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行囊以自愿者的身份走进中原腹地,走进爱滋病村是退离工作岗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或许同学同事、亲戚朋友会问我为什么?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人们:是因了一个孩子,一个无助的小东西。差不多有三十年了,那个弱小的身影,那个绝望中透着渴望的眼神从来没在记忆中消失。
   妇女主任一边介绍村上的情况,一边陪我走进村委会大院儿。蛮大的院子只有一排青砖平房,门窗的灰漆已被岁月写满龟纹,从房屋陈旧的外貌可以想像它站在这儿已有些个年头了,还可以想像这个被世人称为“爱滋病村”的地方有多么贫穷。然而正是因了贫穷,人们才走上卖血求生的途径,过去的十余年间,爱滋病一直侵蚀着村民的健康,侵蚀着这个贫困乡村的灵魂。
   紧靠东侧那个不大的房间,用黑漆写在门楣上“会议室”三个字已褪祛原色变得灰突突的,斑驳隐约。透过敞开的门窗,密密匝匝挤了一屋子人,站在台上的年轻人正在讲,讲什么?我下意识的放缓脚步。
   妇女主任指着年轻人介绍。
   “阿姨,丁童主任也是来这儿的自愿者,他带领的十二人团队成员都是省城医院的大夫。”
   “这么年轻的科主任!有作为,有爱心,有境界,有……”
   我发自肺腑的释放出N个“有……”,感佩又不免惊叹在物欲横流,铜臭弥漫的时下会有这样一批灵魂高尚的年轻人为此而无私奉献。没来得及卸掉行囊便驻足窗前,我们似乎进入丁童的视线,或许除了自愿者没谁会光顾这里的心息感知,或许急于为窗外年逾花甲的自愿者送出一份感动,他的发言稍许停顿,目光转向我这一路风尘的外乡人。
   与他直面对视的瞬间我心陡然一颤,天那,是他吗?我目不转睛细细端祥,像!极像!分明就是那个放大了的小东西,黑黑亮亮的眸子,神态、目光太像他父亲子秋,脸上仿佛还残留一些疼痛的痕迹。
   “小东西!”
   “您……您说什么?”
   妇女主任惊讶地看着我。
   “噢!没……没说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失语,立时调整自己的状态。
   丁童似乎认出我来,先是吃惊的样子,转而涌动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差不多有半分钟工夫才恢复平静。我笑着向他摆摆手,他回敬我一个微笑,太像他儿时的有一天接过我手上那串葡萄时的微笑。
   丁童!不禁让我走进他躲不掉的一段人生滩涂……
   的确没谁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他太小,太微不足道,巷里人索性就叫他小东西。
   小东西!一个溜墙根儿走路的小男孩儿,像只受过惊吓的小猫儿,脚步轻轻永远害怕碍着别人,眼神怯怯永远游离群童之外,常常独个儿站在那个角落透着渴望看嘈杂抑或寂静的巷子。
   可怜兮兮的小东西是孤儿,两岁那年父母相继离去,不亲不待的奶奶把他接到幸福巷的家里,祖孙俩相依为命。
   小东西的爷爷在世时是医院看管太平间的工人,终日守着没有窗只有门的小屋,守着水泥台上每天更新的尸体,半明半暗的灯光映着他枯黄干涩的脸,常会使人联想到这活的更像博物馆陈列的古尸。在死人身边行走不免给人以阴晦之感,小巷人眼里不时闪烁一种睥睨轻视和些许恐惧的内容,这份微卑职业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家用,小东西还没来世,爷爷就离世了。
   奶奶依靠爷爷单位特困补助过活,不久又患上黄胆性肝炎,面黄肌瘦,脸色愈发像小东西那过世的爷爷,她没钱看病就那么熬着。原本贫病交加的奶奶又多了个小东西,日子更加艰难,她在穷途末路中咀嚼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滋味。
