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贵老了,人老先老腿,还真是呢,走路一点也不利索了,他也不怕人笑话了,拄起了拐杖,那个拐杖是孙子去泰山专门给他捎回来的,上面雕刻着一只龙,很精致的。

  朱富贵是村里德高望重一族,其实他也是很普通的人家,其貌不扬,一生规规矩矩老实本分,人们敬重他,那是因为他的孩子们个个出息,一个比一强,据说他的老闺女还是沿海一个城市的女市长,上过北京人民大会堂,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官。前几年回家,看村里还有段泥泞不堪的土路,自己出资赞助,为村里铺上柏油路,村碑上刻下了她的名字:朱红霞,世代相传呢。

  朱富贵的两个儿子都经商,在城市混得有模有样的,都有豪车别墅,每年的春节回家,家家户户都分礼物,不是花生油就是面粉,反正朱官屯所有的村民都盼着过节,因为那个时候朱家会给他们发福利,怎么能不翘首以待呢。

  按理说,朱富贵有这么出色的儿女,为什么还住在乡下不去城里享福呢?其实朱富贵去过,孩子娘在世的时候每年都去,本来老大立国排好了班,父母轮流转,一家住两个月,轮两遍就是一年。你说庄户人家就是贱命,他们老俩口去了城里呆不了十天,就嚷着回家,哪儿好啊,进了楼房就像钻进了大碉堡,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富贵家的爱说,是有名的话匣子,憋不住了在楼梯前见了人就打招呼,弄得全楼道的人神经高度集中,以为是偷盗的踩点呢,那异样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再者出去就迷路,空气呛得上,以后再也不去城里了,还是乡下干净开心。

  虽然回到了乡下,儿女们都是孝顺孩子,尊重大人的选择,可是都竭力反对他们老俩口种地了,朱富贵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不种地,手还痒痒呢,好说歹说,就种了一口人的地,就这,儿女们反复强调,过秋一定用联合,他们就怕老人累出个好歹来。

  前年,老伴走了,朱富贵着实难过了一阵子,孩子们都抢着接老爷子去城里,都被朱富贵骂回去了,他说要陪着老伴,死也死在家里,儿女们知道他心情不好,留下一大堆吃的喝的,都回去了,他们都忙啊。

  朱富贵很倔强,别看岁数大了,可一点也不服老,家里说给他找个保姆,被他给否决了,什么保姆?乡下人还找人伺候,没那么金贵,不叫人笑掉大牙?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话这么说,其实朱富贵那是安慰儿女的,他知道他们都忙,都牵挂着他,他怎么能给他们添累赘呢?有吃有喝有花的,不挺好吗!

  长夜漫漫,从去年开始吧,看到小区那些老年人跳起了广场舞,一对一对的,朱富贵看着看着有种莫名的郁闷,自己也说不清,夜里做梦却梦见了一个女人,给他做饭陪他散步,醒了才知黄粱一梦,但是心里却蹦蹦跳个不停,心里暗暗咒骂自己,多大岁数了,还想那种事,真是老不正经。

  今天天气不很好,昨天的一场雨空气有些清凉,马路低洼处还有一些水窝窝。朱富贵拄着拐杖,走在滑滑叽叽的马路上,两眼还不停地往街道两边张望,希望不要漏掉一个熟人的脸。没有人和他说话,过去的人行色匆匆,这个世界就是忙碌的世界。村里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就这,还出去干短工,立柱他爸六十好几了,还去建筑工地呢,现在的人啊!朱富贵心里暗叹一声,继续向前走,没人理他,他不可以不理别人啊,招呼还是要打的。老王头,好几天没看到你呢?以为你死了呢。哈哈!我呸,我死?你没死我能死吗?老东西,我给你送了葬才会走呢,在你后面,放心,一定给你送个大花圈。嘿嘿,你做梦吧,别看我拄上拐棍,身子也比你强,看你,像个糟烂木头……朱富贵一边和老王头耍着贫嘴,一边把拎着的马扎展开,坐了下来,开始摆龙门阵。

  一条小狗,全身雪白,胖胖的肚子像只大圆球,乐颠颠跑过来,用爪子挠朱富贵的拐杖。朱富贵一脸的灿烂,静静注视着小狗。小狗先是怯怯探望对视,然后慢慢走过来,对朱富贵的腿嗅来嗅去,用舌头舔朱富贵瘦骨嶙嶙的小腿,凉丝丝的,痒痒的,他便弯下身去抓小狗,小狗不愿意了,示威般冲他嗷了一口,无比的委屈,回头就跑。老王头笑了,老伙计,看,我们老了,连小狗狗都欺负我们呢!

