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老辈儿没谁还记得起小山子,他原本的憨然笃诚像旧掉的黑白照,模糊得只剩些特征了。从囚到死囚,当他的躯壳被搁置在地狱之口那一刻,惨白的脸静得晦黯,呆滞的眼颓然恍惚,那表情像是尸首上复制下来的。
   小山子是下零点班睡下不久被警察带走的,让人拽出被窝时如同揭掉蒙眼刚刚卸磨的驴,不及辨清方位便被塞进摩托挎斗儿。他身体在车斗里崴成弧形,脑袋被迫填进胸腔,爬行在地上的目光摄进大大小小一堆脚,那一定是夹道观景的街坊。嘈杂中隐约听到母亲拄着拐棍儿的笃笃点地声……他却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说不出话,小山子什么都没留下,包括念想。
   
   他临刑前,说不清为什么我要送上一程,是怜悯,是同情,还是念及儿时那段极短的同窗经历,细细想来又都不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为了苦巴苦业的王大妈,小山子的瘸娘。
   或许我的记忆神经天生勤奋,总会锁住过去一些特殊的事抑或特别的人,小山子自然亦不例外,他所制造的轰动事件带给我的意外尤为深刻,时至今日还会偶尔记起他,记起那张与罪犯相距甚远的脸……
   
   五十年前,我与小山子是坐在同一教室的小学生,准确说仅此两年同窗而已。他是个默默无闻且不被人们关注的小男孩儿,细瘦高挑,像截竹杆儿,从没在衣服里找到过合体,营养不良的脸透着缺乏血气的微黄,小眼小鼻小嘴长得精致节约,五官布局还挺合适,严重的口吃使他寡言,这毛病害他愈急愈嘎巴嘴,愈嘎巴嘴愈憋得说不出话。
   我们刚升入三年级“文革”就来了,不久班主任老师因了地主成份被下放农村改造世界观,我们便做了插班生。那会儿,没谁去关注别人分哪班,只想自己尽快融入新集体,至于小山子去了哪班,当然也不会有谁在意,包括我。
   走近小山子是从走近他母亲王大妈开始的。我们两家住一条巷子却是南辕北辙,他家在东头,我家在西头,见面的招呼只是敷衍式的,平常没的过多交往。
   二年级寒假的一天,我们学习小组轮到去小山子家写作业,王大妈特别热心,她为每人端上一碗开水,还把火炉烧得旺旺的,炉盖都烧红了。看她拄着拐棍儿忙活我心里挺不过意,油然生出一种对母亲的疼和一份感激,或许我对人情人性的理解和表达超越了同龄孩子,王大妈夸我懂事;或许因为王大妈没有闺女,她才格外喜欢我。
   她抚着我的脸蛋儿说:
   “丫头,你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大妈求你帮帮小山子,那孩子忒愚讷,忒笨,说话还磕磕巴巴挺费劲,你有空教教他算术题行不。”
   小山子倚在炕沿边瞅着我和他的瘸娘,从那种怯兮兮的神情里,我能感受到他被人们忽略的自卑,还能感受到他想走近我的渴望。
   我点点头给他们一个无声的应允,收好文具盒作业本背上书包,我刚欲推门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告诉王大妈:
   “我下晚吃完饭过来。”
   晚上,我如约而至,看得出小山子已等些时候了。这是第一次给小山子讲题,我尽量模仿老师的讲解,不知他能否听懂,一连讲了十多道题。
   对小山子家的感觉是双重的,我愿意亲近善良热心的王大妈,还愿意帮助缄默老实的小山子,不知为啥特烦他家高居爹位的王老爷子。
   我最看不顺眼的是王老爷子在里屋西墙挂的那只胶皮鞭子,它是给小山子和他两个弟弟还有王大妈专用的,看上去扎心扎眼很不舒服,我总觉得悬在他家墙上那玩艺带有暴虐性,侮辱性,我还总有着消灭它的冲动。
   