   幸福巷的大人们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小东西,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他,孤零零的小东西站在哪儿,哪儿就是隔离区。没谁听过他哭,既使重重摔个跟头也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趴在地上哭,知道没人领受他的哭,只有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因为……
   差不多过去近四十年了,那会儿我还很年轻,刚刚走出“文革”时期的中学校门,刚刚走进“文革”时期的小学校门,曾经做过小东西的爸爸子秋的科任老师。
   子秋,一个内向的男孩儿。肤色黑,瞳子也黑而且晶亮,矮矮的个子站队永远是排头,座位永远是头排。体育课跑步他永远是落在最后的一个,像挂在排尾的零头儿,当他与队列距离过大时,甚至被忽略不计。
   孩子们大多喜欢我的音乐课,那年月的音乐课虽是青一色硬邦邦的革命歌曲,但我更衷爱被“文革”排斥的久远的童谣,常常带着孩子们走进我童年的歌声。记忆中,坐在第一排的子秋很有些与众不同,没有哪首歌能够使他快乐抑或感动,他的嘴巴从不与大家步调一致,当叫他起立单独习练,他会低头两手摆弄衣角,羞涩扭捏地站着一声不吭,像个小姑娘。
   一天晚上,他突然来到我家,拿着算术书和作业本怯生生的站在门口。看上去对我的称呼他似乎有些犯难,因了我与他姐姐枝子是同学,还因了我们是一条巷子的邻里,不知姐姐和老师哪个称呼更合适,于是他省略了。
   “想……想问你两道字题,行……吗?”
   看他紧张的样子,我拍拍他的小脑瓜儿笑了。
   “进来吧。”
   子秋脑门儿一层细细的汗珠,掌心也湿漉漉的,我递过毛巾让他擦擦汗,他却用袖管抹把额上的汗,手在裤子两侧蹭几下。我像跟小弟弟唠嗑似的为他讲题,渐渐地他放松了许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子秋的笑,蛮可爱的。
   三年后我离开学校,再没关注过这个默默无闻的孤僻寂寞的小男孩儿。
   喜欢坐在巷口石台儿上窥探邻家窗里的长舌妇,时而讲起关于子秋家的一些事情。
   “哎!你们听说了吧,呶!那……”
   一老妇人神叨叨地压低公鸭嗓,挤眉弄眼的以头代手向子秋家一呶嘴。
   “……他家枝子被单位分流回家了,工作找不到,打地摊又怕苦,结果……你们猜猜她……”
   “她咋了?”
   “哎哟——喂!她做起皮肉生意了,靠那事儿挣钱,天那!脸跟屁股一样使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中年妇人附和着。
   “啧啧……那样的人家还管脸和腚,两腿儿一劈一袋儿大米,为了钱不要脸了。”
   这种低级的言传和言传这种低级的事儿的确令人作呕,偶而与其擦肩被迫闻到一二我仍不屑一顾,甚至尽可避免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玷污自己的耳朵。
   当真的目睹枝子在角落与一个老男人打情骂俏,我震惊了。她是枝子吗?我不敢把目光送进那个角落,而一种不可抗力却牵引视线曲曲折折走近她,陡的童年那个清纯可爱、俊美小巧的枝子被一堆红粉垃圾覆盖了。视线尽头,她的口红和眼影抹得穷凶极恶,屁股把体型裤撑得即将爆炸。我忽然感到童年的枝子死了,角落里的枝子是个没有思想、没有生命的躯壳,是个被口袋里装着几个臭钱的男人啃得残缺不全的西瓜皮,随时随地都会被掷进垃圾堆。
   千锤百炼的枝子不在躲躲闪闪,昼伏夜出忙碌着“自主创业”,像一片开得沸腾的大烟花儿,以毒香攫住嫖客脚步,再掏空他们兜里的银子。不久,枝子成了幸福巷第一个身上穿貂的女人,第一个手上戴钻的女人,尽管人们叫她臭婊子……
   子秋也成了蹲在巷口的婆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是因为……念了三年初中,何为勾股定理,何为卖炭翁,何为……子秋一概不解,什么样层次的学校他也没考取,包括技工学校都望尘莫及。