  是的,是的。朱富贵揉揉眼,老了,眼也不行了,儿子说给我配副眼镜,去了眼镜店,验光了查视力了,忙活了一大上午,配好了一副,你猜多少钱?你想也不敢想,一千多!我的汗下来了,那不是胡造吗!一千多啊,什么水晶的,管屁用,摔到地上照样坏!我说什么也不要,弄得儿子很没面子,我不管,那不是败家吗?

  阳光慵懒地洒下来,斑斑驳驳,给两位老人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核桃般脸上笑容绽开,像九月盛开的黄菊。

  算下来朱富贵有五年多没和人拉家常了。自从老婆去了,就没和别人说过家务事,除了老王头。

  五年前,老婆瘫倒床上了,是脑溢血,如果不是在北京大医院,在家里的小医院早就完了。即使这样,花了好几十万,命保住了,却瘫痪了。如是这样,朱富贵也是很知足,要知道像老婆这么重的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儿女们想雇个钟点工伺候,朱富贵不干,他是最了解老婆的,生前老婆利利索索,特别爱干净。和朱富贵吵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朱富贵没刷牙了没洗脚了……到了家就唠叨,那嘴啊就像机关枪,数落朱富贵就像剝葱皮,一层一层地。朱富贵烦了就和她顶嘴,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有的时候朱富贵真生气了,背着手就要走人,老婆总是端着一海碗饭,边撵他边诉苦:脾气大了长能耐了,不是当初又哄又骗的了啊?这是老婆的杀手锏,每每这个时候,朱富贵就是再生气,也会乖乖回来,接过碗,瞪一眼老婆,喝道,那陈谷子烂芝麻不提好不好,吃饭!一场战争暂告一段落。

  你别说,老婆的杀手锏真是个秘密武器,屡试屡爽,那是因为朱富贵有愧于老婆的。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身为大队供销社销售员的朱富贵可是村里的红人,除了不出力就能记十分工不说,还掌握着吃喝的大权。那时候油啊肉啊什么的都离不开供销社,当然还有糖块点心那些只有过节才能吃到的新鲜玩意儿。老婆在家里是个老姑娘,深受爹娘的疼爱,自然地里的活儿几乎不干。供销社就在十字街口,紧靠着老婆的家。闲暇的时候,朱富贵就会在供销社门口端一个茶缸子喝水。年轻时的老婆就爱和朱富贵玩,朱富贵年轻的时候挺聪明的,看中了老婆的弱点,就是贪嘴,便投其所好,口袋里常常装上瓜子糖块的,偷偷地给老婆吃,渐渐老婆吃顺了嘴,离不开朱富贵了。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朱富贵托了媒人前去提亲,老婆爹娘不愿意,嫌朱富贵长得不好看,家里兄弟姊妹们少,人单势薄的,闺女嫁过去怕吃气。那个年代,兄弟们越多,在村里才能扎根,独门独户的,没有大人愿意把闺女嫁过去的。

  朱富贵对老婆实施了糖衣炮弹,好吃的管够,那个时候老婆口袋里零食不断,那就是朱富贵的功劳。吃了人家的嘴软,况且朱富贵甜言蜜语,许诺结婚后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不谙世事的老婆铁了心跟着她,几乎和父母闹翻,最终嫁给了朱富贵。可是结婚没几年,就实行了责任承包制,朱富贵被辞退,自然没了那些优越的条件,也就实现不了先前的兑现,成了普普通通的农民,馋嘴的老婆自认赶不上从前了,牢骚满腹,没少和朱富贵打嘴仗,一直到老。

  朱富贵理亏,无论干什么,只要老婆提到这件事,每次都乖乖举手投降。

  老婆骂归骂说归说,其实最疼他的,一辈子他就没做过饭,而且家里所有的事都是由老婆操持,朱富贵很省心的。等几个孩子长大成人,都有了出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病倒了。老婆就没有享福的命。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生物钟也紊乱了,最初忙得朱富贵晕头转向的,熬药、吃药、做饭、喂饭、翻身、按摩,后来慢慢有了规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了。

