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刚刚结婚时一袭红衣红裙、盘着漂亮的发髻,跨进夫君的家门时一脸的忐忑或惶恐。
  当我一脸素颜走进老屋,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一时不知所措。“勇子家的,来给你香蕉吃!”一位和蔼的老人如同《红楼梦》里的贾母,一脸慈善。她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滑润光泽白里透红的脸,不见岁月的侵袭或雕琢——没有同龄人那一脸的褶皱。虽说她没有贾母华丽的外表,但她具备了贾母优雅的举止甚至高贵的气质。
  而我那爱“板着脸”的婆婆大人啊,她的长相竟走了奶奶的“极端”——消瘦的身材,黝黑的脸,脸蛋却鼓鼓地向外凸出着,嘴角总爱向下耷拉着。连说话都阴阳怪气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旧社会的“恶婆婆”。或许是心理作祟啊,我不自觉地向奶奶身边靠拢。
  奶奶见我一脸羞涩,便一把将我拽到她跟前:“哎呦,你看这细皮嫩肉的孩子,一脸的福相!”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奶奶”,便挨着她坐下。说来也怪,在这陌生的世界里除却勇子,我唯一不曾戒备的就是这位老人,和老人相处有一种温暖始终将你围绕,或许这就是缘分。
  “啧啧,你看这小手啊哦,一看就没干过活!”奶奶总是拉着我那纤细的手,啧啧地叹着。我喜欢和她聊天,喜欢听她云山雾罩地阐述她那些发了黄的故事,喜欢陪她喝茶、喜欢和她说着笑话。在她的世界里,我如此快乐,无需伪装。
  我和奶奶很要好,所以自然而然我成了她的跟班——她的腿脚不是很好,我总受她的调遣为她买这买那;我总是如此听话,如同她的先锋官为她冲锋陷阵——做这做那。而她也特义气,但凡有点什么好吃的她就颤颤巍巍从床头柜子里取出来塞进我的手心里:“勇子家的,快吃!”看我一个劲地推脱,奶奶就会黑着脸冷冷地撅起嘴巴:“怎么,你也嫌我这老太婆窝囊啊?”我一听忙接过来,塞进嘴里,也不言谢。只见她眯起大眼睛,咧开没牙的嘴巴心满意足地笑成一朵儿花。
  都说婆媳是天敌我不知真假,或许我和奶奶立场统一—我的婆婆,她的儿媳让我们娘儿俩落进同一个战壕里?
  她和我海阔天空地神聊,自然一个话题成为我们家常菜——她总是暗地里数落我的婆婆,这这不好,那那不对。如此“活迷”的儿媳逼迫得我那公公大人整日不得歇息,奶奶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儿子如一枚旋转的陀螺却无能为力;她的脑子永远那么灵光——能清楚地记得那么多故事,譬如一向强势的婆婆哪一次逼得我的公爹大人大动干戈,吓得婆婆才晓得“原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她总是暗地里劝告我:“你的爸爸是个好人,等他老了要你记得做点好吃的给他留着。”……那一刻感觉日子如此温暖,被娘宠溺着被奶奶呵护着。我不会做家务,我的婆婆总是暗地里喋喋不休地指责,总是听得奶奶一声吆喝:“哎呦,人家孩子从小没干过活,能干就不赖了,你还嘟囔个啥?”难为了婆婆左右为难,现在想来那时她的角色也蛮难。
