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说巴克拥有犬类一流的大脑,似乎这夸耀隐含了些许夸张,不过从它矫健的体魄到它敏捷的奔跑,无不彰显它贵族血统的气质。
   进入十一月下旬的草原,河封冻了,山峦大地覆盖着冷酷单调的雪。
   刺眼的白色消失了夜的许多黑暗,巴克的爪印紊乱地印在雪地上,像条鱼朝图拉河方向浮游过去,天色消化了它呼出的热气,寒流平添了它嘴巴的白霜。巴克不时地停下来等我赶上去,或调头跑到我身边再转身向前奔去,眼前的路永远是巴克无序的踪迹。
   在铺满白雪的草原上,我们沿图拉河走了一个多时辰,巴克突然停在河下游左岸几十米外的一个雪堆旁,它的回眸一望传递了到达目的地的讯息。我立时振作起来,喘着粗气,一只脚刚拔出雪窝儿,一只脚又踩进雪里,排除艰难向着巴克,向着巴克囤起的雪堆挺进。
   巴克的前爪已扒开多半囤积的雪,一只黄羊子僵直的四肢和干瘪的腹腔裸露出来……
   饥饿与寒冷又结束了一只黄羊子的性命,它骨瘦如柴却仍有二十几斤重。我的独往独来分明是欲将美味唯我独享,夜行的胆量不仅仅来自黄羊子的诱惑,最大程度来自爱犬巴克。
   巴克依然走在前面,套着绳索的黄羊子硬挺挺地躺在地上,我牵引它在雪上滑行,觉着跋涉的脚步更加沉重。
   夜空的星暧昧地闪着,殷勤地拥着半个月亮,它们像毡房那般高,又离毡房那般远……刚刚还是弦月皎皎,繁星点点,一会儿功夫就隐藏得没了踪影,雪花一朵一朵地落下来,填平了我和巴克来时的印迹,夜色阻止了白色的扩张,迷失了我的返程方向。聪明勇敢的巴克真的很了不起,蒙上眼睛都能寻着来路返回。
   我累极了,体力差不多垮掉大半,肩上斜挎着牵引黄羊子的绳索,几乎手脚并用地往前走,确切地说是往前爬。又坚持了近百米的路段,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在雪地上,那会儿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豁然明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旧时俗语的含义。时下即便放弃累赘,透支的体力也难以支撑我走出这片莽莽雪地。草原的这个时节入夜气温下降得很快,它像个天然大冰柜,几小时就能把静止的人冻得跟黄羊子一样僵直,然后被落雪掩埋。
   巴克的四爪一边扒掉我身上的积雪,一边用舌头舔拭我的脸,还一边不停地对我狂吠。
   雪越下越大,巴克的叫声愈发嘶哑,我脸上已感受不到它舌头的温度,渐渐地我没了知觉……
   巴克拼命地在雪上奔跑,爪子陷进雪里,再迅猛地拔出,凭着超常的体力和记忆向十几里外的毡房奔去,不多会儿,一座毡房影影绰绰摄进它眼里。巴克张着大嘴,赤红的舌头斜搭在嘴角,身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它像个跨栏运动员伸颈弓背朝目标冲刺。
   两只牧羊犬向巴克发起攻击,疲惫的巴克勇猛迎战,以自身特有的威势打退了它们的轮番进攻,败下阵来的两个对手一面往后退缩,一面低头窥测霸气十足的巴克,叫声从吠敛为哼,渐近平缓,听上去蛮是认怂的味儿。
   牧人拎着猎枪走出毡房,当看到巴克跪坐在他前方摇尾乞求的眼神,听着巴克哭诉般的哀叫,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立时放下端起的猎枪。巴克似乎意识到牧人不会伤害它,起码暂时不会,于是它跪匍靠近他,他也向它走来。
   巴克友好地用头在牧人腿上蹭了蹭,牧人也在巴克头上背上抚了抚,他们之间的沟通就此完成。巴克叼着牧人的裤角轻轻往前拽几下才撒开,然后它向前跑去,跑出十几米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牧人跟在后面,才又朝前跑去。
   我是躺在牧人的羊皮袄上,被套着黄羊子的绳索拖回来的。善良的牧人以最独特且最有效的方法帮我解冻,用雪戳我的脸、手脚和全身。那个晚上,牧人的女儿娜仁托娅为我采雪,牧人为我雪疗,直到我肌肤活了,意识有了,父女俩才稍得休息。
   托娅姑娘像朵美丽的格桑花儿,带着幽幽的清香走近我,走进我的心。
   她把火炉烧得旺旺的,一股燃烧干牛粪的草原气息沁我心脾。毡房里暖烘烘的,我醒来时已是次日下午,托娅姑娘推开厚厚的毡门,异乡的太阳朝我俯冲下来,我瞬刻闭上眼睛,说不清是避开托娅姑娘的美,还是避开太阳炫目的光。
   醒了?