   那天给小山子讲完算术题,看天色还早我就没急于回家,坐在王大妈对面瞥一眼像条毒蛇似的黑皮鞭忿忿地说:
   “大妈,我不愿意进屋就看见那玩艺。”
   不知为啥讨厌“皮鞭”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或许是这可恶的东西太肮脏,怕它玷污我的嘴巴。
   “丫头,大妈也不愿意天天看着它过日子,没法子呀!小山子他爹是个说打就落的手啊,我们娘几个受够了,也受惯了。虽然他是个食堂做饭的,每月仅有四十几块的工资进项,可这一家子人还得指望他过活呢,谁让大妈又瘸又没能耐挣钱。唉!就这么熬着吧。”
   实在气不过,我便释放出无知的轻狂。
   “哼!四十几块钱,不过我爸工资的一个零头,至于仗着那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在家里横行霸道吗。”
   王大妈的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助地摇摇头。
   “唉!大妈哪有你妈那福气,小山子他爹哪有你爸那德行和能耐。”
   我能读懂大妈的无奈,而做为局外人我更无奈,况且自己只是个小孩子,干涉不了王老爷子那只跋扈的鞭子。
   
   小山子进步很快,一个星期老师表扬他三次,阳光一点点稀释了他内心的阴郁。三年级的清明节那天,在烈士墓前我为小山子带上了红领巾,当举起右手我们相互行队礼那刻,从小山子脸上我领略了他的羞怯与兴奋。接下来的那段少年时光,他努力学习,热爱集体,他跟巷子里的小蛋子们弹玻璃球、打啪叽,咧着小嘴笑的无所顾忌,跟个儿童牙膏广告似的,稚朴!阳光!开心!老师把帮助小山子课外学习的任务干脆交给了我,既然接下“圣旨”就得不遗余力去执行。
   记不起是“五一”还是“十一”或是其它什么节日,我走进小山子家正赶上王老爷子那天休假,觉着挺别扭。他盘腿打坐地拍在炕上,头剃得秃秃的,脸刮得光光的,焦黄的眼珠子转动的频率挺高。因为烦,我没正眼瞅他,是余光把那副德行摄进眼里的。我放下书包刚拿出书和练习本,就看王老爷子抬起半拉屁股,“乓!噗唧……”一声闷响加一个长长的拖腔,砬砬巴巴放出一个带刺儿的响屁,然后他却没事儿似的端起碗吹了口酽茶。顿时我被那只不利索的长调响屁羞得满脸通红,立时收起书本起身离去。
   一连几天我都没去小山子家,后来还是王大妈来家找我,并定下王老爷子不在家时帮小山子讲算术题。许多天后,从小山子弟弟那儿得知因了我的愤然离开伤了王老爷子的“自尊”,为此小山子无辜地挨了三鞭子。我愤怒了,拽下墙上的鞭子径直扔进公侧粪池,它终于被我消灭掉了,从此再没见过小山子家墙上出现那玩艺。
   
   “文革”是三年级暑期撞进校门的,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我对小山子的帮助也就此划上了句号。王大妈依然和我妈走得很近,虽然他家生活挺困难,可是有一口好吃的都想着送一点过来,尽管是烙顿白面饼,也用屉布包上两张从巷子东头拄着拐棍点到西头,赶在饭前送到我家。
   母亲是个见不得好的人,为答谢王大妈,更多是为帮助她,母亲会以衣服瘦了抑或鞋子小了的借口,把我喜爱的棉猴儿和反毛棉皮鞋送给小山子的弟弟,毎到秋天,母亲还会把父亲单位分的苹果、白梨、土豆、大葱送一些过去。
   “文革”中被“文革”扭曲的灵魂趋之若鹜,包括不谙世事的孩子。巷子里一些小孩子模仿造反派以整人为乐,恶作剧地把小山子的弟弟捆起来,将纸壳做成高帽带在他头上,从垃圾堆捡只破盆当锣敲,模拟批斗游街场景。我曾驱赶遣散过数次一群孩子捉弄一个孩子,这样的情形让我觉得小山子老实得窝囊,自己弟弟被一群坏孩子欺负,为啥不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
   
