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这只红灯笼有五十岁了。
   它老了,梅子更老了,它披着梅子缝缀的红衣裳,带着使者般的隆重走向除夕,摩挲着古老的年。年轻人笑它貌陋、颓旧,却不知它年轻那会儿的热烈与辉煌,不信你去老屋问问,它依然是老人们初见时的那一瞥惊鸿。
   梅子说它是她的文物,一个有故事的文物……
   
   她下意识扭过脸,躲开他带有侵略性的注眸。
   这人真厚颜!隆吉隐约听到梅子在骂。他干脆来个军人标准的向后转,走到梅子面前:小姑娘,您是在夸我厚颜吗?
   我——我—— 梅子觉着怎么解释都不由衷。
   没关系,想必我该从现在开始厚——厚什么来着?隆吉故作姿态拍拍脑袋,噢!厚颜,厚颜是吧。还好,只厚颜,不无耻,我很满意您的客观评价。说着他伸出手:您好!我叫隆吉。他的确够厚颜,不在乎梅子有无反应继续自我介绍,本人是某军区坦克某师某部中尉排长。该强调的是探亲假马上到期,我三天后回部队。梅子的手不但没迎上去反而背向身后,她微低着头两颊浮上潮红,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梅子觉着自己一定挺动人,表现也好,表演也罢,她拿捏得无不到位,的确蛮生动的。
   这个礼拜天梅子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眼前总是那年轻军官带点顽皮的笑,他笑得不失风度又不乏磁性,那么诚意温暖,有亲和力。
   山里大都是隆姓人家,隆吉是哪家的后生,梅子插队这几年没听谁说起过。一个没名堂的邂逅把她弄失眠了,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大半宿没合眼,鸡啼拂晓才迷迷糊糊睡去,短短浅睡中她做了个短短的梦。
   恍惚是傍晚,天光抽去了白昼的实质,月亮窄得像镰似的挂上树梢。隆吉走在阒静的乡路上,他手里的物件释出萤火虫般的微光。天色渐渐暗去,慢慢的一切都变成了影子,只剩一点点极弱的光在极深的路上颤动……
   梅子醒来时天光已白透了。她对着小镜子清理掉头发的狼狈、慌乱,免去了洗漱、烧饭、吃饭的程序,以骡子该有的顽韧一气跑了十余里乡路,踩着那截铁轨钟声钻进教室。
   这一天梅子觉着特漫长,脑子乱糟糟的几次出现空白,讲课也几次走神,终于挨到放学的钟声响起,她的班率先走出校门。梅子像个竞走运动员两腿紧捣动,屁股紧扭达,仅四十多分钟就接近了村口。知青点是村子尽头的三间土房,距村口差不多有一里地远,梅子见门上有个红红的东西晃动,她紧跑一程才看清是盏红灯笼。
   梅子摘下红灯笼,见里边有张字条,打开看是份电报,报文的重要性、紧迫性像鸡毛信,内容简明扼要:
   隆吉,见电速归队,任务紧急!!
   电报背面的内容同样给梅子一个惊叹:
   梅子,等我!等我的信!一定!!!
   隆吉。
   一九七九年×月×日
   
   隆吉提前归队了,她心里空荡荡的,有着从未的失落。
   梅子熄掉油灯,点亮红灯笼,知青小屋一片晕红。忽然觉着在什么地儿见过这光,噢!想起了,是梦里的光,它是隆吉手上的那束微光。梅子与红灯笼久久对视……
   这是只款式有点老道、工艺略显复杂的倭瓜形手工灯笼。灯,是由两根红绿电线、两只电池和手电筒里的一些零部件装配组合;笼,是由粗铁丝揻成骨架,细铁丝编织网格制作而成。
   古老的煤油灯,新颖的红灯笼,一个个华夏文明继往开来,梅子守着小山村最现代、最奢侈的物件——摩登的红灯笼!等他,等他的信……
   