   枝子出钱给子秋铺了点儿货,让他在夜市打地摊赚钱。夜市是个鱼虾混杂的地界,像子秋那样唯唯诺诺、大气儿不敢出的人根本混不了。一回回被人掀翻货摊,一次次被人无端欺负,他几乎没勇气做下去,绝望之际,同行杰子的侠义相助推动他又走出一段路。
   杰子!是个像子秋一样没文化读书就头疼的小丫头,这实在是个不一般的缺点,而事实上她却还有着不一般的优点,那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善良品格。杰子蛮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并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在不算长的小街夜市她粗粗拉拉的性格混得人缘不错。目睹子秋受窝囊气早已萌生了帮他的想法,只是为保留一种粗糙的矜持未说出来罢了,许多时候她把顾客介绍给子秋并极力推销他的货品,子秋很感激,常常以收市后送杰子回家作为回报。
   横行于夜市的黑老大是工商所长的亲表弟,所里以雇用临时收费员的托辞默许他们从业户手里敛钱。那天,黑老大手下的几个小混混又来收份子钱,因了子秋是新面孔被收了双份,杰子好说歹说才免去一些。子秋做了两个月下来没赚几个钱,还受了很多来自小混混以及同行摊主的窝囊气,看来这个饭碗着实不好端,子秋泄气了。
   几次却欲言又止,杰子看出他似乎要说什么。
   “哎!有话就说,别娘们儿叽叽的。”
   他已酝酿多日的话终于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杰子,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帮助,能再最后帮我一次吗?”
   “说吧!帮啥?”
   “我……决定不做了,想把这些货兑给你……”
   他担心杰子不答应,急忙补充一句。
   “赔钱给你,低于进价,行吗?”
   “不行!凭啥不做?就为那几个小混混掀你摊子啦。打今儿个起咱俩搭伙,不但做还要做大,看谁敢再来撒野,我捏出他尿儿来。”
   从那天开始俩人的摊子合二为一,子秋和杰子把搭伙的地摊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货品进进出出,两人辛辛苦苦,虽然看不见大钱,小钱却源源不断流进口袋,子秋从杰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另类的子秋没有更深刻的想法,他把杰子当成了纯粹的生意伙伴,仅此而已。杰子却常常感觉他们之间缺点儿什么,缺什么呢?缺了女孩子不愿说出的那种感受,时有杰子会没由头的发脾气,而子秋依然不温不火地任她吵,任她摔,等杰子乏了累了,自觉没趣儿了,无名火也就自消自灭了。
   随着时间推移,经过三百多个日子的磨合,两人关系终于确定下来。子秋很淡然,他的心不为异性而波澜壮阔,杰子却热烈得翻江倒海,一沓糊涂。
   子秋和杰子结婚时我还没搬离老宅,记忆中那是小巷最朴素的婚礼,或许缘于家境贫穷,或许不舍把辛苦钱花得太冲,俩人的喜事似乎显得些许寒酸,三五新亲分别挎着包袱,提着网兜,抱着暖瓶伴杰子走进幸福巷。
   新房是老屋临巷陕窄低矮的门房,新漆的蓝色门窗鲜亮扎眼,它与风蚀的外墙南辕北辙,太像粉饰得假假掰掰的一张老脸。一盒油漆,一把板刷把小院儿包装得捉襟见肘,它依然透着沉闷空虚,黯然静谧的本质,使人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总之,这个小院儿和院儿里的人从未与幸福巷产生过共鸣。
   幸福巷!杰子没在这儿找到幸福,却与子秋投下一个如此单薄的影子,就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一年多的时光里,杰子美好的憧憬渐渐稀薄直至消逝,她带儿子离开了幸福巷,那会儿小东西刚刚呀呀学语。
   还是巷里嗜好说三道四的娘们儿,仍以盯着怪物般的眼神看封闭的小院儿,看变异的子秋喋喋不休。
   “……天那!你们说说杰子那孩子是个多能干、多会过日子的媳妇,天不亮就蹬着板车出早市,晚上十多点钟才下夜市回家,起早贪黑的摆摊赚钱,就这么给逼走了。真作孽!”