   我——我——这——是哪儿?
   这是我家呀。
   我——怎么在这儿,不不,怎么会在你——
   我指指板铺——你家。
   是你那条聪明英俊仗义的狗……
   还是先洗洗脸,吃些东西再说吧。
   巴克,我的巴克呢?
   是说你的狗吗?
   是,是的。
   噢,它很好,正跟新伙伴儿耍呢!昨晚它打败了我家两只牧羊犬,今天它们又成了好朋友,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听说巴克没事,我悬着的心便放下了。
   姑娘,怎么称呼你?
   娜仁托娅。就叫我托娅吧。
   托娅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水盆放在板铺旁的凳子上。我觉着胳膊大腿都很沉,浑身碰哪儿都有疼痛感,便试着用手掌撑住板铺往下挪。
   哎!不能动,阿爹说你得养些天才能下地走动。呶!接着。
   她把一条崭新的白毛巾递过来,又把凳子往我跟前挪了挪。
   我潦起水轻描淡写地抹把脸,昨夜灯油烟子熏黑的鼻孔依然留在脸上。
   托娅瞅着我扑哧一声笑了,我怔怔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你的鼻子……
   她没说出我鼻子存在的问题,却拿给我一只小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笑了。
   牧人回来了。他,还有他肩上那只僵硬的黄羊子带进毡房一股寒气。
   感觉咋样?他瞅都没瞅我一眼,肩膀稍稍一偏黄羊子滑落下来。这会儿托娅去羊栏了,毡房里只有我和牧人,显然他是在问我。
   还好,还好。大叔,谢谢!谢谢你救了我。我顾不得浑身酸痛连忙往起坐,以示感激他救命之恩的诚意。
   别乱动,躺三两天再下地。他依然背对着我,语气近乎专横,又不乏些许关切。牧人解开腰带脱掉皮袄,身上竟然不是镶着云卷边的蒙古袍,而是皱皱褶褶的中山装,如此穿着冲淡了如此原生态气息。太阳的一束白光射进毡房那扇孤伶伶小窗,清冷地照出牧人的宗黑肤色,照出他冷峻的脸。
   我和我的巴克是五天后离开托娅家的。像来时一样,它依然是牧人郑重的决定。
   这是冬日草原的一个晴好天气,阳光温暖而热烈地散落在雪上,炫目刺眼。牧人把那张熟好的黄羊子皮和冻成一大砣的黄羊子肉分别包好,捆扎结实搭在我肩上。
   试想一下,我得多么厚颜才能贪婪地带走这只解体的黄羊子。
   大叔,这——不可以这么做,真的不可以。我放下两只包,近乎恳求。
   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牧人的笑,是那种明朗淡泊的笑。
   小伙子,我以曾经一个骑兵连长的身份命令你,带上它去农场看望父亲。他再次把绳子连结起来的两只包,稳稳搭在我肩上。
   孩子,记住!千万不要只身进入草原深处,尤其冬季,尽管有巴克。
   托娅心不在焉地往羊栏里撒干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牧人向女儿摆摆手,托娅,替阿爹送客人一程。
   哎。托娅一边应着,一边飞快地向我跑来。
   
   二
   
   巴克的双亲是公安部某警犬基地引进的纯种德国黑贝,它们曾非常出色地多次完成出警任务,并获公安部功勋犬殊荣。原本出身非凡的巴克应在属于它的特定环境中训养,而警犬管理大队的头儿却乘文革之乱注销了它的犬籍,将它据为己有。犬头儿的儿子,也是我的同窗成了巴克的新主人,父子俩为掩人耳目让幼年的巴克与我们一起插队了。
