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树根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第一次拣树根是在还有寒意的初春。呼吸了一冬污浊的城市空气,当春天刚露出一小手时,就忍不住奔往能见着春意的田野。总是在薄暮时我们四处游逛,看憋着劲要返青的麦苗,看小杨树涨青了的细枝,看水渠边竞先伸胳膊蹬腿小小活动身体的嫩草,看已经明显不在僵硬隐隐散发出芳香的泥土。

  就在离城市不远的农村田埂边,前一年收获了向日葵的根茎庸懒地躺在田间路旁,深赭石色的茎底下重重拖着带泥的根。肯定是不经意间瞥见田埂上造型奇特的一小截不足二寸的树根,忍不住拣起来把玩,惊喜着叫哥看,像不像昂头长鸣的大象。

  哥不动声色欢喜着看,二人不约而同就四下里张望起来。当然是希望再拣着狮子老虎鸡什么的,可惜只有手中长鸣的大象窃笑着被我们紧紧抓住,并没有狮子们在等待我们,甚至都没有像样的爬虫好歹支应一下我们膨胀的激情。

  当薄暮渐渐落下,夜幕悠忽升起时,我们只判断出这是葵花已然腐烂过的根,不死心地回望已经模糊不清的田野,跟哥撒娇着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一定能找到好多,妹要开始做根雕!哥总是永远惯着我,当然支持。

  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果真去了,就照着那天仰天长啸的大象找,看来结果不理想。记不清是我还是哥想起那块在土里丢弃田边的葵花根(一般像这种发现我总是把功劳归于自己)。反正我们又是在薄暮中,在农人已经归家的田埂上,我和哥奋起敲葵花根上的土块。

  当夜幕又一次笼罩过来时,我们眼前已然是一堆柴禾垛一样的葵花根了,是一些须发完整的葵花根,和那天的大象不一样,没沤过。我们看着那些几乎完全看不出所以然的葵花根,设想着雕出经天纬地的作品,当我还沉浸在创作的喜悦里时,哥已经挡不住春的寒意,清涕像泉水一样流出时,我们犹如凯旋的将士呼啸而归,至少我是这样的感觉。

  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几千年来的古往今人都知道,刚刚做好了雏形的“大象”、“ 喜鹊登枝”、“ 含羞的少女”、“ 田野中的狂欢者”等一小批根雕,那些还未清洗的根还在那里等着绽放异彩。我却按捺不住寻根的超度热情,还要拣。哥说把那些根做好了再拣不好吗?我说不好!晚了那些根就没有了!哥说,那么多呢。谁要你那些宝贝根呢。哥还是一如既往地带我去。

  我们是走村串巷,从初春到仲春。到仲春的时候,桃花像无边的锦缎一样盛开。我们就找到了桃源,问桃源的农夫,哪里能找到大的葵花根。老农说,他刚烧了一批。哎呀!听着我心疼的能掉下泪来,亏得满眼笑颜如花的桃花在微风中盈盈微笑,才熨展了我紧皱的心头。

  又是忽然间看见在桃园里废弃的桃树根,又求了哥要开发多品种根雕。要桃树根。哥二话没说,张嘴就同意了。可惜没斧没锯如何是好?好说,这不难。哥总是这么说。

  第二天,我们就又拿锯又拿刀,天兵一样降临,再结实的桃树根也敌不过哥手中的锯。哥在锦绣一片的桃花丛中认真用功地大锯特锯,把能锯的桃树根都锯完了,仍对着一截大腿般粗细的桃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哈哈大笑着宣布,这是一个很好的根雕,能做成自由女神!我惊奇的看着这截秃头土脑的桃树干,怎么也发现不了自由女神的踪影,但哥在微微有些起伏的“头部”靠下说,这就是自由女神的胸部。天爷!自由女神的胸?那超短的枝杈就是自由女神擎着的火把?天爷!我顺着哥上下翻飞的手势终于看出点门道,更确切说,这像吕雉制造的人彘!我不要,哥要。说我一点想像力也没有。看着哥战天斗地锯好的一大堆桃树根,我妥协了,带回了哥眼中的自由女神我眼中的人彘。

