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寡妇用身子换来了半筐谷穗,但肚子里留下了小孽种


    牛二推推搡搡地把李寡妇弄到了漆黑的小场院屋子里。他用手电在她脸上照了照,十分得意地问:“李寡妇,你不挺正经吗?那为啥还当贼呢?”

    “牛二哥,小宝儿有病快要饿死了,我实在是没法子才来的呀。”她怀抱着那半筐谷穗子,痛苦地央求着。

    “啊,没有吃的就偷,那没有老婆的见了女人该怎么办呢?”牛二一把手把那半筐谷穗子抢了过来,丢在了墙角。

    李寡妇怀里的半筐谷穗子被抢去了,仿佛感到有人从怀里抢走了她的儿子小宝一样,她连忙跪在牛二跟前,磕了一个响头,哭着哀求说:“牛二哥,你修修好吧,把这半筐谷穗子给我吧。那不是谷穗子呀,是小宝的命呀!牛二哥,你修修好吧!”

    在牛二的心目中,李寡妇是全镇最漂亮的女人。他虽然挨过她的开水烫,可还是没有脸,多少个夜里还总梦见她!今天她终于跪在他的脚下了。哼,你要谷穗子,咱要人,多美、多便宜呀。她一定不敢反抗,不敢喊,谁让她来偷谷子呢?想到这里,牛二说:“李寡妇,你起来吧,我给你谷穗子。”

    “谢谢二哥,谢谢二哥!”李寡妇连忙磕两个响头,爬起来就去抓墙角上那个筐。

    “唰”手电筒光消失了。牛二奸笑着:“嘻嘻,我修好成全你,你也得修修好,成全成全我呀,你要谷穗子,我要你,嘻嘻……”他上前一步,把李寡妇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你要干什么?”

    “玩玩!”

    “我喊人啦!”

    “喊来人你的谷穗子就没了。”

    “我不要谷穗子了。”

    “那你儿子就得饿死。”

    “我”?

    “你就来吧。”

    天啊,这可怎么办哪?就在李寡妇犹豫的瞬间,牛二那磨盘一样重的身子已经把她死死地压在底下……

    李寡妇用身子换来了半筐谷穗,总算是把心尖宝贝儿子的命救活了。可是,这位慈善的母亲万万也没想到,她的肚子里留下了灾难的苦根。

    还没出正月,李寡妇就时常感到四肢无力,还一阵阵的恶心,不断吐口水。她凭怀小宝儿的经验,知道这回可坏菜了,那个不是人的牛二好准当啊,只一回竞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了小孽种。急得她蒙在大被里偷偷地掉眼泪,泪水流成了河,可又有什么用呢?气得她背地里大骂那个牲口牛二,骂得口干舌燥,可还是无法制止肚子里的小孽种在生长啊!    

     一晃六个月过去了,李寡妇的肚子里鼓起了一个圆圆的包。小孽种会动弹了,整天搅得李寡妇愁眉苦脸的,眼瞅着就要丢更大的人了,怎么见人呢?她抱起小宝儿,贴着儿子的小脸蛋,哭成了泪人。

    天真无知的孩子不知妈妈受了什么委曲.一边用小手擦着妈妈的眼泪,一边哀求说:“妈妈,你别哭,谁气你了,等我长大了打他!”

    “妈妈不哭!”李寡妇说不哭,可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觉得没脸活下去,想上吊,想跳井,想一死了事。这个可怕念头一闪现,她就抱着小宝儿哭。是啊,自己死了,双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可这可怜的孩子谁管呢?用身子把孩子的命换回来了,还能让他去饿死吗?如果眼下丢下孩子,那还不如当初不去偷呢!为孩子当妈妈的豁出去了,丢多大人,现多大眼也得把孩子拉扯大了。她抹了一把泪水,一横心,要活下去;一咬牙,要把肚子里的小孽种整掉。

    月亮吓得躲在云彩里,几个星星惊呆了。李寡妇一个人在小院里折腾着。她在半人高的小园子墙上,跳下来又爬上去,爬上去又跳下来,累得浑身的汗水跟水洗的一样,可肚子里的小孽种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李寡妇又气又急,攥紧双拳,照准自己肚子的包上,使劲地砸,猛劲地打,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可肚子里仍旧没有疼痛的感觉。李寡妇傻眼了,这个自己掏不出来又挖不掉的小孽种,像生了根一样,虽然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可小东西依然下不来,叫她如何是好啊?蓦地,她看见了院子里的老杏树,对,上树往下蹲,试试行不?她爬上一丈多高的杏树尖,飞身跳了下来。“妈呀——”她腹部疼痛,昏倒在血泊里……