   梅子,梅子闺女,好消息,你的好消息。老队长兴冲冲拉开门,人没到屋大嗓门先冲了进来。
   梅子,县里为四方堡公社中学派了新老师,下个礼拜你去公社取招工表,用不多久就可以回城了。
   梅子没有丝毫兴奋,情绪十分淡定。大叔,你坐。她目光平静地转向主席像旁的红灯笼。
   老队长以为她是过于激动,反而无语。
   孩子,难为你了,小青年儿都走了,这些年你为咱山里娃坚持留下来,大叔代乡亲们说句谢谢。梅子闺女,你是好样的。
   梅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盏红灯笼,默不作声。
   老队长觉着有点不对劲儿,近前两步,孩子,咋啦?回城不高兴吗?
   梅子慢慢转向老队长,大叔,不,不是不高兴,是—— 
   是啥?老队长赶紧追问。
   她犹豫片刻道出个令人意外的决定:是不想回,起码暂时不回。
   为啥?他转而惊讶。
   不——为啥。家里已经没人了,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和孩子们在一起挺有意思。似乎这种解释有些牵强、含蓄,老队长也不好再问。
   梅子留下了。
   
   一场边境战爆发了,中国与邻国同志加兄弟的多年友谊彻底破裂,隆吉所在野战部队率先开赴前线,参战前他被任命为上尉连长,用他的话讲,一个送死的官儿。参战官兵郑重地在军装,衬衣裤和军帽上写下姓名、番号、血型,随时准备以身许国。
   南国边关硝烟骤起,兵刃相向。子弹不分你是连长还是士兵,它一视同仁地在堑壕、猫耳洞边炸响。战火把战士们的军装撕成条片,汗淋淋,泥糊糊,血渍渍,隆吉头上缠着没了本色的绷带,副连长的一只胳膊吊在胸前,这些年轻的中国军人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守护边关的每寸土地,守护南国的每片绿叶。
   当中国军队攻下邻国军队阵地,当中国士兵目睹他们的军事工事是中粮麻袋装着白花花的大米筑成,他们愤怒了。隆吉轻轻捧起流淌的大米,手,抖抖的,心,沉沉的。我们的老百姓连棒子面都吃不饱,对敌国施以最无私的帮助,却被人家用来当做对付我们的战壕和盾牌,可笑!
   仇恨瞬刻升级,打!狠狠地打,打到他们老家去。中国军人的愤怒,隐含了一种善良被欺骗和戏弄的不满,他们把这种不满都发泄到了邻国身上。
   
   上级命隆吉率领他们连拿下对方阵地几处暗堡,为确定位置,部署战斗,隆吉带两名战士摸进附近一片青稞子侦察,他刚刚闪身钻进去,就听旁边战士低声喊:连长!趴下。随之一声枪响,一个男孩儿倒在血泊里。
   男孩儿小嘴呲出两颗新萌的白牙,子弹击穿他如此稚嫩的胸膛,扭曲的小脸儿如此柔弱地狰狞。
   浑蛋!畜牲!隆吉狠狠掴那战士两记耳光。他——他还是个孩子,还端不稳那支枪。
   可——可他在向你瞄准,连长……
   我宁愿他向我射击,这是在他的国土上。战争!真他妈残忍邪恶。隆吉恶狠狠地吼叫。
   连长!你——你在说什么!
   你说我在说什么!不懂是吧,猪脑!
   算了,把他埋了吧。隆吉扭过脸,蓄积的泪在膨胀,那样饱满却没流出来,因为他心里没有悲伤的推动,只有一种复杂的不可泯灭的物质在无望地燃烧。
   
   根据侦察的暗堡分布情况,隆吉多方位部署兵力,全然拉开前仆后继之阵势。
   战友们,兄弟们……隆吉神情肃然,语音沉重,不像是做战前动员,倒颇具赴死就义前送别与告别的味道。
   ……我的兄弟们,如果谁有幸活着回到祖国,他就是我们全连战友每一位母亲的儿子。
   这些年轻的中国军人用年轻的身躯作为炸弹载体,以自我爆炸方式摧毁一个个暗堡,为后续部队进攻扫平障碍。隆吉的兵打光了,他的连都成了董存瑞、黄继光。
   隆吉亲手炸掉了最后一处暗堡。倒下的瞬间世界全都黑掉了,唯有那盏红灯笼还在,还亮着……那个腼腆羞矜的姑娘提着它在很远很远的前方飘,很慢很慢,他等不及了,朝那渐远渐杳的红灯笼追去……
   