  用婆婆大人的话讲:“你这富生富养的孩子,哪里知道过穷日子的难处啊?”她对我这大大咧咧的种种,常常教训得不亦乐乎。我买东西从不“还价”,人家要多少咱就给多少;而我的婆婆则不然,她总是脸红脖子粗得跟人家斤斤计较着。要是买个瓜果李桃她总是拿拿捏捏,甚至放在嘴里“嘎巴”咬上一口。人家小贩自然喋喋不休地埋怨:“你这人,咋这样啊?”我的婆婆总是嘴巴一撅、一个白眼过去,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懂先尝后买才知好歹?”她老人家好容易买了几斤总算付了钱,最终还是趁人不备偷偷塞进布袋里一个果子,然后抹一把嘴角才心满意足地走开。最终,我的婆婆像一位凯旋而归的英雄,淋漓尽致地讲述她买水果的每个环节。只是粗枝大叶的婆婆没看到——我和奶奶的神色像极了那个商贩,对她的“丰功伟绩”总是嗤之以鼻。
  “你娘就这样,爱占小便宜,也不怕让人家笑话?”奶奶一脸的鄙夷,那神情像极了贾家的老祖宗。
  时光如白驹过隙,我也当了母亲。只是初为人母的我,对待这个小生命一时不知所措。
  奶奶总是教如何包裹我孩子,以及喂养孩子的种种细节。我喜欢把一尺多高的孩子丢在她身边,她的炕总被烧得滚热。我也盘腿而坐,然后笨手笨脚地跟她学做小棉袄或带脚丫的小棉裤。她总像位军师在一旁出谋划策,一边听着窗外风吟,一边听着她讲上几辈子的佳话,甚至一边陪她喝着浓茶……
  因为婆婆大人妯娌两个,所以奶奶轮流两房生活着。上半月在我这面,下半月在二叔那一边。
  离开奶奶的日子很孤单,我看着那空荡荡的炕头怅然若失。耐不住寂寞的煎熬,我便找到二叔家陪奶奶唠唠嗑。她一见我踏进门便会咧开嘴笑着,依旧让人看到失落了门牙的牙口。“勇子家的,陪我坐坐!”她招手吆喝着,一边摸摸索索从被褥底下摸出几块冰糖给孩子,一边拉着孩子的小手一脸慈悲地问道:“丫头,让老奶奶看看长胖了没?”
  转眼麦收季节来临,我有点忙乱了阵脚——婆婆公公一家人都去收麦子,那时没有联合收割机,割麦子或轧麦子要人工的。他们也不用我上场轧麦子,一来我是“绣花枕头”出工不出力的主,二来我的宝贝实在难缠除我之外不让他人抱。所以我被安置为“后勤”工作——负责给这些勇士烧水做饭,话虽简单却难为了春暖愁煞了花开……
  因为我的婆婆精打细算,她在窑厂捡来那些煤炭的碎末用来烧水,半天都不见水开,急得我似热锅上的蚂蚁,一圈圈地围着炉子转。
  “哎呦,你娘真够呛,这炭末咋能烧水?”奶奶也义愤填膺,路见不平一声吼。无奈啊,只得把孩子塞给她,我一路小跑回自己家取煤球来烧水,实在迫在眉睫,我便打开煤气炉把水烧开。好在奶奶心照不宣,要是让我那小心眼的婆婆娘看见不气疯了才怪。难为奶奶唱着那褪了色的童谣,来哄我那谁也不受哄的孩子,宝贝儿一个劲地傻哭,像中了邪。
  难得我抽空回趟娘家,在家做不了几天公主就得打道回府。那时杏儿刚刚上市,我摸摸口袋里的一沓零钱咬咬牙买了几斤。那时我的日子依旧清贫,家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奶粉费成了我家的“头等开支”。简单的日子盘算着过,碾碎的日子零零碎碎地渗透着无奈。
  当我把那黄里透红的杏儿递给奶奶时,不料竟吓了她老人家一跳:“傻媳妇,五六块一斤的杏儿咱哪有那张富嘴啊?”我们都傻笑着,彼此推让着谁也舍不得吃一颗。她总是给我的公婆留着,留着留着这杏儿生出白斑或毛发来,然后她依旧啧啧地叹着:“可惜了这么好的杏儿啊!”