   我插队的广阔天地毗邻内蒙,亦谓界河的图拉河横亘百里,左岸那边的大草原的确蛮广阔,右岸这边却是另番天地。知青屋栖身图拉河右岸,蒙汉杂居的小村身后丘陵跌宕,气候燥烈十年九旱,一个壮劳力每天挣十个工分儿,价值不过两毛钱,农民是腚上挂铃铛,穷得叮当响。这几年知青陆续返城了,我因父亲问题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是乎知青点儿三间土坯房便唯我独“蹲”,巴克也陪我留下了。
   父亲下放劳动的五七干校距我插队的公社有四十多里路,差不多我每月去看他一次。干校的活儿挺累,但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比我半年野菜半年粮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原本打算与巴克进草原弄点野味,元旦去农场与老爸一同过新年打牙祭,怎奈何倒霉的事又狠狠向我扑来……
   托娅一直送我到图拉河上游岸边。
   托娅,那儿就是知青点。我指着河对岸的三间土屋。
   过去坐坐吧。我觉着托娅把那么长的路给缩短了,白茫茫的雪地一点没感到难走,真想和托娅就这么走下去。我的巴克知趣地跑过冰河,它站在知青屋前等我。
   不了,回去太晚阿爹会着急的。托娅羞矜地低着头婉拒我的邀请。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托娅粉红的小脸儿,看着她镶着金边的水蓝色蒙古袍,忽然想把王洛宾先生的精典之作《在那遥远的地方》唱给她。
   我还是没敢放肆,但也不想放手。
   等等,托娅,我也送你一程。托娅没拒绝,或许她此时的心情和我一样。
   巴克!我向对岸摆摆手,听到叫声巴克向我跑来。
   我陪托娅往回走,巴克依然跑在前面。大草原永远是那么秀美,无论是夏的绿色,冬的白色,即便是春秋枯黄的粗糙,也是一种大气的粗糙。
   阳光被摇摇摆摆飘过的几块云肢解,耀目的雪不再对我眼睛尖叫。回到知青屋已是下午,我迫不及待地把那砣肉放进水锅,加入几颗大粒盐然后盖好。记不起我与巴克,还有那只铁锅多久没沾荤腥了,灶火舔沸煮肉汤溶掉了锅底浅薄的白垢,香气蒸腾沁人心脾。瘦小的黄羊子去掉皮骨剔下的肉不过六七斤,煮熟就更少了。我没舍得喂自己,却撕下一小块儿放进巴克嘴里,这家伙干脆没嚼就咽了。我咂咂嘴口水在嘴里奔腾,埋怨巴克没品品滋味就让美味溜进肚了。肉汤,我与巴克共产了。涮锅水熬的棒子面稀糊糊,我们也一分为一二了。
   巴克很乖,明知那肉就在瓦盆里放着,它只是多在盆边走几趟,多往盆里看几眼,闻都不闻一下,看它可怜又渴望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清晨,天刚放亮我就起来了。巴克更有精气神儿,跟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我燎把柴禾热几只熟土豆与巴克就着盐水吃下去,饥饿便被消灭了一半。
   翻箱倒柜找出几张旧报纸,我把包好的肉塞进军挎便与巴克向干校出发。四十多里路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山路,凭我与巴克的脚力还是晌午前就赶到了干校。
   父亲捧着那包肉去食堂加热,还端来棒子面饼子和白菜炖土豆招待我们。黄羊子肉自然是三等分,我和父亲还在细水长流地咀嚼品味,巴克那份已装进肚子了,它的大舌头舔着嘴巴转两圈,意犹未尽。我和父亲边吃边聊,那餐饭吃得特香特饱,裤带松开俩扣还觉着勒肚皮。其实每次来干校看父亲,我与巴克都是捧着撑得浑圆的肚子离开的。
   天已临近傍晚。看看天色父亲催我趁亮回去。干校有规定,不允许外人留宿,因此我不可以在这儿过夜。干校还有规定,除下田劳动,学员不允许离开大院,因此父亲只送我到大门口。
   静悄悄的冷风,静悄悄的落日余辉在我和我的巴克之间穿梭,因不饥而不寒。粗糙的棒子面大饼子,清淡的土豆炖白菜消灭了目前的饥寒交迫,凭添了食物带来的快乐。