   “不走咋过?没法过呀!你们看看他家子秋还像个爷们儿吗,耳朵坠两个铁圈子,黑巴出溜的脸蛋子盖层脂粉,像驴粪球子挂霜似的,再看看他那步态走姿扭扭捏捏,酸了巴叽的哪有男人样,跟他姐枝子一样就是个婊子,公婊子!”
   “哎哟,外行了罢,他不是公婊子,是……是啥来着?还真一时想不起了,反正是不跟媳妇好,跟男人好;不跟媳妇干那事儿,跟男人干那事儿的那种……”
   几个娘们嘁嘁喳喳说得嘴泛白沫,憨畅淋漓。我感觉自己突然变得那么庸俗,怎么会为这种低俗的窃议而放缓脚步,让它无端侵略自己的耳朵,或许子秋曾经是我的学生吧,怎么也不能把最初那个羞答答的小男孩儿和长舌妇嘴里的同性恋重迭。
   子秋在模样与性情上都做了调解,他排斥杰子,确切地说排斥一切异性。子秋不在抵抗男友的手在他体内探路寻访,每个触及都使他有动于衷,甚至充分感到那高大躯体释放的激情,缓慢却汹涌,以沉重压迫他,抑制他。他与他贪恋到如胶似漆的程度,一种变异的快感给予他强烈的涌动……
   男友突然出现不适感,很快子秋也有了反应。最初症状像伤风、流感、浑身疲劳无力、食欲减退、迅速消瘦,随着病情加重症状日渐增多,直到腋窝、腹股沟、耳前后等身体部位淋巴结肿大,病毒感染以致下体溃烂,子秋才感到不祥。不过已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子秋走了,家人说肺癌带走了年轻的他,巷里人半信半疑。那会儿,人们虽然对爱滋病谈虎变色,却坚信那家伙来不了这个小城,更走不进这条小巷,因了它还没明目张胆走进国门。
   杰子领着儿子突然回到幸福巷,全然没了一年前的模样,瘦骨嶙峋的她太像一具骷髅,眼睛犹如两只燃烧的火球,一脚踢开曾经的家门冲里高声喝骂。
   “无耻的东西!堕落的混蛋!不干人事儿的下流胚!出来!都他妈死绝了,出来……”
   杰子骂得小院儿鸦雀无声,骂得小巷肃穆井然。她已预感时日不多只想把孩子留给婆家,任她怎么骂奶奶还是没接纳孙子,扔下一阵痛骂她又带着小东西离开小巷。

    不久,杰子也走了。
   奶奶勉为其难地接回可怜的小东西,她依然说儿媳也是肺癌带走的。或许是“狼来了”,“狼又来了”,不再有谁相信欲盖弥彰的肺癌……
   常会对那个小院儿避而远之的人,视小东西为爱滋产物,嫌恶、唾弃、诅咒、恐惧,甚至希望他像子秋一样的消失,哪管还是以肺癌的名义。无意间这些人忽然变成刽子手,虎视耽耽盯着不谙世事的小东西,把对爱滋病的憎恶转嫁给他,无情的现实中那个弱小的心灵在承受一次次伤害。疼痛,挣扎对于一个两岁半的小孩子将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当然他会难受却还不懂,而刽子手们懂……
   善良人会把小东西的遭遇归咎于子秋扭曲的性取向所致,这些人同情无辜却同样远离那个小院儿,远离小东西,为他哀其不幸却只能局限于感慨而已,他们不是救世主拯救不了小东西。
   相对保守的传统思想我不敢否认也不敢恭维,不过,追根溯源还是小巷人,准确地说是社会成员的狭隘与偏见造成对同性恋者家人的歧视和排斥,甚至都不放过一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这是个多么悲哀的社会现像,它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国民基本素质。
   一年后幸福巷拆迁了。
   三岁半的小东西跟奶奶租住城郊一户农家耳房,小屋里外墙均是干草粘土和泥抹上去的,那是被岁月侵蚀得麻麻扎扎的一间陋室,冬天墙壁的白霜释放寒气,夏日潮湿的空气脱落墙皮。晚上熄灭油灯土墙像黑布帘子挡在眼前,只有月亮爬上去的那小块儿是亮的,光却很微弱。夜里醒来小东西希望奶奶的呼噜声大些,再大些,那声音能稀释黑暗带给他的恐惧。
   住在农家院儿的一年半是小东西儿时最开心的时光,那儿虽然苦却有快乐相伴,小孩子都像他们父母一样的质朴,小东西收获了友好、谦让还有善良,他已不再孤独沉默,不再少言寡语,跟农家孩子一起去草地逮蚂蚱、趟河摸泥鳅,一起去滑冰车、打冰尜,从未的开心,快乐!
