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逢过年,在欢喜的鞭炮声中,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苦难童年。除夕夜始,我流着泪写下了此文。

  小时候,家乡人都叫我毛伢姐(子)。稍稍记事的时候,父亲突然就坷(走)了,我还记得坐在父亲的肩头,能看得好远咯。他那大巴掌暖暖的,打在我的屁股上,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我七岁时,娘又起不了床了。我爬在娘的身边,娘摸着我的头:“娘要跟你雅(爹)坷(走)了,你伢咯(怎么)办咧?”

  “不咯,娘哪也冇(不)坷(去),娘坷了,哪个管毛伢姐(子)啵,呜呜…呜…… ”

  “傻伢姐(子),娘也不想坷咧。娘坷(去)咯,你要自姐(己)照看好自姐(己)咯。”娘用枯槁的手轻轻摸去我脸上的泪。“冇(没)地毛的鸟天照应,天老爷会照应我地伢咯”娘那泪流满面、清瘦蜡黄的脸庞至今还留在我的眼中。

  ……


  “伢姐(子),他们对你好啵?”

  “娘,婶娘光叫我干活,还打我。”

  “我的伢姐(子),你要忍住咧,莫要和人家的伢姐(子)比咯。要恰(吃)饱饭,要恰(吃)得苦,要好好读须(书)咯。我的伢姐(子),娘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咧……”毛伢子蜷缩在叔叔柴棚里的稻草铺上,此时似乎躺在娘的怀里。

  “毛伢姐(子)!你这个懒鬼,起来咯,快坷(去)剁居(猪)草哒。”随着柴门“吱呀”一声,婶娘那尖细的嗓门惊醒了梦中的毛伢子。一弯冷月还挂在天边,毛伢子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出了柴棚,踏进了灶房。

  “咔!咔!咔!…… 咔!咔!咔……” 毛伢子每天剁猪草,剁得满村狗儿叫,剁得公鸡乱打鸣。剁得月亮不忍看,剁得星星眨眼睛。剁得东方发了白,剁得乡邻直摇头。剁得太阳出了山,剁得晨露泪淋淋……

  “毛伢姐(子)!快把尿桶提来,大宝要屙尿。”毛伢子刚把猪草剁完,尖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宝是叔叔的长子,比毛伢子小几个月。

  “毛伢姐(子)!给你二宝妹妹舀洗脸许(水)。”毛伢子唯唯诺诺。

  “噼啪……嘶……儿……”,外面偶尔传来爆竹声,毛伢子知道今天要过年了,就是大人们说的除夕啊。

               

   “呜哇……呜……啊…… 屙巴巴…… 三宝宝要屙巴巴……呜……” 

  “毛伢姐(子)!把屎盆子端来,快点咯。”婶娘捧着小三的屁股在催。毛伢子小心地把屎盆放在三宝的屁股下。随着几声屁响,一股热流就直冲毛伢子的脸而来。 

  毛伢子很丧气,赶紧车过头,撅着嘴,用手摸了一把脸在腰间蹭了蹭。

  “扑哧”,婶娘在毛伢子面前露出了难得的笑脸。

  “咯咯咯咯……”三宝也笑得眼泪、鼻涕、口水糊了一嘴。

  早饭后,大宝找小伙伴们玩去了,二宝在镜子前摆弄着身上的新衣裳和头上的小辫子。

  “我要骑大马……马,毛……毛伢姐(子)是……是大马……马。”三宝指着毛伢子对婶娘说。

  “毛伢姐(子),带三宝玩玩,不要把三宝搞哭了咧。”毛伢子只好爬在地上让三宝当马骑。

  三宝玩累了,一脚蹬开了毛伢子,闹着找他娘要奶吃去了。

  “毛伢姐(子)!帮你受受(叔叔)拔鸭毛坷。”

  “毛伢姐(子)!把那几条鱼刮刮鳞咧。”

  “毛伢姐(子)!把这些菜捡捡咯。”

  “毛伢姐(子)!三宝的尿裤子拿柯洗洗。”

  “毛伢姐!……毛伢姐!……”

  好不容易,婶娘搂着闹累了的三宝睡觉了,才不喊“毛伢姐”了。

  毛伢子一身邋遢,拖着瘦小疲惫的身躯遛进了柴棚,不停地向冻得红彤彤的小手哈着气。他钻进了冰冷的稻草铺里,盖着那床他爹娘留给他的,已分不清了颜色的被子。

  “哞 …… 哞……”,隔壁的老水牛透过柴棚墙的裂缝向他温和地叫着。 “牛伯伯,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疼我……”毛伢子揉揉患困的眼睛。不一会儿,就好像又回到了娘的怀里,听娘给他讲悄悄话。

  好甜咯,毛伢子不停地眨巴着小嘴。“毛伢姐(子),你恰(吃)咯……”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传到了毛伢子的耳朵里。毛伢子猛地醒来,见是二宝妹妹正在把一个把把糖放在他的嘴里:“这是我娘给我恰(吃)地,我舍不得恰(吃),给你恰(吃),不要叫我娘看见咯。今天晚上恰(吃)年饭,有好多嘎嘎(肉肉),你不要怕我娘,多多地恰(吃)咯。”毛伢子默默地点点头。