   还没回到知青点,我就开始期盼下次的干校之行,期盼享受饱食的幸福。当然,我最期盼的是见到托娅,明天见到她才好呢。不!现在,就现在见到她该多好。
   似乎人的雅兴建立在温饱之上。我的胃肠刚刚不喊叫饥饿,精神便开始妄想,青春的火种将我躯体点燃,缓慢却汹涌……
   如此宽广的天空随着最后一抹余辉谢幕。灰暗,像泼向穹苍的涮笔水漫漶开来,稀疏的几颗小星在天暮上抖动,我与巴克回到知青点已是深夜。
   屋是冷的,炕是凉的,我索性合衣钻进被窝,巴克嗖地窜到炕上紧贴我趴下。我从没向它索取过热量,而它似乎天生就懂得给予,每次我睡凉炕,它都用身体温暖我,让我偎在它热呼呼的肚皮下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我依然赖在焐热的被窝闭目想美事儿。突然,一阵杂沓向知青屋滚来,巴克腾地窜向门口对外狂吠。气势凶猛的砸门声与混乱的吼叫声冲破小村沉淀一夜的阒静,我刚把脚装进鞋坷,还没来得及系上鞋带,门就被撞开了。
   这阵势一下让我懵掉了。似曾见过,是革命造反派抄家抓人的阵势,不过那是发生在走资派抑或地富反坏右分子家的事,怎么会发生在知青屋,而且是唯我独“蹲”的知青屋。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些陌生又模糊的面孔。我意识到他们手里的棒子一定是给巴克予备的,冲我不必拎棒子就能搞定。
   我恍惚记起有几副面孔在公社见过,还有一些人是干校的。巴克已向这伙人扑去,他们挥舞着大棒子节节后退,直至逃向门外。
   巴克,巴克过来!我赶快喝住巴克,巴克翘着大尾巴,通常极度愤怒抑或实施攻击时它才高高翘起大尾巴。巴克挡在我前面与手持棒子的人对峙。
   一个站在后面的人举起一张褶褶皱皱的油渍斑斑的报纸对我喊:
   赶快拴上你的狗,不要为这畜牲再罪加一等。

   

像是我包黄羊子肉的那张报纸。是张文革初期的旧报纸,它有几个年头了,都快成文物了,若不是铺箱底早就不存在了。包肉时没留意报纸内容,有那么严重吗。我走在巴克前面,抚它安静下来。
   看上去抖动报纸那浑蛋是个头儿,这伙人像盾牌一样挡在他前面,使他有胆量继续喊:
   你居然胆敢用世界人民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审阅的《人民日报》社论包肉。这句子太冗长,一口气下来能憋死,他只好说半截顿了顿,来个大喘气才得以完成。
   然后他继续发挥那年月最时髦的陈词滥调:
   你居心何在,你何其毒也,你反动透顶,你十恶不赦,你罪该万死,你别有用心,你死有余辜,你……你……他乱七八糟整出一堆,差不多把文革的常用词都用上了。
   我被这伙人绑了,脖上还挂了块“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黑牌子。
   我的巴克平生头回这么凶,它扑倒十多人,有些人还挂了彩。突然,它被袭来的棍子实实称称击中一条后腿,身子陡地一个趔趄瘫在地上。这伙人正得意忘形地庆幸打倒了巴克,瞬间它忍着巨痛忽地窜起,拖着伤腿依然凶猛地扑向打它那人……
   巴克,巴克,巴克快跑!我知道巴克为了我会与他们血战到底,我还知道受伤的巴克寡不敌众会丧命乱棍之下。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挡住再次袭来的乱棍,顿时前额血流如注,我的血流过脸,浸红衣裳,滴在地上,魔一般地使他们手中的棒子悬在空中。我用被捆住的身体推动巴克,催促它向图拉河对岸跑,去草原避难。巴克太聪明了,知道它不逃走我会为它被打死的。