   小东西的内心世界很小,挤进了他不懂是苦难的苦难,也挤进了乡下孩童带给他的快乐,还有庄户人家对于他和奶奶的救助。四五岁是个不懂感恩的年纪,也是记忆模糊的年纪,而住在乡下那段日子所经历的两件事却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
   他和奶奶搬来乡下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在乡下度过的唯一一个冬天,那一年的雪比往年大许多,隔三岔五就萧萧洒洒走一遭,雪!把小村庄打扮得白白净净。白天,只要雪一停下,小孩子们一准儿跑出来堆雪人儿、打雪仗,在雪地上追逐嬉戏。小东西和小伙伴儿们一样的玩儿起来不知乏累,不过天一擦黑儿,他躺在炕上没多会准会香香入睡。
   一天夜里,奶奶的右上腹突然疼得厉害,她微弱的声音唤不醒憨睡的小东西,只好扶墙挪到上屋窗前求助房东。房东夫妇不大功夫便套好驴车,铺好被子把老人搀扶上去,又把小东西用棉被裹着抱到房东奶奶身边,被杂沓声吵醒的小东西披着棉被扒在窗前,房东叔叔赶着驴车,婶婶托着奶奶的身子,雪!缠缠绵绵在寂静的空中旋转,稀释了夜的黑暗,洗白了通往村口的小路,驴车在雪地上扭着,拐过一个胳膊肘弯儿便匿迹在白昼般的雪夜里……
   长大后的某一天,他才读懂房东一家人的善良与大爱。
   村上一条小河静静躺在田边,河水清清,水流缓缓,没的一点污染,那年代似乎还没诞生污染。夏天,小东西和小伙伴儿们常去趟河、摸泥鳅或是在雨前用柳条儿打蜻蜓。
   入夏后的一场大雨把河加宽加深了许多,河底到水面的最深处差不多有大人那么高,不知深浅的小孩子不等河水退去依然敢于往里走。小东西和两个小伙伴悠荡着带铁丝梁儿的罐头瓶来到河边,雨后的河泥鳅很厚,不一会儿孩子们手上的瓶子就装了半罐,小东西摸着摸着不觉向河的深处走去……
   危险发生了,眼看弱小的身子在慢慢滑向河心,感觉水下有种力在与他对峙,牢牢抓着他往下拖,小东西已然顾及不了掉到河里的罐子,逃之夭夭的泥鳅,两只小手在水里扑腾并大声哭着,情急之下的两个小伙伴走进河里拉他,结果都陷了进去。孩子们哭叫声惊动了田里的人们,当大人们赶到河边三个孩子已被河水淹没,只剩一点黑黑的头顶露在水面上。十几个村民一起涌进河里,会水的游,不会水的涉,终于把三个孩子救上岸,经过又拍又打又空孩子们吐出不少灌进去的浑浊河水。
   依然是长大了的某一天,小东西同样读懂了救命之恩的厚重。
   一年半的农村生活改变了小东西,虽然那会儿他还不懂感恩和报答,却永远记住了帮他爱他救过他和奶奶的人们,他所经历过的这些事情,对于小东西后来的人生取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小东西跟奶奶住进回迁楼的单元小屋,本属他的一套大房归了伯父子春,当然这是伯父和奶奶共同操作的,那年小东西刚好五岁。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儿是穿过门镜儿进入我视线的。
   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儿,天刚放亮年味就涌动孩子们走出单元门,衣兜揣把小鞭儿,手上举根点燃的香,于是楼前楼后就有了零散的爆竹声。
   隐约传来一阵极小的敲门声,我便走去前厅,把一只眼睛贴近门镜刚要问是哪位,原来是小东西在敲他伯父家的门。
   “谁呀?”
