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的村庄
在得知拆迁的消息后，我一次一次回到老家，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在无数次的探望中，试图加固村庄在脑海中的印象。然而，看得越多，越是不舍。终于有一天，看见高速桥像剑一样将村庄斩为两段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我知道，我的村庄连同村庄独有的味道，就要随着高速桥上的那些滚滚车轮，渐行渐远了……
拥有时不懂得珍惜，要失去了才觉出它的可贵。村庄于我正是这样的感觉。从出生到十几岁离开，竟没有多少留念，如今知道村庄要拆毁了，才突然觉得它是那样的可亲、可敬。我要赶在它彻底消失之前，看她最后一眼。
说起来村庄很小，也很普通，没有什么名胜古迹，房前屋后，山上山下，除了石头就是柿子树。每到深秋，都会有东北的老客开着挂斗车来收柿子，他们说别处的柿子都比不上这一疙瘩的甜，咬着你们这儿的大冻柿子过冬，那才叫一个美！东北老客高兴，我们村里人更是高兴，青壮年们上树摘柿子，女人、孩子管往家里背运。摘来的柿子堆在家门口，老人们坐着板凳码柿子，红灿灿的脸跟眼前红火火的一堆堆柿子交相辉映，整个村庄像过节一样热闹。柿子卖了钱，一年的柴米油盐的花销就有了，即使坏一点的柿子也舍不得扔，要么切块晾成柿子干，甜甜的嚼起来很劲道，招待客人或给孩子当零食吃；要么洗净放缸里圈醋，甜酸爽口，过年吃饺子离不开它。
那些招招摇摇的柿子树，既是风景，也是财富。村里的老人常说，只要有这些柿子树，不管大年小年，咱们都不会饿着。
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些从村里走出去的人，就是山上的一粒粒石子，村庄是石头的村庄，我们是石头的婴孩。我们村的石头分好几种，有坚硬的岩石、叠层石，还有一种看似糟朽的石头，我们叫它炼山，用手一捏，就会碎掉，后来有专家考证，说这种石头叫麦饭石，含有人体所需的多种矿物质，经它过滤后的水，可以补充人体的微量元素。麦饭石的这些好处，似乎与我们小孩无关，我们最大的乐趣还是在挖宝上。
我家西面有座山，叫白顶山，是因为山顶上有通体透白的石头而得名。我们村里人管那种白石头叫石英，听起来很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温柔、雅气。石英石在有月亮的夜晚会闪闪发光，有着童话般的神奇。挖出来的石英堆在一起，过不了多长时间，会有采购站的人来收，说是做玻璃、钨丝的原材料。
有月亮的夜晚跟着大人们挖石头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我们在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跑，有时跑着跑着会惊起一对夜宿的野鸽子，扑棱一下飞走了。在它们的窝里，会掏出四、五颗鸽子蛋，这样的惊喜能让我们的叫喊声填满整个村庄。更多时候，我们会顺着发光的方向去挖石头，挖到长着许多塔尖的水晶石，玲珑剔透，我们像得了宝贝一样捧在手里到处炫耀。回家后用水冲洗干净，放在窗台上或是花盆里，夜里，看着它们在黑暗里发光，梦想着会从里面走出一个小神仙。小神仙一直没出现，倒是水晶石越堆越多，多到够装满一篮子，大人们会帮我们卖掉，换回一大把零碎的票子，供我们自由支配。我们跑到镇上的商店买小人书看。谁拥有的小人书多，谁就是小首领。
正是那一堆一堆的石头换来了全村人丰盈的日子，换来了我们发光发亮的童年。
时光荏苒，今天的村庄，虽然历经了无数风雨，却依然保持着她的朴实、宁静，它就像温暖的巢，养育着一茬茬村人，养育出一对对寻飞的翅膀。重又站在这熟悉的土地上，站在无数村人曾经站过的地方，睹物思人，往日的情景复活，桩桩件件生生地撞疼着我的双眼。然而，我与村庄，多像一场迟到的爱恋，我刚刚迷恋上她，却又要失去她了。在我心里，她既是完整的又是零散的，完整的像一句方言，随时就能脱口而出，却又零散的像一粒粒石子，费劲脑汁也很难归整成一体。我不知道，一旦失去了她，我是否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成了没有归宿的风，我这一腔的爱恋将去哪里安放？从此，心无归处啊！
我一遍遍抚摸着那些柿子树，一遍一遍闻着它们的气息，直到夕阳落尽，夜幕降临。山村的月是有情的，尤其是今晚，烘托着若隐若现的星星，一起制造着无比童话的世界。明天或许后天，这个童话世界将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消失，而此刻，她竟浑然不知，依然深沉，平静。是真的不知吗？村人们一趟趟往外搬家，一趟趟走了又回来，难道没有一丝触动她吗？也许，她知道，什么都知道，知道一段历史的结束，意味新生活的开始；她知道，拆迁后，这里将被赋予新的使命，新的涵义。谁能挡住前进的车轮呢？！
那种叫“王刚哥”的鸟，又如期而至了，它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它一声声的呼喊把人们送进甜蜜的梦乡。我躺在自家的炕头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是因为最后一晚，是因为留恋，留恋我即将要失去的村庄。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是我的，也是村庄的。这叹息在这静静的夜晚，显得那么悠长，那么惆怅。
夜深了，王刚哥催眠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它似乎也要睡去了。而我记忆的潮水却一波一波地涌来，一次次淹没我，打湿我的双眼。村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承载着村庄的灵魂，而这些灵魂早已根植于我心，成为绝版。这，远比眼睛要留住的更多、更真实，且永远不可复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