   巴克拖着伤腿逃了,它一边拖拖拉拉地跑,一边回头看着我,我看它流泪了,我也流泪了,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是在向我告别。跨过图拉河,它向白茫茫的草原跑去……
   
   三
   
   轻雾把清晨草原的天与地朦胧成个乌白的空间,巴克渐渐湮没在白雾里,三个爪印和一道拖痕在雪地上延伸。它走得很慢很慢,它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白雾散去,走到了日上中天,它的身体特别累,它的腿伤特别疼。巴克离毡房已不远了,它趴在雪地上喘息,几乎不能动,时下浑身能动的只有大脑:訇然垮掉的房门,束缚主人手臂的绳索,打伤主人和它的棍棒,还有血,殷红的血……这情形一遍遍在巴克大脑里回放。它想回去救主人,挣扎着站起来,艰难地转过身,迈出几步又瘫在雪地上。
   一只年轻的草原狼远远地看着巴克,它似乎意识到那个庞然大物受伤了,于是便放肆地向前方移动,机警的巴克早觉察到虎视眈眈的草原狼。那家伙像只优雅的狼模,矜持的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近了,更近了,这家伙却不敢冒然靠上去,它兜个大圈子绕到巴克身后。聪明的巴克看穿了狼的伎俩,它艰难地转过身以凶猛的目光震慑草原狼。果然没多会儿这家伙就开始搬兵,它前爪戳进雪里紧紧抓地,举头仰天发出几声犀利长嚎,然后坐在雪地上极有耐性地等待援兵。
   巴克知道等待的结果,于是它拖着伤腿忍着巨痛向草原狼逼近。巴克前进一步,狼怯退一步,巴克步步逼近,狼步步怯退。这只涉世不深的草原狼,年轻使它轻视对手,饥饿让它挺而走险,倘若是只有捕猎经验的草原老狼早逃了,而它却选择了笃等,等巴克倒下,等饱食美味……突然,巴克猛扑过去,前爪死死抓住草原狼,在强大的巴克面前,尽管它拼命地挣扎依然是徒劳,这会儿它不在仰天长嚎而是吱吱惨叫。巴克对敌从不手软,它张开血盆大口,两颗利齿一下咬断狼的喉管,致年轻的草原狼一命乌呼。
   狼们听到同伴召唤,从不同方向朝巴克这边围过来,大概有六七只的样子。聪明的巴克放开嗓门向毡房那边狂吠,一边震慑围上来的狼群,一边发出犬类的求救信号。
   巴克四面楚歌。狼们对它形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它面临的危险越来越大。巴克眼里充满浓烈的杀气,它准备与狼群决一死战。
   狼们已看到同伴的尸体,却没畏惧。它们依仗狼多势大开始向巴克进行第一轮围剿……
   草原上有阳光下的善美,也有阳光下的罪恶,但它的白天依然像草原的夜晚一样宁静。两只牧羊犬趴在毡房前享受草原的阳光与宁静,忽然感觉有巴克的吠声,时隐时现。它们朝那个方向望去,看不到巴克,但一定是巴克向它们发出的求助。两只牧羊犬不约而同地一路狂吠,像黑色闪电寻着巴克的叫声疾风迅雷般地跑去。听到牧羊犬异常的叫声牧人跑出毡房,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回身摘下毡房壁上的猎枪,一跃飞身跨上黑俊马追逐牧羊犬而去。马蹄在雪里翻飞,稠密的雪烟在牧人身后沸腾……啪,啪,啪!他向空中呜放三枪,为两只牧羊犬助威。
   巴克听到牧羊犬的叫声越来越近,听到空中响起牧人的枪声,它踉跄站起底气十足地向咬住它伤腿的那只头狼反扑。这会儿两只牧羊犬已冲进狼的包围圈,它们一跃扑向那只咬住巴克后腿的头狼,巴克回头一口头咬断那只体型硕大的头狼脖颈,其它几只狼见这阵势落荒而逃。
   巴克获救了,它躺在托娅赶的勒勒车上来到毡房,牧人找出曾给骑兵连战友治伤的药,为巴克治疗人打的骨伤,狼咬的外伤。
   
   蹲“牛棚”的一百三十多天,无时无刻不在牵挂我的巴克,同样思念我的托娅。