    李寡妇真是命大造化大呀,从一丈多高的杏树尖上跳下来,孩子流产了,她也一块石头落地,心又平静了。

    在一个风狂雨急、黑乎乎的傍晚,不要脸的牛二又嘻皮笑脸地闯进了李寡妇的家门。

    “嘻嘻,来得正好,小宝睡觉了,你再修修好,让我玩玩吧!”牛二双眼喷着淫邪的火光,动手就来拽李寡妇。

    千仇万恨顿时在李寡妇的心头升起,她恨不得一口吃了这个畜牲牛二。李寡妇“啪”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这个禽兽,我今天和你拼了!”

    “臊婊子,骗完谷穗子就不干了,没门。”牛二伸手想动硬的。

    李寡妇顺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照牛二的心口就是一戳,牛二一躲,扎在了胳臂上,鲜血立刻淌了出来。牛二一看李寡妇真玩命了,吓得扭头跑了。

    牛二被李寡妇白扎了一剪子,回到家总觉得不是滋味。臊婊子,过河拆桥,没那么便宜,于是就出现了下面一段瞎话:

    嘿嘿,你们可不知道啊,那李寡妇可真是占小便宜的养汉精。年三十黑夜,那风刮得地动山摇的,那雪下得铺开盖地的。我在场院屋子里正躺着,嘻嘻,李寡妇穿得新鲜的,擦得香喷喷地走进场院屋子。

  “啊,牛二哥,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多憋屈呢?”说着她就躺在了我的大腿上,小手还往我裤裆里伸。

    那么漂亮的寡妇一拿情,嘿嘿,我上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叭!”地亲了我一个嘴:“别急嘛,给我点粮食行不?”

    “你要啥?”

    “一筐谷穗就行啊!”

    一筐谷穗,我玩了她半宿,造了她五炮,你说这个货便宜不便宜吧?上两天我花八角钱买一双花袜子,她跟我在高梁地里足足呆了小半天……

    山村小镇就是这种事传扬得快,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些花花点,那就更叫人无法出口了……

    这事虽然过去20多年,不知哪个欠嘴长舌头竟把那些流言蜚语告诉给了彩莲,彩莲把这事又告诉了小宝儿,从此,小两口开始讨厌李寡妇,他们觉得有这样一个老人,在人眼前抬不起头来。

    唉!可怜的老寡妇,当年牛二奸污了她的身子;今天,儿子和儿媳妇伤害了她的心。她做梦也没想到,落到了这般光景。李寡妇的心像团乱麻一样,下意识地踏着厚厚的积雪,慢慢地在街上走着……


            (四)他们虽然爱的真诚炽热,但是他们并没有结合


    天由暗变得漆黑,狂风卷着雪花,满天飞舞,打得李寡妇成了雪白雪白的老太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寡妇竟落了这样一个痛苦的晚年,儿子和媳妇都埋怨她当年不该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都不愿意见到她,怕沾她的坏名声。

    李寡妇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十字路口。她看路北那座三间北京平房里灯火通明,电视机的音乐声和主人的欢笑声不时地飞出小院。唉,高永光大夫真是个好人哪,早知道小宝儿这样,不如当年嫁给了他。黑头发没嫁,如今头发白了,一切都晚了。

    小宝儿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下晌。小宝儿放学回家爬大墙头。爬着爬着,一脚蹬滑了,从一丈多高的大墙上掉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偏巧磕在一块带尖儿的石头上,把小脑袋磕出一个小窟窿,鲜血像小泉子一样往外淌。李寡妇吓得脸色煞白,抱着小宝儿一口气跑进了镇医院。

    李寡妇手捂着小宝儿后脑勺上的窟窿,鲜红的血顺着她的手指缝往外淌、往下滴,小宝儿早巳在昏迷的状态中。李寡妇急得火上房,抱着儿子,蹲在医院走廊放声痛哭:“快救救我的孩子吧!”那声音哭得又悲又痛,就像她的心尖在流血,叫人耳不忍闻。

    正在小宝儿生命危急的时刻,镇医院的外科大夫,被称为大右派的高永光被“造反派”游完街,放回来了。

    高永光40岁左右,身高一米八。他脸上被墨水涂得漆黑,浑身上下是泥土。他一进院,就听到有女人的哭声,便摘下高帽,寻声而来。

    李寡妇擦把眼泪,还未等看准哪个是高大夫,高永光已经开口了:“快,抱到急诊室抢救。”

    这回李寡妇可遇到了救星,她忙抱着孩子走进了抢救室。

    高大夫看了一眼李寡妇,果断地说:“小患者流血过多,必须立刻输血……我这个人是万能输血者!”高永光拿来了针管和针头,脱去上衣,用橡皮管将胳臂勒紧,便自己动手抽血。那鲜红鲜红的血,渐渐地充满了针管。

    高大夫的血,一滴一滴地流进了小宝的全身。小宝儿的小脸蛋变得红润了,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微弱地叫了声:“妈妈!”