   子春媳妇从门缝探出半个头,见是小东西站在门口,原本的长瓜脸儿立时又延长了许多。
   “是你呀,没个猫大的小×崽子,我说从门镜啥也没看见呢。”
   这会儿屋里传来子春的大嗓门。
   “哎!谁呀?磨叽啥呢?”
   “啊!没人,还不是那死鬼子秋的小崽子。”
   “他来干啥?轰走!”
   子春粗声大嗓地扔过一个问号和一道命令。子春媳妇把着门像是怕有什么活物钻进去似的,没好气儿的瞅着小东西。
   “大过年的,啥事?”
   小东西怯怯地看着她。
   “大妈,我想找刚子哥玩一会儿。”
   从他仰着小脸的背影,我能想像出那种稚气的神情,那种期待的目光。疼痛!揪心!
   “去!去去!刚子才不跟你玩呢。”
   哐!门关了。小东西呆呆地站在大伯家门前……
   眼前的一幕真的让我震颤,不觉泪在眼里打转。我轻轻打开房门摆手示意小东西进屋,那孩子依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我吩咐儿子拿挂小鞭儿带着小东西玩一会儿,儿子极不情愿。
   “妈,求你了,我都多大了还带那么小的孩子玩儿,多没意思。”
   “儿子,妈也求你了,就带他玩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唉!好吧。”
   那个小年儿我至今难忘,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每每忆起便历历在目。
   小东西的奶奶肝病越来越重,脸黄得像粗糙的包装纸,她几乎不再出门。我最后一次遇见她是在医院门前,依墙而踽踽的步态不禁让我想到这位老人的悲哀,女儿——枝子几年来杳无音讯,小儿——子秋夫妇俩年纪轻轻命殒爱滋病,大儿——子春两口子吝啬自私、乖戾不孝,这些可悲之事竟然包围着一个可怜之人。
   奶奶乏了,撑不起了,她被压成一片枯叶随风而去。
   当小东西还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所能依靠的亲人便逐一离他而去。他像伯父伯母还有刚子哥一样头缠白布,腰系孝带站在出殡一行人身后,懵懂地看伯父摔盆、磕头、烧纸、上香还有伯母说唱式的干嚎。人们走他跟着走,人们停他跟着停,默默无闻的小东西第一次走进墓园,看着奶奶躺在木棺里被土掩埋。
   子春发丧完母亲又占领单元小屋。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小东西,人们说那孩子去了孤儿院,或许那才是小东西最好的归宿。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一个幼童的哭或笑时常会让我想起小东西……
   他让我疼!很疼!这就是我走进那个禁地的原因,为像小东西一样的孩子做点什么,想法就这么简单。
   打开行囊简单安顿下来,顾不上用餐我便向医疗队的临时住所走去,迎面小东西也笑着向我走来……
   姑姑!