   小山子的胃病挺重,痉挛般的疼痛常常折磨的他难以忍受,这毛病已有些个年头了,是他小时候在乡下那几年落下的病根儿。王大妈说,小山子两岁时正赶上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大饥荒,乡下日子要比城里难熬许多,米糠麦麸都没的吃,毛粮碾出的干面子更是金贵,野菜薯秧才是锅里惟一的内容,饥民把这惟一的食物有根有茎有叶地吞进去,再有根有茎有叶地屙出来,小山子太小,胃肠太嫩,那东西一路扫荡下去把胃肠拾掇得精薄光透,把体格祸害得一沓糊涂,
   大概是初中毕业前半年,小山子的胃已经出现大面积溃疡,必须入院进行手术治疗。那些日子他由两个弟弟轮流照顾,王大妈打点他的一日三餐,手术是他入院五天后做的。那天清晨,王大妈早早出了家门,正常人不到二十分钟的路她却拄着拐棍走了近一个点儿。小山子的手术进行两个多小时,切除胃部溃疡面近2∕3,整个过程还算顺利。
   小山子有母亲和两个弟弟的精心照料,术后恢复的挺好。不过,从入院到手术再到康复,王老爷子自始至终没来看过一眼,对此小山子和家人不觉怎样,同室病友却十分不解。
   
   毕业那年小山子因病留城了,这样的人生转折为福兮祸兮谁都无法揣测,或许宿命已圈定他脚下的路径,一种必然牵引他走向地狱之口。
   
   不久,小山子进了一家社办针织厂做保全工,敦厚老实的性格,吃苦耐劳的品行博得了师傅的偏爱和同事的好感,那应该是小山子生命中最愉悦的一段日子。
   那个年月,通常情形下男人在社办小厂做事很难找到心仪的姑娘,大多小伙儿会像井下矿工一样找个没有城镇户口的乡下姑娘,抑或找个身体残疾的女子做老婆是很常见的事。一恍几年过去,小山子已然到了谈婚论娶的年岁,他却如维修班的几条光棍儿一样,没有哪个姑娘情愿走近一无住房二无正式工作的他,而家庭贫穷,生活窘迫则是他找媳妇的更大障碍。
   一天上午,小山子刚修好一台尼龙衫织机,还没走出针织车间就听师傅招呼:“小王,有人找,在维修班等你呢,是个姑娘。”
   师傅边喊边对他会心地一笑,小山子看到厂子大门旁停个小驴车,心想会有哪个姑娘找自己呢!难道她是赶着毛驴车来的?小山子愈发疑惑。
   经过维修班那扇窗下意识向里一瞥,他愣住了,原来是小芳!一位病友的闺女。这姑娘是西六乡灰同村社员,她父亲患急性阑尾炎入院手术与小山子同住一室,小芳护理父亲期间与小山子相识,那些日子这姑娘可是没少照顾他,又是洗又是涮的,无微不至的关照把个小山子好生感动。
   小芳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看见小山子走来,忙起身朝门口迎过去,这会儿小山子稍放缓脚步思忖见面说啥,他手刚握住门把,小芳已推开门站在他面前。
   “你……你……咋来……了?”
   小山子一急,蹦出的几个字儿又口吃又不中听。
   “来看看你呀!不行吗?”
   姑娘大大方方地回答小山子那不像话的话。
   “我不……不是那意思,是……”
   他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解释
   “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你身体还好吧!”
   “好,还……好。”
   师傅看徒弟手足无措的样子,干脆成人之美,自己顶班放了小山子半天假。
   