   [中]


   隆小荷三天没来上学了,同村的同学说小荷家出事了,放学后梅子跟那名学生来到小荷家。
   这是个趴在山角下的农舍,小院儿门边一棵落尽叶子的杨槐扎在灰色的冬雾里,风,纠缠着树冠的枯枝晃来晃去,与老屋同色的树干却始终岿然。暗去的天光抹掉了老屋的斑驳颓驰,隐去了窗纸的陈旧暗黄。木门虚掩着,恍惚屋里有长者的说话声,嗓音沙哑低沉,像起落的音符若轻若重。抽抽噎噎的哭泣时断时续,梅子听出那悲伤的声音是小荷。
   小荷,隆小荷,老师来看你了。为梅子领路的女学生一边招呼,一边推开房门。与小荷一起迎出来的还有两位乡邻,见到梅子老师,小荷浮肿的眼睛又泡在泪水中。
   老师……小荷一下扑在梅子怀里泣不成声:都走了,他们都走了,谁都不要我了……
   梅子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抚着小荷的头安慰道:别难过,有老师呢,还有乡亲们,小荷不怕,小荷坚强,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小荷的同学擦着火柴,油灯照亮昏暗的瞬间,梅子看见隆吉的大像片嵌着紫黑色相框,摆在一位老妇人的紫黑色相框下边。
   梅子顿觉天旋地转身体失衡,她趔趔趄趄倚着老柜,一双手颤抖地捧起隆吉的相框……
   小荷,他——他是你—— 梅子颤动的声音哽噎在喉,使人觉着她丢了什么,而这份失去无可名状。
   他是我小叔儿。老师,你——认识他?
   嗯!梅子不知怎样回复小荷,只用一个叹词来表示。
   小荷,这位老人怎么称呼?
   是奶奶。说到奶奶,小荷眼里又涌满泪水。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还读不懂梅子的感受,她只想把对亲人的思念一股脑倒给老师。
   
   小荷说五岁那年,父亲上山采药坠崖丧生。她记得叔叔隆吉是三天后的清晨赶回来的,当天上午发丧完父亲,叔叔把兜里的钱都给了奶奶。那沓钱最大面值的是五元,还有些一毛两毛的零钱。奶奶抽出两张大票给叔叔,叔叔说返程车票买好了,带几块贴饼子路上吃,其他没啥花销了。那晚叔叔和奶奶唠了大半宿,奶奶唠叨些家长里短,叔叔讲了许多部队的事情,他告诉奶奶部队忙,马上要换防,明天就回去了。早晨醒来,叔叔已经走了。
   半年后母亲带着两岁半的妹妹嫁人了,从此小荷与奶奶相依为命。叔叔每月从六块钱津贴里拿出五元寄回家。没多久叔叔在部队提干当上副排长,月工资四十多块,之后毎月都收到叔叔三十元钱的汇款。虽说家里没劳力,日子却过得蛮好。村里人都说奶奶养了个好儿子,羡慕她老来得福。
   上个月叔叔休探亲假回来,他对奶奶说自己从排副晋升为排长了,每月工资五十二块,以后再多寄几块回来。他还说等自己晋升到连副就给奶奶带个儿媳回来,当时别提奶奶有多高兴了。休假没到期叔叔就接到部队电报,说是任务紧急提前归队了。没过多久,家里收到的不是叔叔的信,却是叔叔的阵亡通知书和烈士证书。
   奶奶哭得一次次昏过去,一次次被唤醒,三天来米水不进,队上去公社找拖拉机送奶奶去县医院,拖拉机还没到村上奶奶就走了。
   小荷一边哭一边从柜里取出隆吉的阵亡通知书和烈士证书,庄重地捧到梅子面前。油灯下她看见那个已经熟识的名字躺在白纸上,屋里其他人也纷纷在眼角周围抹来抹去,梅子的心骤然痉挛般的疼。
   陌生到相识,刚刚孕育出爱的胚胎,就被可恶的战争弄流产了。尽管还没来得及说爱,却已爱得如此深沉,梅子多想与隆吉铺张地爱一回。接过烈士证书,爱的火种从沉重的手点着,顷刻燃过身心,一下子就燎原了……
   梅子的心在呼喊:隆吉,我的最爱!
   梅子苦苦挣扎,像清教徒一样消灭一切奢望,虔诚地守着隆吉留与她的红灯笼和那行寓意深厚的文字。
   