   那天,群专队的头儿叫我写交代材料。突然有歌声传进牛棚,唱的是《草原上的红卫兵》,声音那么耳熟,托娅!没错,是托娅。我再也按奈不住自己的感情,想立刻冲出去。
   报告!我灵机一动,想了个出去的办法。
   啥鸡巴事儿,偏赶这时报告。
   报告我要上厕所。
   憋着。没听正忙着吗,过会儿再屙再尿。
   报告憋不住了。
   憋不住往裤裆里屙尿。
   唉,看来是没的出去了!我垂头丧气地坐回板铺上,听托娅为这群畜牲唱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
   唱完这支歌就可以进去看他了,是吗?托娅在用歌声交换看我的条件。
   我的心像被刀子戳一样难以忍受,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吼:托娅!回去,别给这群浑蛋唱了,他们不会放你进来的。
   我的怒吼让托娅的歌声戛然而止,随之冲进牛棚的浑蛋将我一拳击倒。
   姑娘,跳个《敬爱的毛主席》就放你进去。一脸淫笑的家伙在吐出的浓烟里眯细贼眼。
   托娅看着眼前这个猥琐下流的家伙,声色俱厉地喝道,信不信我去上头告你。
   那浑蛋进一步地热情,进一步地无耻,一边用两根指头梳理他像柴草垛般蓬乱的头发,一边色眯眯地在托娅的胸部和臀部滑来滑去。
   姑娘,凭你这小模样,告到谁那里,谁都同情你,因为上头官大权大,他们敢同情得往你身上下爪子。不信,你去试试。
   托娅愤怒的小脸涨得通红,照那浑蛋的背猛抽一鞭,策马疾驰而去。那浑蛋爬起来欲追上去,只看到马蹄搅起的一片烟尘。
   我进来后才清楚那张报纸是1966年8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在头版的经毛泽东审阅的——《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的一篇社论。
   单纯一张旧报纸,即便包肉也不至于那么兴师动众,关键是一大盘黄羊子肉被我们独享了。那个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能美美地吃上一顿肉是何等地让人羡慕嫉妒恨,因此惹祸上身就不足为奇了。
   当我经历了群蹲“牛棚”,方知独蹲知青屋的可贵,即便伴着饥饿与寒冷。被专政的那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咒骂那只黄羊子。
   操他妈地,可恶的黄羊子与我的仇一定是前世结下的,它死都不放过我。先是让我险些丢掉性命,后又让我蹲进牛棚,遭遇它,真他妈倒了血霉。
   经过老队长的奔走,贫下中农社员的担保,四个多月后,公社群专队才结束对我的迫害。那天,是老队长赶着马车接我回来的。
   老队长,有巴克的消息吗?我诚惶诚恐地瞅着老人,迫不及待地想获悉巴克的情况。
   臭小子,就知道牵挂你的巴克,不问问村上的老少爷们儿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
   小子,听着,你的巴克好着哩。它逃进草原,先是遭遇草原狼群的攻击,后又被一位当过骑兵连长的牧人和他的两只牧羊犬救下,牧人不但救下巴克,还治好了它的伤。
   你的巴克回来后,除了觅食哪儿都不去,就守在知青屋门前等你。牧人的女儿时常来看巴克,那姑娘叫——
   叫托娅。我脱口而出。
   你们早就认识了?
   是的。托娅是个好姑娘,她美丽善良,勤劳智慧。
   老队长憨厚爽朗的笑声似乎在说,明白了。他长鞭一甩,驾!枣红马撒欢儿地向村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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