   那次见面后小芳姑娘又去过他家几回,每次都带些诸如秫米、地瓜、饭豆等庄稼院的土特产;每次都替王大妈操持许多活计,上炕做针线,下地忙洗涮。王大妈挺喜欢这个泼辣能干的姑娘。我母亲也夸小芳姑娘不但长得有模有样还好强懂事,一点不比城里姑娘差,她叮嘱王大妈千万把握好小山子这档子婚姻。可是小山子对小芳姑娘却不冷不热,像是找不到太深刻的感觉。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小茹这事也就促成了。一个偶然机会,小山子下班路上邂逅小学同桌小茹,两人一见如故,便站在路边聊了起来,从小学三年插班说到中学四年毕业,又说到毕业后的不尽如人意,小茹嘴巴像翻面袋子似的抖落家里那点事儿,小山子平生头回做女孩子的听众,喜欢的、不喜欢的耳朵依旧那般虔诚。
   小茹说不是自己想赖在城里不下乡,是大哥二哥俩人在农村插队三年多了还没轮上一个招工名额,家里再下去一个真就成下放户了。
   关于她二哥,名付其实的二驴子,许多人不知他大号却晓得他绰号。二驴子下乡那地儿远近几村,无论是同一檐下的知青还是本乡本土的社员都怵他几分,这混蛋从小就驴性霸道,无政府的“文革”中他打架斗殴成瘾并三天两头挂彩,体上那张没毛的驴皮破了缝,缝了破,外科大夫粗针大线揪巴上去的疤利结子像一个个浮雕。下乡插队那几年他依然没消停过,又是偷鸡摸狗又是祸害村民,纯粹一不可救药的人渣儿。
   虽然小茹没把自己二哥说得跟土匪似的,也把他话成了个十足的无赖,标准的二流子,至于招工返城的好事,再过三年也轮不到他名下。
   小茹下意识地向小山子靠了靠,暂且没想放过这个倾诉对像,接着又抱怨起自己的处境。
   “哎!王小山,我怎么觉着下去难,不下去更闹心呢,就这么家里家外的晃来晃去,说句中听的叫‘社会青年儿’说句难听的就是‘街遛子’,你说可啥时是个头啊!”
   “别……别急,你……你看……看……”
   小山子不让小茹急,自己却急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小茹四下环顾,疑惑的目光落在小山子脸上。
   “看啥?”
   “你……看你不……是挺……好的吗!”
   小茹深深吸了口气,差点没被小山子的大喘气憋过去。
   
   精神空虚,无所事事的小茹常常找小山子排遣寂寞,当然聊的多半是家中琐事,两人也想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却因了缺少叫做底蕴的一种元素才把爱谈得那么通俗,但他们心灵的渴望与碰撞还蛮有深度。有一天,彼此成了对方眼中的西施,于是乎缺陷亦成完美,缺点亦成优点,当小山子把爱的天平全部倾向小茹,他把小芳孵了许久的希望一棒子砸死了,就像他后来举起斧头砍向那个顽强的无赖,挺残忍的。

    王大妈惋惜小山子与小芳擦肩而过,又不得不认可他与小茹相好的现实,不久两家便商定这桩婚事。小茹家提出要五百块财礼,可王家连二百块也拿不出,小茹二哥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只脚尖不停地点地,嘚嘚瑟瑟一副无赖像。
   “拿不出钱就免谈,啥时凑够数啥时再来谈婚论嫁。请吧,不送了。”
   二驴子真是驴得彻头彻尾。
   王大妈气得病倒了,小山子不敢再提这事儿,也不想再与小茹见面。
   大概过去有半个多月二驴子突然来厂找小山子,他笑嘻嘻地说能帮小山子挣足财礼钱,于是附在小山子耳边一阵窃议……第二天一早,二驴子果真开着大车拉来一拖一挂优质原煤,通过老实巴交的小山子顺利卖给了针织厂。这单“生意”小山子未得分文,二驴子说那份钱顶财礼了。
   
   这是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盗窃案。二驴子不但将偷盗的煤进行销脏,还将一并偷盗的拉煤车在盘山路转弯处坠下山涯,致一拖一挂全部报废。案发后主犯二驴子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小山子被以同案犯罪名起诉,获刑六年。
   就是本文开篇警察把小山子从被窝扔进摩托挎斗那幕。
   小山子被押往凌原监狱服刑,小茹并没因此结束这段感情,她苦苦等待并每年春天都去监狱探望,无论小茹怎样做王家都不接纳她,包括王大妈。从那时起小茹没再踏进王家门槛,她时而过来对我母亲说说心里话,情到伤心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场。
   母亲常常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宽慰她。
   “孩子别哭,六年很快就过去,等小山子出来就好了。有啥难心事儿就对婶子讲……”
   有爱就有希望,高墙外的爱支撑小山子服刑期间三次立功,经监狱申请,上级司法部门批准,小山子争取减刑一年,五年后他走出高墙回归社会。
   
   王老爷子已退休三年多了,靠捣弄鸡蛋发了点小财,家人并没因他手头宽绰而小康,他捣蛋赚下的几个蹦子儿多半花在娥姐儿身上。这女人嘴巴乖巧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是把死人能说活的那一种,她与王老爷子的摊位相邻,可谓捣蛋同行,小王老爷子二十几岁的娥姐儿在市场是出了名的风骚,她并不看好王老爷子那张褶褶皱皱的老脸,只是相中他口袋里的钱而已。
   