  知道奶奶爱吃肉,勇子每次回家都会买盘热乎乎的猪脸子肉。奶奶依旧哆哆嗦嗦地一边夹给公公大人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你爸爸爱吃肉!”那一刻奶奶的双眸里浸满温柔。
  有时候要强的奶奶会欲言又止,最终依旧很难为情地问:“勇子家的,你老回城里,你家有感冒药没?”我一怔:“我家妯娌不是医生吗?”她的眼立刻浸出一丝哀伤:“哎呦,勇子家的,你嫂子心眼多啊哦,我不给她钱她就不给我药,她老说没有药了啊!”她此话一出,纵然身在酷暑彼此却是一片寒凉……
  转眼秋去冬来,婆婆家轧棉花的生意逐渐兴隆起来。婆婆大人下了“逐客令”:“以后你自己做饭去吧,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像在我这老啃白菜咸菜——吃得没滋没味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啊?竖起“烟筒杆”自己做饭呗。
  说来简单啊,家有“不解风情”的宝贝,好像小偷进宅子老会“踩点”——每到她吃饱喝足就开始唱起“花脸”来,不让她的妈妈再动一下碗筷。这孩子也“邪”,她好像会算卦——在你怀里睡得如此安然,只要她被放到床上那一刻,这个活宝就会哇哇大哭起来。
  很多时候我只得向奶奶求援,奶奶依旧一脸浅笑地接过孩子:“你说让年轻轻的媳妇带着孩子自己做饭,吃得上饭吗?哎呦呦,这些婆婆真差劲!”她的话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伴随碾碎的日子充满了苦乐。
  云飘飘的日子如一抹云烟散过无痕,我和奶奶度过了那段清贫与快乐交织的时光。
  老天总是很残忍,病魔无孔不入地缠绕上了奶奶,如根青藤。奶奶变得有点悲哀与沮丧,数着手指过日子。
  奶奶好像预感到什么,她老是给我念叨着:你爸爸是几月几日出生的,你要记得。你二叔三叔小叔的生辰几何,她一一讲述,可惜除却我的公爹大人的生日我都一并忘却了。
  慢慢地,她已经下不了炕了,只能在屋里大小便。有时我的妯娌或大姑姐在场她都会忍着,看到我走进门如同看到救命的稻草:“给我拿桶子去,我受不了啦!”那时奶奶便秘,一蹲就要好久如场战役每次都以大汗淋漓收场。我给她端出尿盆,转眼看到要强的奶奶一把抢过我做了一半的小棉袄,很认真地做了起来。看到她极认真的劲头,我的眼不觉湿润起来。
  “哎呦,小勇家的你真有福气啊哦,奶奶这些重孙子都没缝一针连一线,倒给你的孩子做棉衣,老太太偏心眼!”二叔家的大嫂半羡慕半心酸地念叨着,淡淡的意不平洋溢出她的心海。
  别说奶奶就是偏心眼,那是两零零一年的岁末,奶奶的病总是时重时轻。我依旧和她作伴和她唠着家常,年的脚步走近了,奶奶总是慨叹:“过了这个年明年的饺子就够呛吃到了!”我总是二了吧唧地笑骂她胡说八道,笑着约她再陪二了吧唧的孙媳妇走个无数年,她总是拍拍我的肩膀:“傻媳妇啊!”然后她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索出贰拾元钱,一把塞进我的兜里。我死活不肯收,要知道这些钱对于她可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啊!她恼了一边低声斥责:“你嫌少吗?”一边在我耳边念叨着:“别让小瑞家的知道,你们妯娌太多孩子也太多,我只给你的孩子!”见到奶奶如此固执,我点点头收下了。此时她依旧咧着嘴笑了,依旧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口……
  奶奶已经病入膏肓,她东北的儿女前来伺候。我见到她们母女要说些贴己的话,便无声地退出来替她关上屋门。“这个媳妇孝顺啊!她给我买的东西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她的话似刺猬扎得我心痛。
  此时乍暖还寒,那些枯枝败叶儿依旧在寒风中摇曳着,如同跳一支落寞的舞!难道当真应验了那句“人生弹指事成空,断魂惆怅无寻处”的落魄与伤感?
  婆婆大人将一叠黄蓝不等的布送到我手里:“你学过裁缝——你给你奶奶做送老的衣服吧,记得‘五套连’……”我慢慢裁剪细细缝纫,偌大的屋内空空如野,一份悲哀涂抹了整片苍穹。叹口气,奶奶,或许这就是我最后为你做的,就算我送你一程如何?纵然奶奶依旧身在不远处,那个贾母般的奶奶却永驻于脑海:“勇子家的,来吃根香蕉。来靠近我坐着何?”……想到此处,二了吧唧的春暖花开抱着那堆送老的衣服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