   小东西……不久,杰子也走了。
   奶奶勉为其难地接回可怜的小东西,她依然说儿媳也是肺癌带走的。或许是“狼来了”,“狼又来了”,不再有谁相信欲盖弥彰的肺癌……
   常会对那个小院儿避而远之的人,视小东西为爱滋产物,嫌恶、唾弃、诅咒、恐惧,甚至希望他像子秋一样的消失,哪管还是以肺癌的名义。无意间这些人忽然变成刽子手,虎视耽耽盯着不谙世事的小东西,把对爱滋病的憎恶转嫁给他,无情的现实中那个弱小的心灵在承受一次次伤害。疼痛,挣扎对于一个两岁半的小孩子将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当然他会难受却还不懂,而刽子手们懂……
   善良人会把小东西的遭遇归咎于子秋扭曲的性取向所致,这些人同情无辜却同样远离那个小院儿,远离小东西,为他哀其不幸却只能局限于感慨而已,他们不是救世主拯救不了小东西。
   相对保守的传统思想我不敢否认也不敢恭维,不过,追根溯源还是小巷人,准确地说是社会成员的狭隘与偏见造成对同性恋者家人的歧视和排斥,甚至都不放过一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这是个多么悲哀的社会现像,它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国民基本素质。
   一年后幸福巷拆迁了。
   三岁半的小东西跟奶奶租住城郊一户农家耳房,小屋里外墙均是干草粘土和泥抹上去的,那是被岁月侵蚀得麻麻扎扎的一间陋室,冬天墙壁的白霜释放寒气,夏日潮湿的空气脱落墙皮。晚上熄灭油灯土墙像黑布帘子挡在眼前,只有月亮爬上去的那小块儿是亮的,光却很微弱。夜里醒来小东西希望奶奶的呼噜声大些,再大些,那声音能稀释黑暗带给他的恐惧。
   住在农家院儿的一年半是小东西儿时最开心的时光,那儿虽然苦却有快乐相伴,小孩子都像他们父母一样的质朴,小东西收获了友好、谦让还有善良,他已不再孤独沉默,不再少言寡语,跟农家孩子一起去草地逮蚂蚱、趟河摸泥鳅,一起去滑冰车、打冰尜,从未的开心,快乐!
   小东西的内心世界很小,挤进了他不懂是苦难的苦难,也挤进了乡下孩童带给他的快乐,还有庄户人家对于他和奶奶的救助。四五岁是个不懂感恩的年纪,也是记忆模糊的年纪,而住在乡下那段日子所经历的两件事却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
   他和奶奶搬来乡下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在乡下度过的唯一一个冬天,那一年的雪比往年大许多,隔三岔五就萧萧洒洒走一遭,雪!把小村庄打扮得白白净净。白天,只要雪一停下,小孩子们一准儿跑出来堆雪人儿、打雪仗,在雪地上追逐嬉戏。小东西和小伙伴儿们一样的玩儿起来不知乏累,不过天一擦黑儿,他躺在炕上没多会准会香香入睡。
   一天夜里,奶奶的右上腹突然疼得厉害,她微弱的声音唤不醒憨睡的小东西,只好扶墙挪到上屋窗前求助房东。房东夫妇不大功夫便套好驴车,铺好被子把老人搀扶上去,又把小东西用棉被裹着抱到房东奶奶身边,被杂沓声吵醒的小东西披着棉被扒在窗前,房东叔叔赶着驴车,婶婶托着奶奶的身子,雪!缠缠绵绵在寂静的空中旋转,稀释了夜的黑暗,洗白了通往村口的小路,驴车在雪地上扭着,拐过一个胳膊肘弯儿便匿迹在白昼般的雪夜里……
   长大后的某一天,他才读懂房东一家人的善良与大爱。
   村上一条小河静静躺在田边,河水清清,水流缓缓,没的一点污染,那年代似乎还没诞生污染。夏天,小东西和小伙伴儿们常去趟河、摸泥鳅或是在雨前用柳条儿打蜻蜓。
   入夏后的一场大雨把河加宽加深了许多,河底到水面的最深处差不多有大人那么高,不知深浅的小孩子不等河水退去依然敢于往里走。小东西和两个小伙伴悠荡着带铁丝梁儿的罐头瓶来到河边,雨后的河泥鳅很厚,不一会儿孩子们手上的瓶子就装了半罐,小东西摸着摸着不觉向河的深处走去……
   危险发生了,眼看弱小的身子在慢慢滑向河心,感觉水下有种力在与他对峙,牢牢抓着他往下拖,小东西已然顾及不了掉到河里的罐子,逃之夭夭的泥鳅,两只小手在水里扑腾并大声哭着,情急之下的两个小伙伴走进河里拉他,结果都陷了进去。孩子们哭叫声惊动了田里的人们,当大人们赶到河边三个孩子已被河水淹没,只剩一点黑黑的头顶露在水面上。十几个村民一起涌进河里,会水的游,不会水的涉,终于把三个孩子救上岸,经过又拍又打又空孩子们吐出不少灌进去的浑浊河水。
   依然是长大了的某一天,小东西同样读懂了救命之恩的厚重。
   一年半的农村生活改变了小东西,虽然那会儿他还不懂感恩和报答,却永远记住了帮他爱他救过他和奶奶的人们,他所经历过的这些事情,对于小东西后来的人生取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小东西跟奶奶住进回迁楼的单元小屋,本属他的一套大房归了伯父子春,当然这是伯父和奶奶共同操作的,那年小东西刚好五岁。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儿是穿过门镜儿进入我视线的。
   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儿,天刚放亮年味就涌动孩子们走出单元门,衣兜揣把小鞭儿,手上举根点燃的香,于是楼前楼后就有了零散的爆竹声。
   隐约传来一阵极小的敲门声,我便走去前厅,把一只眼睛贴近门镜刚要问是哪位,原来是小东西在敲他伯父家的门。
   “谁呀?”