  刚开始的时候,老婆有点暴躁,平时风风火火的她一下子躺倒了,一下子起不来了,心里接受不了,寻死觅活的,稍有不慎就大喊大骂,嚷着要死。这可把朱富贵吓怕了,又哄又劝,从不敢惹老婆生气。他这么想,只要老婆有口气,就是一个完整的家,最起码能看着她能陪她说话,自己再累也不寂寞。

  可是这样的机会也不给他,老婆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半就走了,朱富贵心里那个失落,他没有像别人死了老婆那样痛不欲生的,他没有掉一滴眼了,而是对着老婆的尸体大骂,说她没良心,说好了一块走的,说她不诚实,不遵守诺言,他的骂声却引来了一片呜咽声。

  老婆走了,朱富贵觉得日子赶不上从前方便了。最初,他被接到大儿子那里,虽然吃喝不用愁,可是老感觉不方便,和儿媳妇在一个屋子里,就是解手也是,往往他坐在沙发上,听见卫生间哗哗的,很尴尬。儿媳妇在他不敢上卫生间。还有吃饭,在乡下一年四季离不开粥,可是城里不熬粥,朱富贵不喝粥吃不下去。即使熬了小米饭,一人一小碗,那点小碗,家里一海碗比五六碗都盛得多,还有不吃馒头,仗着菜,一顿饭好几个菜,真是浪费。

  可是渐渐地,朱富贵觉得这些不方便还算不了什么,最要紧的是没有老婆的埋怨和骂声让他觉得吃饭都没味儿,说话没劲儿。端起饭碗他就忍不住心里对死去的老婆说:你还是骂我几句吧,我对不起你,你跟我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我好吃懒做,家里什么都是你操对,我后来又好喝酒,醉了发酒疯,真该死,让你受了好多委屈,眼看咱也走出泥窝了,孩子们都撑劲了,可是你又撇下我走了,唉!

  有时候,朱富贵不知怎么的就把这些话给念叨出来了,惊得儿媳大气不敢喘。有一次他听见儿媳妇对儿子说,你爸想你妈了吧?整天嘴里嘀嘀咕咕的。儿子笑了,说你怎么想出来的呢?他心宽着呢,妈死的时候他都没掉一滴泪,眼前的活人都不想,还会去想死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他给我妈上过坟?

  朱富贵听了很生气,为儿子的那些话。真想走过去教训儿子:你们错了,我活人死人都会想的,我想给你妈上坟,可是怕你妈抓住我,当着别的鬼的面骂我,我只愿意让她在没人的时候骂我,几十年都这样,你妈骂了我几十年,村里一个人都不知道。但是朱富贵还是忍住了,他怕孩子们说他偷听小辈们的话。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后他再也不主动和儿媳说话了,儿媳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们问什么,他就嗯啊哼啊的,或者点头或者摇头,慢慢地,他们也不和他说话了。

  有一天,在楼道口,他听见儿媳对对面的邻居说,他家的老爷子精神不正常了,神神鬼鬼的,好像是老年痴呆症。所以再出去,楼道里见了面都没人敢搭理他,怕惹麻烦,他就成了一个陌生人,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朱富贵很郁闷。

  别看生活水平那么高,在儿子那里呆了一个月,朱富贵却瘦了。后来老二准备接他去他那里,朱富贵死活也不去了,一个人回到了老家。

  幸亏有个老王头,要不他真的成了一个哑巴了。他和老王头是光屁股的的小伙计,一起长大,小的时候老王头是个受气包,朱富贵常常为他撑腰出气的,两个人是铁哥们,小的时候就睡在一个炕上,通腿儿。可是老王头的命却比他苦多了,打了一辈子光棍,七十几岁了,还孤寡一人。老王头才回老家没几年。原先他在河北的一个窑厂做保卫,从年轻就在那里,一直干了几十年,人老眼花了,被窑厂送回了家。朱富贵和老王头有几十年没见面了,都淡忘了。