    “快躺着别动,可把妈吓死了。宝儿,多亏高大夫救了你。”她扭过头来看坐在对床上的高大夫,不禁吓了一大跳。此刻,高大夫脸色又黄又白,没有一丝血色,不知啥时仰在床上睡着了。

    今天一大早,高永光大夫被“造反派”拉去游街,走了12个屯子,来回一百里路。他戴着二米高20斤重的高帽,晌午还没给他饭吃,怎么能忍受得了呢?回到医院忙着抢救小宝儿不说,还为小宝输了400cc的血,他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方才,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冒金星,便悄悄地躺在床上,睡了过去。由于当医生的责任感吧,他只迷了一小会儿,又醒了。他坐起来,稳了稳心神,觉得好多了。他下床走到小宝的床前,看看小宝儿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脸上露出了笑纹:“这孩子没事了。”

    李寡妇把孩子送进病房后,回家煮了些鸡蛋又返回了医院。她找到高永光,把装着鸡蛋的尼绒丝小网兜递了过去。

    “不吃,不吃,留着给孩子吃吧,他急需营养啊。”高大夫客气地推托着。 “不,高大夫你一定得吃,叫我的心也落落底。”

    高永光望着李寡妇。她瓜籽脸,高鼻梁,一双俊秀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善良、温柔的光。他早就见过她,以前只是没同她说过话,没这样仔细地端祥过她,原来她是位贤惠、多难、漂亮的寡妇啊!此刻,他双手乖乖地接过了那兜散发着温热的鸡蛋,心里燃起了爱的火。

    一晃儿就是十天,小宝儿的病好了。李寡妇下午办好了出院手续,可没有走,仍坐在床上等着,她要等高永光扫街回来,和他告别。她同情高大夫处境,她敬佩他的人格。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到他,脸就有些发红,心就有点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早上,她总爱把衣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是给高永光大夫看的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今天她们母子出院了,以后还能天天在见到他吗?是不是把心里的话跟他讲明白呢?寡妇嘛,总不该像大姑娘那样又羞又怕的,还是快刀斩乱麻好。她知道自己熄灭了十几年的爱情火焰,又一次点燃了,是那样的强烈,那样的灼热……

    半轮如血的残阳,也躲到山后去了。高永光扫街还没有回来。李寡妇等得十分焦急,坐卧不安,难道出什么事了?她迈步到医院大门口来迎他。她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就碰见了扫街回来的“走资派”。

    “老院长,高大夫呢?”李寡妇问。

    “唉,他被抓起来专政了!”恰似五雷轰顶,李寡妇顿时感到天昏地暗,眼冒金星,差点摔倒。她紧咬着嘴唇,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走去……

    这四五天可把李寡妇难为坏了。高大夫被“群专”了,挨打受骂,一天两个高粱面饽饽头,一块大萝卜咸菜,能受得了吗?她每天总是想办法做点好吃的给高大夫送去,贴补贴补。她每天去送饭,尽管“造反派”不让她见到高大夫,她还是一天不拉地去送。她把自己对高大夫的全部爱,都埋藏在那小小的饭盒里。是的,快刀能斩断乱麻,然而神刀鬼斧也难砍断爱情啊!她相信,高大夫早晚有一天会被放出来的,他们迟早会结合的,会幸福的。

    这天下午,她又准备给高大夫做点好吃地送去。做什么呢?她屋里屋外的琢磨,实在是没什么可做的了。有几个鸡蛋,给高大夫煮了,送去了;有几斤白面,做面条也给高大夫送去了。能给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自己的心上人煮点杂交高粱米饭送去吗?不能!他正在遇难之时,更需要体贴呀。这时,家里仅有的一只下蛋母鸡进屋找食吃来了。她看见母鸡,眼前一亮,对,把它宰了,熬鸡汤给高大夫补补身子。她一把抓住那只母鸡。

    鸡汤熬好了。李寡妇把它盛在一个小白铁盆里,放在了箱子盖上。那鲜美的鸡汤散发着一阵阵清香,引人直流口水,可李寡妇一口也舍不得喝。一只鸡能有多少玩艺呢?得匀乎着给高大夫送两次,再有自己的宝贝儿子还得吃点,能到她的嘴里吗?