   无依无靠的小荷住进梅子的知青屋。
   暑往寒来每个晚自习,不管天多么寒冷,风多么萧瑟,雨多么凄惶,通向村口的小路永远亮着红灯笼,小荷跑着来到梅子面前接过红灯笼,牵起老师手的瞬间,心里总是暖暖的。
   小荷上大学了,是所许多学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名校,学费与生活费同样可望而不可及。梅子阿姨节省每项生活开销,积蓄像灰尘那样微薄地增长,供养小荷去完成学业。
   小荷很懂事,为了减轻梅子阿姨的负担,她辞去学生会干部工作,勤工俭学找了份家教的活儿。说是家教,实则托管,那男孩儿的功课很好,只是看着他晚上放学别在外疯玩儿。
   没见男孩儿有父亲,母亲工作很忙,下班很晚。小荷工作的第一个周日,她特意休了一天,带男孩儿和小荷去了百货公司,为他俩各买了双质地很不错的皮鞋。小荷很不过意,觉着这礼物太过贵重,一百多块,一个月都花不掉的,怎么好接受呢?男孩儿天真地告诉她,一定要收要下,不然妈妈会不高兴的。为方便小荷往返,还为她买了辆二手自行车。
   不是所有勤工俭学的孩子都这般幸运,小荷写信给梅子阿姨,说每月能拿到八十元收入,不要再汇生活费给她。
   那年暑期,男孩儿母亲组织企业员工去西南的红土高原旅游,她自然带上小荷一同出游。几天几地的观光游览很快结束,红土高原的风情风貌固然别有洞天,而印在小荷心里的风景却是南国小镇那座并不引人注目的荣军院。返程前一晚,小荷来到男孩儿母亲客房,拘谨地站在床边,请她允许自己晚回两天。
   坐,快坐下。男孩儿母亲拍拍床,亲切,热情,小荷觉着她特像梅子阿姨。
   小荷,玩儿的没尽兴吗?
   不,不是的,玩儿的很好,很高兴。
   那怎么想晚回两天?
   一天也行。
   小荷,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留下,阿姨带你出来,就得安全地带你回去。
   可是我一定得去那个小镇看看,不然我会……
   哪个小镇?不然会怎样?
   就是前天去景区路上经过的那个小镇,不然会——会不安的。
   能告诉阿姨为啥吗?
   是——是想去那个小镇荣军院看看。导游说那里住的都是中国与邻国那场战争中的伤残军人,他们都还年轻,刚住进来时更年轻……我想看看有没有小叔的战友,就算为梅子阿姨尽份心思。

     男孩儿母亲沉吟片刻:好吧,留下一人陪你,有事同她商量。
   谢谢!谢谢您,阿姨。小荷高兴地跑出客房。
   她摇摇头:这丫头,执着得可爱。
   
   开往南国边陲小镇的客车,身后扬起一片红尘,它脚下的红土地比巴西里约热内卢的红土地壮观。阳光弥漫了空悠悠红彤彤的山谷,树影稀疏地散落在沟里和坟坡上,斑斑驳驳,神密而遥远。
   山脉有多长,零零落落的坟坡有多长,客车甩不掉这道伤感的风景。
   司机打开客车前边的录放机,屏幕出现了男欢女爱、纠缠不清地没完没了的连续剧。小荷讨厌那无病呻吟、无聊透顶的磨磨叽叽的东西,脸依然扭向窗外。她眼前升腾起一幅画面,那场战争并不遥远,年轻的亚洲人种士兵仿佛还在硝烟中穿行,一座座匍匐在坡上的坟,成了一滩滩真实的血。
   
   [下]