  这一次还有意外的收获,我们发现田埂边废弃的枣树根。枣树根比桃树根还硬,但并不能动摇我们获得它的决心!又是一番拉锯扯锯。几截被看做有些意思的枣树根已在我们满载而归的囊中。那里面确实有个精品,是一条挺直蹲立的牧羊犬。这得承认是哥发现的。

  从此以后,我和哥的眼起了异常的变化,看到植物的根部,头几乎仰不起来,走哪儿把各种根看到那儿。

  该到了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清明时节。在停车的路边,又发现了大批的树根!这次是蓖麻根!好大的一批!立刻就想叫哥来,终于还是按捺住自己驿动的心,尽量平静等到逢最近的星期和哥一刻不停的奔了去。

  又是锯又是折,在不断的叫好声中,已经弄好了好几编织袋。我仍然意犹未尽的看着那些未锯未折的根说,还能弄好多!哥说,行了行了,知足吧,贪得无厌!回去的路上,总结着拣树根的历程,每一次都告诉自己,这一回是拣的最好的。拣蓖麻根又被说成是这一回是最好最多的。一种葛朗台数钱时的极大满足。

  过去去基地从未发现过树根。在拣树根的日子里,基地简直是树根的发源地。就跟天老爷故意的一样,他在河堤的路旁就丢弃下一堆苗圃不用没有生命力的小灌木,带刺的小灌木,真是宝贝,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仍是又是扯又是折又是拽,弄的哥和我灰头土脸但情绪饱满,过往的一个农妇说,“这能烧柴”。好天,烧柴!我们相视大笑着也不解释什么,任南来北往的农人看我们折了木条收拾“柴火”。

  再去基地拣我们的黄杨木“柴火”时,我们发现了更大的惊喜,又是从天而降,前一天还不见的两大蓬枣树根,天那!这回才是最好最多的呢,管他什么刺不刺的管他什么硬不硬的,就是锯断了两根钢锯条也不能被困难吓倒。两大蓬枣树根在我们两个上午的奋力拼搏下,入仓入库。

  那个蹲在堤旁年轻的农民工领着媳妇拿着我们锯好的根,反复琢磨,告诉我们,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我记得他说一个我很满意的奔鹿像牛!看到那个基督受难的雏形时,我们已经觉得知足了,这回肯定是最好的。

  奔波在村舍街边的日子,我们还拣了像恐龙的桐树根,很不好意思,是人家堆起来的树枝里抽出来的,自然是我干的,哥是不会干这种事儿的。在一条肮脏的村道边,像上天下雨似的在路边摆了一溜看不出哪种树的树杈、树根。不怕扎不怕脏地捆在车后,手里高举着那只雷龙,迎着路人诧异的目光,面目被尘土沐浴只露出森白的大牙穿梭而回。

  我们的树根还有棉花树根,红褐色的根别具一格。一只角鹿是茄子根的造型,那个曼妙的飞天你是再想不到的,是我们在河沟边的悬崖上,扒下裸露出来细长的不知哪种植物的根做的。活象标本一样褐色带有羽状鳞片的鸟儿也是在悬崖边,哥凭着长胳膊长腿够下来的。哥耿耿于怀的是那块几乎腐朽完了的牛头。是哥攀上崖顶手上胳膊上被刺挂了好几个口子“舍命”摘下来的。俩人叹赏了半天,是我嫌上面的土渣太多,在地上蹲了蹲,可惜,就轻轻一下,就蹲成了两截。哥那个惋惜呀,直说丢了一件绝世精品,一直让我道歉说好话。说心里话,那牛头就那么回事儿,哪里比的上那飞天,那肉肉的小鸟儿,但嘴里还是道歉的,毕竟是个劳动的果实被我毁于一旦么。

  当我们的仓库被各种树根充斥,当我自己也看着盈库的树根不知从何下手,像狗熊掰棒子一样拣起这个丢下那个,几乎不能在一个根上下功夫雕刻时,哥说,我们把拣根放一放吧,我赶紧下台阶说好。

  这样,轰轰烈烈拣树根的日子告一段落。扎扎实实雕树根的日子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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