪的汨罗江潭……
纸，解读诗意的人生。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中那高贵无比的生命意识和生命价值，到《荷马史诗》《神曲》《圣经》中神人交战的人学思想；从柏拉图、莱辛的古典美学，到歌德、罗丹的人文关怀……
纸，寻找自然的启迪。从解构冷热气流旋涡的形成，到探寻万物生成与自然秩序的确立；从喜马拉雅不可一世的无言崛起，到马里亚纳海沟痛苦的断裂；从探寻地层深处的奥秘，到试图揭开宇宙爆炸的谜团……
纸，被无数先哲浸染，被无数智者描摹。
如果，我们凝神在纸上盯住只言片语——
为生计而奔波、为创造而冥想、为挫折而痛苦、为失落而忧伤、为迷茫而痛苦、为不公而愤懑、为命运而哀怨的人们，将平和而自信，坦然而平静，自在而喜悦。
五、纸的哀叹
终于有一天，纸老了。
电子波洪水般攻破纸的边缘；光的速度霎时洞穿纸的衣袍。谁还肯用脚丈量距离，谁还会敞开肚皮晾晒文章？
纸在退却。无纸化办公，无纸化阅读，无纸化交易……纸，踟蹰着，悲哀着，叹惋着，向敬老院缓缓走去。
纸，梦见被庄严地祭奠。不禁哭泣。
“时间，真的到了吗？”
“那时的我呵，多么年轻！”
“不论黄昏、午夜还是黎明，我与多少人谈论古希腊荷马和三大悲剧诗人的那些神祇和英雄？”
“恒河的岸边、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是否保留我与释迦、基督的神秘对话？”
“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秦皇汉武文治武功的评说，柏拉图美的不可言讲，黑格尔的丑之所以纳入美学……这些，都不再需要我了吗？”
人类无言，长风浩叹。
手中有笔，书写滞涩。
一部小小的手机，已可以容纳纸的所有硕果。
那么，漫卷诗书喜欲狂，是否渐渐成为一种奢望？
纸上种花的缱绻何时化作一缕轻烟？
一卷在手的场景，渐成一种仪式、一种姿态，渐成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那个“读书日”……
六、尾声
但我相信，有些东西会变老，但永远不会死去。
就像今天。纸老了，我仍然热衷于书写，并把良知、视野、识断与创造，统统交付与它。
天地逆旅，百代过客。只要宇宙存在，启示之星就永远奇异地闪光。
现代的喧嚣中，一切都无从生长，一切都飞短流长，没有什么可以沉入心灵的井里，发酵月光的醇美。当现代与后现代的崩乱与断裂，令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人类只有重返开端，返回自我的实存。
所以，纸在可预知及不可预知的岁月里，将是人类“潜入人心苦井”的永恒精神家园，我对此毫无怀疑。
毫无怀疑的，是我在一张纸上写下这篇文字时，在自我唤醒中带给心灵上的慰藉和丰满。
毫无怀疑的，是我翻开一本书诵读时，它为疲惫的我照亮一点路程。因为，对纸作真诚而深情的凝望之时——
每一个字符，都充满阳光；
每一个段落，都水草丰美；
每一颗心灵，都诗意盈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