   客车到达小镇已近傍晚。
   小镇沉在暮色里,单调的风景充满地域气息。土楼、竹楼错落有致,溪水从红山角下款款而来,绕过荣军院青砖青瓦的两层小楼。
   值班院长是位伤残军人。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他带小荷和同伴来到餐厅,炊事员从后厨端来三碗米线。小荷的目光快速转了一圈,发现这些残缺不全的年轻人,神情孤独得大同小异。他们进餐时旁若无人,筷头儿夹着大缕米线,一头挑向半空,一头泡在汤里,上下抖几下便哧溜哧溜吸进去,而且沿碗边咝咝吹汤和吱吱喝汤的动静也弄得蛮相似。 
   院长的吃相如出一辙,那碗米线连同浓浓的红油辣汤顷刻倒进肚里。看着小荷面对辣汤的畏惧,院长想起北方兵初食辣子的窘态,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被一只辣椒弄得眼白泛红,眼泪打转,抓耳挠腮,跺脚乱窜。院长慧黠一笑,客气地说:小荷姑娘,你们等一下,我去厨房弄两碗不放辣子的米线,说话间他已端碗离开餐桌。
   小荷姑娘,晚餐时荣军院人员来的比较全,我们就在这儿了解一下情况怎样?好啊!谢谢您。
   院长清清嗓儿,开场白郑重其事:同志们,这位小荷姑娘是名大学生,她叔叔是我们的战友,忠骨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她千里迢迢来这里看望大家,寻找叔叔的战友,我非常感动。有直接或间接了解情况的同志,请帮助小荷姑娘了却心愿。下面请小荷姑娘讲讲我们的英雄,她的叔叔隆吉烈士。
   隆吉!烈士?这名字带来一片诧愕、骚动。
   小荷的嘴巴微微抖动,思维有点乱,她被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模一样的目光深深攫住,想像不出有比这困惑、祈盼更复杂更丰富的表情。忽然她觉着弄反了,全都反了,分明是他们想他们讲的,怎么变成小荷姑娘讲了?
   仲夏的晚风穿过餐厅,窗外落日舒缓地滑向山后,树上的知了兴致勃勃地叫着。这景致触动小荷想起家乡,想起叔叔当兵前带她抓知了的情形……
   岁月的痕迹在回放中拂去小荷的拘束,她深深运了口气:各位叔叔好!你们都是隆吉的兄弟、战友,看到大家不由地想起叔叔隆吉,我想哭,别笑我……
   每逢年节,荣军院一准儿张灯结彩,满院喜庆,这项工作是书记亲力亲为。时下离党的生日还差两天,早晨,书记吩咐临时助手小张去仓库拎出满身灰尘的灯笼,为它们体检内脏,更换新装。
   小张脱掉退色的灯笼外罩,书记逐一检查修复线路,他把炭火烧成紫红色的小烙铁头沾上松香,溶化锡块焊接线路,修复好灯笼的照明部分,时间已过去大半天,下午他们开始为灯笼量体裁衣。这道工序采取了比较简单的方式,书记把红绸子按量好的尺寸裁成长方形,再缝合成圆筒,两头穿上松紧带,套在灯笼框架外,贴上字就完成了全部工作。
   书记,只剩“庆祝七一” 四个字了,吃过饭再贴吧。他摆摆手:去吧,吃完给我打回来。小张离开后,他量好每只灯笼贴字的位置,把四个大字端端正正缀上去,并顺次摆好。他关掉室灯,接通灯笼电源,屋里顿时红光满面。
   小张端碗热乎乎的米线放在他面前,书记,厨房特意为你做的,里边放了肉丝,蛮香的,趁热吃吧。书记的心思似乎没在那碗米线上,专注的目光围着红灯笼摸来摸去。
   小张觉着他像个孩子,把碗往前推了推催促道:书记,吃完米线再欣赏不迟。
   他转过身对小张说:呆会儿吃。去找几个人把它们挂出去,咱荣军院提前庆“七一” 。
   现在?小张看着外面黑下来的天。
   现在!他肯定地说。言罢,拄着拐杖向大门走去。小张瞅瞅那碗米线,跟了出去。
   几颗稀疏的星在茫茫夜空闪烁,餐厅的灯火稀释了院子的黑暗,书记下意识地拐向亮灯的餐厅。
   