   小茹从车站接回小山子直接去了我家,因为王家不许她登门。或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刚好我从厂里赶回来取出差用品,便与小山子打个照面并寒喧几句。
   “回来啦,小山子,回来就好,大家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尤其是小茹……”
   我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他讲话机会,因为急,我以结束语挡住他刚欲开启的嘴巴。
   “小山子,你们聊,车在前边等着呢,我从无锡回来给你接风洗尘。再见!”
   当时我在驻军某部八一XX厂工作,自觉像搅拌器中的石子运转起来就停不下,甚至忙得无暇照顾孩子,早把为小山子接风洗尘的承诺忽略得一干二净,但从来没想过那次的匆匆一面竞是诀别。
   
   小山子和小茹去区民政局领回结婚证,兴奋之余两人开始筹划眼前的婚事和往后的日子,年龄上他们已过而立,经济上他们还撑不起一个家。小山子想买个相机去街心公园照相,一天挣上三五块就够养家糊口了,可一只相机要几百块,自己上哪去找钱呢?思来想去只能找王老爷子借,那晚他茫然的回家碰运气。
   王老爷子仰在卷起的被子上听半导休,眼睛半张半闭,脑袋不时地跟着戏曲拖腔晃来晃去。
   “爹,听……戏呢。”
   小山子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大相径庭。
   “天都这么晚了,你小子回来准没好事儿,说吧,啥事?”
   王老爷把半导体音量调了下来,翻了翻黄眼珠儿即刻补充一项内容。
   “钱!除外。”
   小山子把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了。
   “爹,我就想买只彩色相机,半年就能赚回本钱,就半年,我一准儿还你。”
   王老爷子腾地从半仰半卧状态弹起。
   “什么黑白的、带色儿的少在这儿跟我扯犊子,有钱也不借,谁愿意借你找谁去,妈了个臭x的看着你就烦,滚!给我滚远点。”
   小山子讪讪走出家门。
   “小山子!小山子你等等……”
   王大妈拄着拐棍追出门外,手里攥着一张十元纸币。
   小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大妈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瞅着那条黑黑的空巷……
   成家过日子、去公园照相、为吃穿赚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小山子那儿都成了奢望。蹲了五年大狱,他依然还那么在乎面子,为什么不去找我或是我母亲,借也好给也罢,谁都不会拒绝他求生所需的几百块。
   
   屋漏又遭连夜雨,这边生计上小山子还没想出辙,那边又沾上了倒霉的二驴子。
   这混蛋在采石厂作业被哑炮炸残一条腿,劳改监狱将他送回保外就医。二驴子离家快六年了,这些天他看啥都新鲜,只是见到小茹跟着一穷二白的小山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窝囊废房无一间,兜无蹦子儿,与其小茹跟他活遭罪,不如趁早打跑他。
   那天,二驴子几盅猫尿下肚似醉非醉,借酒劲指着小山子破口大骂。
   “小山子,你他妈就是个窝囊废,连个窝都没有还想娶媳妇,小茹那小骚x不是天鹅也轮不上你个穷鬼吃,没钱你还去蹲大狱,那儿吃饭不花钱,操你个妈的识相就赶快滚,给我滚远点儿,别再让我看见你。”
   “滚!给我滚远点儿”
   王老爷子这样骂他,他无奈,因了那是他爹,亲爹!二驴子这混蛋也这样骂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你再---再说一遍”
   小山子骤感血往上涌,脸红得像猪肝儿,磕磕巴巴地叫号。
   “我再说两遍!打你个王八羔子操的。”
   二驴子拉长那张本来就长的驴脸抡起拐杖拚命打去,小山子一闪身拐杖落空,二驴子再次出手再次落空,当他第三次出手拐杖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小山子右肩,这一下的确够狠,小山子两肩立时出现落差,钻心的疼把他毫无杀伤力的脸垮掉了,暴戾与激愤取代了驯善与平静。小山子蹿进灶间拎起斧头直奔二驴子,一下!两下!三下……二驴子倒在血泊里……
   