  “毛伢姐(子)!你倒知道享清闲啵,你受受(叔叔)要炒菜了,快来帮忙烧火哒。”婶娘站在灶屋门口大喊。

  毛伢子很熟练地往灶膛里添着柴,并不时地用吹火筒把火苗吹的呼呼响。湿柴的青烟撩得毛伢子不停地咳嗽,并用脏脏的手背揉着眼睛。不一会儿,毛伢子就变成了小黑人。

  毛伢子看着一桌的鸡鸭鱼肉,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尽管大宝、二宝、三宝早已围着桌子大块朵颐,但毛伢子只能站在门边,大人没在桌子旁坐稳,毛伢子是绝对不能靠近桌子地。

  终于该到毛伢子上桌了,当然是背对着门的那个座,跛脚矮板凳。还有那与众不同,边边有个豁豁的碗。婶娘常说:端破碗,有福相,将来好住大瓦房……

  “毛伢姐(子),恰(吃))饭要讲斯文哩,筷子冇(不)要抻(伸)到菜碗中间坷嗒。来,婶娘给你多夹些菜。”说着,便站起来想把几个最差的菜拨到毛伢子的饭碗里。叔叔“哼”了一声,抢着把几大块鸡肉、鸭肉、腊肉夹到了毛伢子碗里。婶娘瞥了叔叔一眼才坐了下去。

  “毛伢姐(子),这个好恰(吃)咧!”二宝夹着一大块油闷鱼离开桌子,走过来放到毛伢子碗里。“恰(吃)你的饭坷(去)!”婶娘冲着二宝大声训斥,二宝冲她娘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毛伢子不管那么多,只管埋头吃饭。“要恰(吃)饱饭……”这是娘在梦里教毛伢子得咯。

  “乖乖,再恰(吃))一口嘛……”不管婶娘怎样哄、叫喊,三宝一直在闹,他其实早就吃饱了。“把这个磨人的东西牵到一边去!” 叔叔不耐烦地冲婶娘喊道。大宝吃饱了,叔叔这才叫大宝把三宝牵走了。

  毛伢子赶紧把碗里的几口饭扒进嘴里,他不敢吃到弟妹们的后面。要不然,婶娘又要叨叨“添不满的肚皮,恰(吃)不饱的饿鬼哒”。

  “毛伢姐(子),来,快把这点好东西恰(吃)了。”婶娘笑咪咪地把三宝吃剩的小半碗饭菜倒进了毛伢子的碗里。毛伢子有点恶心,他分明看到三宝那两条像菜虫似的青黄色鼻涕流进了碗里。此刻,毛伢子不敢多想了,他不能辜负婶娘的好意,否则…… 。毛伢子眼一闭,端起碗呼啦呼啦直往嘴里扒。何况,那都是精品啊,那些鱼和肉都是婶娘很精细地挑剔过刺和骨头的,有些甚至是婶娘撕咬、咀嚼过的。

  吃完年饭,毛伢子照列要收拾桌子碗筷,帮婶娘刷锅洗碗。“哐啷!”一声,坏事咧,毛伢子一不小心,被地下的一块骨头磕了脚,一只菜碗掉落在了地上。

  “啊呀呀,碰哒鬼咧,你这个砍脑壳的。冇(没)长眼哪!三十打绝,年三十打东西要绝咯。你……你你……你这个有娘生,冇(没))得娘教得扫举(帚)星,存心要破我家的财啵!” 婶娘气急败坏,扬起了恶煞眉,手抄大炒勺朝毛伢子喊来。毛伢子哆嗦着,颤抖着直往旯旮里退,吓得尿尿水顺着裤脚流。只听“梆”的一声,毛伢子只觉得满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月上中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了毛伢子。毛伢子想坐起来,怎奈头痛身软。隔壁的老水牛从墙缝里一直紧盯着毛伢子,时不时地“啪!啪!”跺脚。是想唤醒毛伢子,担心那索命的黑白无常进来。

  毛伢子借着月光,噙着泪水,望着老水牛:“牛伯伯,我怎么这么咯……”。“哞……”老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朝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苦伢姐(子),你总算醒过来了,……”

  毛伢子慢慢地转过头,从另一边的墙缝里望着一线灰蓝的天际:“娘,你看到我冇,你不管苦命的毛伢姐(子)了,……,娘,你为什么不说话咯, 娘!……”

  毛伢子终于看见了一颗亮亮的星星在望着他,他楞住了,瞪大眼睛盯着盯着,啊,那就是娘亲那双慈爱的眼睛啵:“娘咯 ,你带我坷(走)啵(吧),呜呜…… 呜呜呜呜……” 毛伢子大声抽泣起来。

  外面只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二稿于2018年除夕夜


  注:由于自幼离开故乡桃花江,对于乡音乡语仅剩一点点记忆,故乡方言掌握的不一定准了,请各位读者谅解。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