  那天他和老王头都去河边散步,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然后再一个朝西,一个朝东,来来回回不知看了多少眼,觉得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了,直到河边钓鱼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他俩了,老王头颤颤问:你是哪个村的?朱富贵刚说出村名,老王头就激动地说,你是富贵吧?富贵愣了一下,仔细端详,哈哈笑了起来,你是那个小王头吧?两个人紧紧握着手,笑得都掉了眼泪。

  从此他们形影不离,老王头给他讲在河北的经历,他给他唠家乡的变化,常常叙的忘记吃饭了,直到老王头的侄媳妇来喊,后来老王头侄媳妇喊烦了,给老王头弄了个老年人手机,到点就响铃,每次铃响,两个人就像小的时候上学迟到一样,赶紧话别回家,一个东一个西,街坊邻居只看到他们的嘴一搭一搭地一张一闭地,夹杂着舒心的笑声,把他们叫做一对老鸳鸯,他们听了,也不生气。

  老王头突然卧病在床了,朱富贵着实慌了神,这一段日子心神不宁的,吃饭也不香,人瘦了一圈。过去白天和老王头在外边玩,现在晚上也得去他那里看看,不放心啊。虽然说老王头积攒了一些钱,也没亲人,就一个没出五服的侄儿,钱全给侄媳妇了,为的就是让他们养老送终。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给做点饭就不错了,一天送两顿,爱吃不吃。朱富贵看着可怜,每天晚上给老王头送点好吃的,老王头感动的都哭,说老哥啊,这辈子欠你的,来世我做牛做马偿还你,说得朱富贵也泪流满面。

  老王头死了。死的时候只有朱富贵在场,没有人听到朱富贵的哭声或者看见他抹眼泪。只听见他不停地和死了的老王头说话,没人听得懂,好像外国话,人们都说,朱富贵是不是受刺激了啊。

  儿子女儿听说赶紧回来了,连朱富贵最疼爱的孙子也告了假回来陪爷爷。他们对朱富贵毕恭毕敬,或许老王头的死让他们有点内疚。是啊,老爷子不缺吃不缺穿的,为什么郁郁寡欢呢,那是需要亲情,需要家里人的陪伴。

  儿媳做熟了饭,孙子给朱富贵端过来,撒娇地让爷爷快吃,朱富贵心里暖暖的。吃了饭,儿子给泡了他最喜欢的茉莉茶,儿媳妇给他拿出新买的衬衣,孙子拿出老人乐,给他按摩捶背。

  喝着茶,看看小辈们关切的脸,朱富贵却有一种想哭的欲望,并且想说,但是张了张嘴,咽了下去。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该和他们怎么说话了,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儿子赶紧去搀扶他,说你累了,好好睡一觉,朋友不过是朋友,不要难过了,你的身体要紧,说完给他关上门轻轻退了出去。

  朱富贵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听到外面锅碗瓢盆的声音,听到电视的声音,感觉莫名的烦躁,扯过被子蒙上了头。

  但是不行,强忍了一个多小时,他就觉得憋屈的慌,就是想说说话,于是悉悉索索地披上衣,又来到了客厅,一家人都诧异看着他。

  朱富贵端起茶杯狠狠喝了一口,鼓起勇气,竟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我想说话!

  儿子说,你今天累了,明天说吧。朱富贵瞪了儿子一眼,不,我看见老王头临死前就想说话,张了那么次嘴,竟然没说出来,我知道他想说话,可是没有说出来……

  儿媳妇脸色变了,儿子过来拉他,说爸啊,你这是伤心过度,休息去吧,有话明天说!

  不!朱富贵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把儿子搡了个趔趄。我要说话,这辈子我就是爱说话,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说我说废话,你妈活着的时候每天都骂我,我就和他对骂,现在没人骂我了,没人让我说话了,我受不了了,我就是要说话……

  孙子笑了,爷爷,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啊!儿媳拍了儿子一把,大声呵斥:别惹你爷爷生气!

  可是朱富贵听了一点也不生气,笑容可掬地笑了,笑得那么慈祥,然后又喝了一口茶,没咽下去,还想说什么,可是身子不听使唤了,他站不起来了。

  直到入殓,朱富贵脸上还是挂着笑呢,人们都说老爷子是寿终正寝,悄悄地走了,一点也不累人,儿孙们孝顺,老天爷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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