   刑场,小山子肉体被消灭前精神和知觉就死掉了,在最后几分钟的生命里,他是跪?是坐?还是堆在地狱之口?看不清。一排行刑武警站在他身后,摄入围观者眼里的是橄榄绿风衣,大口罩,黑墨镜,白手套和对准目标的枪。小山子已没了祈求甚至绝望和对空气的贪婪,摊在地狱之口领受死亡……
   
   后记
   
   无论多忙,我依然常常去看王大妈,后来的许多年我给了她许多安慰,直到她故去。
   小茹带着她和小山子的女儿也常常去我家,我和母亲都劝她再走一步,一个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的女人带孩子很难的,她说哪天维持不下去哪天再找人。我母亲过世后她没再来过,最后一次见到小茹是十几年前,她们母女俩在街上与我相遇,女儿已与她齐肩高,小姑娘很可爱,左臂带着红红的三道杠,胸前佩着鲜艳的红领巾,眉眼之间有小山子的影子,看得出这孩子取父母优点所生。
   之后,我再没见过她……小茹。王大妈惋惜小山子与小芳擦肩而过,又不得不认可他与小茹相好的现实,不久两家便商定这桩婚事。小茹家提出要五百块财礼,可王家连二百块也拿不出,小茹二哥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只脚尖不停地点地,嘚嘚瑟瑟一副无赖像。
   “拿不出钱就免谈,啥时凑够数啥时再来谈婚论嫁。请吧,不送了。”
   二驴子真是驴得彻头彻尾。
   王大妈气得病倒了,小山子不敢再提这事儿,也不想再与小茹见面。
   大概过去有半个多月二驴子突然来厂找小山子,他笑嘻嘻地说能帮小山子挣足财礼钱,于是附在小山子耳边一阵窃议……第二天一早,二驴子果真开着大车拉来一拖一挂优质原煤,通过老实巴交的小山子顺利卖给了针织厂。这单“生意”小山子未得分文,二驴子说那份钱顶财礼了。
   
   这是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盗窃案。二驴子不但将偷盗的煤进行销脏,还将一并偷盗的拉煤车在盘山路转弯处坠下山涯,致一拖一挂全部报废。案发后主犯二驴子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小山子被以同案犯罪名起诉,获刑六年。
   就是本文开篇警察把小山子从被窝扔进摩托挎斗那幕。
   小山子被押往凌原监狱服刑,小茹并没因此结束这段感情,她苦苦等待并每年春天都去监狱探望,无论小茹怎样做王家都不接纳她,包括王大妈。从那时起小茹没再踏进王家门槛,她时而过来对我母亲说说心里话,情到伤心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场。
   母亲常常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宽慰她。
   “孩子别哭,六年很快就过去,等小山子出来就好了。有啥难心事儿就对婶子讲……”
   有爱就有希望,高墙外的爱支撑小山子服刑期间三次立功,经监狱申请,上级司法部门批准,小山子争取减刑一年,五年后他走出高墙回归社会。
   
   王老爷子已退休三年多了,靠捣弄鸡蛋发了点小财,家人并没因他手头宽绰而小康,他捣蛋赚下的几个蹦子儿多半花在娥姐儿身上。这女人嘴巴乖巧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是把死人能说活的那一种,她与王老爷子的摊位相邻,可谓捣蛋同行,小王老爷子二十几岁的娥姐儿在市场是出了名的风骚,她并不看好王老爷子那张褶褶皱皱的老脸,只是相中他口袋里的钱而已。
   
   小茹从车站接回小山子直接去了我家,因为王家不许她登门。或许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刚好我从厂里赶回来取出差用品,便与小山子打个照面并寒喧几句。
   “回来啦,小山子,回来就好,大家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尤其是小茹……”
   我的话像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他讲话机会,因为急,我以结束语挡住他刚欲开启的嘴巴。
   “小山子,你们聊,车在前边等着呢,我从无锡回来给你接风洗尘。再见!”
   当时我在驻军某部八一XX厂工作,自觉像搅拌器中的石子运转起来就停不下,甚至忙得无暇照顾孩子,早把为小山子接风洗尘的承诺忽略得一干二净,但从来没想过那次的匆匆一面竞是诀别。
   