   小荷眼里莹满泪,没了那会儿的羞矜、紧张。
   我想告诉大家,小荷的泪不单单为叔叔流,还为一个深深爱着叔叔的人而流,她就是我的梅子老师,现在我叫她梅子阿姨。
   叔叔牺牲后,奶奶伤心过度不日离世,那年我十四岁,刚上初一,是班主任梅子老师把我带回她的知青屋,含辛如苦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生。可梅子阿姨为一份无望的爱,守着叔叔留下的一只红灯笼,还有“梅子,等我,等我的信。” 那行文字再没离开知青屋,甚至放弃去县中学的调转机会。
   梅子阿姨说:不走了,哪都不去了,那条小路上有隆吉留下的声音,有隆吉留下的脚印,有隆吉留下的身影,守着那份爱慢慢老去难说不是一种痛苦中的享受。
   梅子阿姨还说:他们的爱像昙花绽放,它猝然而逝却拥有过幸福的瞬间,没有痛苦的幸福是卑微的,所以她的幸福是尊贵的。
   
   餐厅的灯亮着,窗敞着,书记站在窗后听小荷讲梅子阿姨,他的一颗心,骤然碎裂;一双眼,泪水滂沱,昨天,成了一段躲避不掉的人生滩涂。
   隆吉一年多后才断断续续记起当时的情形。
   头部受到重创的隆吉醒来时,全连兄弟已打光了。对方阵地只剩一处暗堡在喷火,它与自己一样在最后的挣扎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隆吉夹起炸药包迂回匍匐靠近目标,当把它点燃塞进暗堡,自己迅速滚下土堆瓦砾,爆炸产生的气流把隆吉托起、推出、撕裂,瞬间又把他不完整的躯体重重地摔出去。
   隆吉再次醒来时眼前影影绰绰一片白,从上到下包括匆匆行走的人全然一色,白得发晕。隆吉失去了半条腿,还失去了记忆,五个月后他伤愈出院,依然记不起之前的所有事情,甚至不知自己是谁。
   他的记忆是在荣军院慢慢恢复的。当他想起家乡,想起母亲,想起小荷,战争早已结束,他也早已成为烈士。
   隆吉终于拨通了村上的电话:您好!请找下隆吉家人接电话。听得出对方的惊愕,隆吉哪还有什么家人,接到他牺牲的信儿老太太悲伤过度,第三天她就走了,村上发丧了老人家,小荷那丫头也给班主任老师接去了。喂!你是他家的什么亲戚?隆吉沉思片刻:我——我是隆吉的战友。
   他与梅子仅匆遽一面,只知她是邻村知青,不知她是乡中学老师,更不知她是小荷的班主任,特别意想不到的是梅子抚育了小荷。这里具有双重的爱,博大的爱心,深厚的爱情集梅子于一身。
   隆吉对着自己残缺的身躯,犹豫该不该与小荷相见?会不会使梅子更痛苦?他万分纠结。
   
   小荷孵了几天的希望被失望砸碎了,她没找到叔叔战友的一点讯息。次日一早,院长和荣军院的叔叔们送别小荷。
   二楼走廊窗前,隆吉默默目送小荷,视线不断地被泪水模糊,手不断地围着眼睛抹来抹去,他一次次想喊住小荷,又一次次被自己抑制。小荷转身向大家摆手告别的瞬间,老熟人红灯笼蓦然再现!倭瓜形,孪生兄弟,一模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灯笼,瞅着瞅着,突然跑到院长面前指着红灯笼:院长,这些灯笼是谁做的?我要见他。
   隆吉何尝不想与小荷相见。小荷!小——荷!叔叔在这。
   小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使劲掐住胳膊的皮又拧又拎,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她撒腿就往楼上跑,叔叔的拐也咯噔咯噔地砸着楼梯向小荷奔来。
   这是一张青春已逝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闪出年轻的光泽。小荷扑在叔叔怀里:叔——小叔,真是你吗?叔叔抚着她的头:是,是小叔。
   小荷一下挣脱叔叔,拉着还没恢复常态的院长,快!快帮我接通四方堡乡中学的电话…… 
   列车把隆吉和小荷从遥远的南国带回家乡,十年了,他又踏上乡土,那条通向知青屋的小路,红灯笼向他飘来,梅子向他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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