   子春媳妇从门缝探出半个头,见是小东西站在门口,原本的长瓜脸儿立时又延长了许多。
   “是你呀,没个猫大的小×崽子,我说从门镜啥也没看见呢。”
   这会儿屋里传来子春的大嗓门。
   “哎!谁呀?磨叽啥呢?”
   “啊!没人,还不是那死鬼子秋的小崽子。”
   “他来干啥?轰走!”
   子春粗声大嗓地扔过一个问号和一道命令。子春媳妇把着门像是怕有什么活物钻进去似的,没好气儿的瞅着小东西。
   “大过年的,啥事?”
   小东西怯怯地看着她。
   “大妈,我想找刚子哥玩一会儿。”
   从他仰着小脸的背影,我能想像出那种稚气的神情,那种期待的目光。疼痛!揪心!
   “去!去去!刚子才不跟你玩呢。”
   哐!门关了。小东西呆呆地站在大伯家门前……
   眼前的一幕真的让我震颤,不觉泪在眼里打转。我轻轻打开房门摆手示意小东西进屋,那孩子依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我吩咐儿子拿挂小鞭儿带着小东西玩一会儿,儿子极不情愿。
   “妈,求你了,我都多大了还带那么小的孩子玩儿,多没意思。”
   “儿子,妈也求你了,就带他玩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唉!好吧。”
   那个小年儿我至今难忘,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每每忆起便历历在目。
   小东西的奶奶肝病越来越重,脸黄得像粗糙的包装纸,她几乎不再出门。我最后一次遇见她是在医院门前,依墙而踽踽的步态不禁让我想到这位老人的悲哀,女儿——枝子几年来杳无音讯,小儿——子秋夫妇俩年纪轻轻命殒爱滋病,大儿——子春两口子吝啬自私、乖戾不孝,这些可悲之事竟然包围着一个可怜之人。
   奶奶乏了,撑不起了,她被压成一片枯叶随风而去。
   当小东西还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所能依靠的亲人便逐一离他而去。他像伯父伯母还有刚子哥一样头缠白布,腰系孝带站在出殡一行人身后,懵懂地看伯父摔盆、磕头、烧纸、上香还有伯母说唱式的干嚎。人们走他跟着走,人们停他跟着停,默默无闻的小东西第一次走进墓园,看着奶奶躺在木棺里被土掩埋。
   子春发丧完母亲又占领单元小屋。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小东西,人们说那孩子去了孤儿院,或许那才是小东西最好的归宿。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一个幼童的哭或笑时常会让我想起小东西……
   他让我疼!很疼!这就是我走进那个禁地的原因,为像小东西一样的孩子做点什么,想法就这么简单。
   打开行囊简单安顿下来,顾不上用餐我便向医疗队的临时住所走去,迎面小东西也笑着向我走来……
   姑姑!
   小东西……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