   小山子和小茹去区民政局领回结婚证,兴奋之余两人开始筹划眼前的婚事和往后的日子,年龄上他们已过而立,经济上他们还撑不起一个家。小山子想买个相机去街心公园照相,一天挣上三五块就够养家糊口了,可一只相机要几百块,自己上哪去找钱呢?思来想去只能找王老爷子借,那晚他茫然的回家碰运气。
   王老爷子仰在卷起的被子上听半导休,眼睛半张半闭,脑袋不时地跟着戏曲拖腔晃来晃去。
   “爹,听……戏呢。”
   小山子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大相径庭。
   “天都这么晚了,你小子回来准没好事儿,说吧,啥事?”
   王老爷把半导体音量调了下来,翻了翻黄眼珠儿即刻补充一项内容。
   “钱!除外。”
   小山子把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了。
   “爹,我就想买只彩色相机,半年就能赚回本钱,就半年,我一准儿还你。”
   王老爷子腾地从半仰半卧状态弹起。
   “什么黑白的、带色儿的少在这儿跟我扯犊子,有钱也不借,谁愿意借你找谁去,妈了个臭x的看着你就烦,滚!给我滚远点。”
   小山子讪讪走出家门。
   “小山子!小山子你等等……”
   王大妈拄着拐棍追出门外,手里攥着一张十元纸币。
   小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大妈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瞅着那条黑黑的空巷……
   成家过日子、去公园照相、为吃穿赚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小山子那儿都成了奢望。蹲了五年大狱,他依然还那么在乎面子,为什么不去找我或是我母亲,借也好给也罢,谁都不会拒绝他求生所需的几百块。
   
   屋漏又遭连夜雨,这边生计上小山子还没想出辙,那边又沾上了倒霉的二驴子。
   这混蛋在采石厂作业被哑炮炸残一条腿,劳改监狱将他送回保外就医。二驴子离家快六年了,这些天他看啥都新鲜,只是见到小茹跟着一穷二白的小山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窝囊废房无一间,兜无蹦子儿,与其小茹跟他活遭罪,不如趁早打跑他。
   那天,二驴子几盅猫尿下肚似醉非醉,借酒劲指着小山子破口大骂。
   “小山子,你他妈就是个窝囊废,连个窝都没有还想娶媳妇,小茹那小骚x不是天鹅也轮不上你个穷鬼吃,没钱你还去蹲大狱,那儿吃饭不花钱,操你个妈的识相就赶快滚,给我滚远点儿,别再让我看见你。”
   “滚!给我滚远点儿”
   王老爷子这样骂他,他无奈,因了那是他爹,亲爹!二驴子这混蛋也这样骂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你再---再说一遍”
   小山子骤感血往上涌,脸红得像猪肝儿,磕磕巴巴地叫号。
   “我再说两遍!打你个王八羔子操的。”
   二驴子拉长那张本来就长的驴脸抡起拐杖拚命打去,小山子一闪身拐杖落空,二驴子再次出手再次落空,当他第三次出手拐杖不偏不倚正好击中小山子右肩,这一下的确够狠,小山子两肩立时出现落差,钻心的疼把他毫无杀伤力的脸垮掉了,暴戾与激愤取代了驯善与平静。小山子蹿进灶间拎起斧头直奔二驴子,一下!两下!三下……二驴子倒在血泊里……
   
   刑场,小山子肉体被消灭前精神和知觉就死掉了,在最后几分钟的生命里,他是跪?是坐?还是堆在地狱之口?看不清。一排行刑武警站在他身后,摄入围观者眼里的是橄榄绿风衣,大口罩,黑墨镜,白手套和对准目标的枪。小山子已没了祈求甚至绝望和对空气的贪婪,摊在地狱之口领受死亡……
   
   后记
   
   无论多忙,我依然常常去看王大妈,后来的许多年我给了她许多安慰,直到她故去。
   小茹带着她和小山子的女儿也常常去我家,我和母亲都劝她再走一步,一个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的女人带孩子很难的,她说哪天维持不下去哪天再找人。我母亲过世后她没再来过,最后一次见到小茹是十几年前,她们母女俩在街上与我相遇,女儿已与她齐肩高,小姑娘很可爱,左臂带着红红的三道杠,胸前佩着鲜艳的红领巾,眉眼之间有小山子的影子,看得出这孩子取父母优点所生。
   之后,我再没见过她……小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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