    小宝儿回来了,他浑身是土,小布衫的袖子也被扯烂了,嘴角和鼻子还流着鲜红的血……

    “宝儿,跟谁打架了,快告诉妈?”李寡妇一手拽过小宝儿,俯下身子,迫不及待地问。

    小宝儿一眼看到了箱盖上的鸡汤,没有回答李寡妇的问话,小眼珠子一瞪,问:“这是给谁熬的鸡汤?”

    “给你高叔叔呗!”李寡妇双眼闪着惊异的光,“谁欺负你啦?”

    “同学们都说你和右派搞对象了。说我是小右派崽子,不让我当红小兵,还打我。”

    “啊!”李寡妇的心底晌了一个闷雷。

    小宝儿猛地伸出手去,把一小盆鸡汤从箱子盖上“叭”地推在地上:“不给右派喝鸡汤!”    李寡妇火了,“啪”地打了小宝儿一个大耳光:“你……”

    “你跟右派穿一条裤子,还打我,我跟你们划清界线。”小宝儿哭着,转身向外跑去……

    李寡妇看看洒了一地的鸡汤,望望儿子向外跑的背影,一头栽倒在炕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她的生活刚刚得到充实,她的爱情之火刚刚又一次得到燃烧,可自己的心尖宝贝——儿子又要和她划清界线了。儿子是可爱的,他是那样的嫩,那样的小,他知道什么呢?是世道,是这人鬼不分的世道叫儿子作闹起来的。爱情虽然重要,但儿子也是宝贝呀!他是李寡妇心目中的小太阳,小星星,她假如失去了儿子,就等于失去了灵魂,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呢?爱情、儿子无情地折磨着李寡妇,仿佛要把她劈成两半。天哪,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天快黑了,李寡妇也哭干了泪水。她有气无力地从炕上爬起来,还是先把儿子找回来再说吧。

    在小学教室里,李寡妇找到了儿子小宝。小宝躺在教室的课桌上已经睡着了。他眼角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梦中还在喃喃地叨咕着:“妈妈跟右派好,我跟妈妈划清界线,好当红小兵……”

    是那两颗晶莹的泪珠?还是孩子在梦中的话语?像一瓢冰冷的凉水,浇在了李寡妇的心头,浇灭了她的爱情火焰。她双手抱起孩子:“宝儿,妈妈不能没有你!宝儿,妈妈不跟你高叔叔好了!”娘俩在教室里抱头痛哭起来……

    李寡妇面对高大夫的北京平房,默默地站了半小时。雪,纷飞的大雪淹没了她的小腿,她竟没有一丝感觉。晚了,一切都晚了,如今人家子孙满堂,欢度晚年,可自己在大年三十黑夜,却落个没有饭吃的天地。她不觉掉下了一串悔恨、苦涩、凄凉的眼泪。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呢?回自己的破房子吧,她从深深的雪里,慢慢地拔出脚来,又向前走去……


                  (五)她去告官还是吊死?还是跨进洁白的世界?


    因为是大年三十黑夜,家家用电多的缘故吧,电压似乎没有平常足,40度的小灯泡就更不亮了,它像百岁老人的眼睛一样,发着昏黄、暗淡的光。

    李寡妇呆呆地坐在灯下,像泥塑木雕一样。她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像什么都在想。是呀,她红颜早去,已是风烛残年,想还有什么用呢?她用肉体换来的儿子,她舍去最自私的爱情,养大的儿子,如今不也是和儿媳妇穿一条裤子。怨她丢人现眼吗?当年她把儿子看成了星星、月亮、宝贝;可现在儿子、儿媳妇却把她看成了坏寡妇、骚货,是个不该见人的东西。她想打下牙往肚子里咽,自己还是暗气暗憋吧。可这口气她总觉得咽不下去胸口堵得慌,心里像着火了似的。她开始用手拍打自己难受的胸口窝,人哪,人活着为啥呢?有的人追求权力;有的人追求金钱;有的人追求美满的爱情;有的人追求不朽的名声……可我李寡妇这辈子得到了什么呢?没权没钱不用说,连自己的情爱都被儿子搅黄了,可一辈子还没闹个好名声,连儿子都看不起自己,这是何苦的呢?她气得浑身都在抖动。你个丧尽天良的小宝子,你没有我这样的妈,我还没有你那样的儿子呢!共产党不让晚辈孝敬长辈吗?你不孝敬我不算,两口子还听风就是雨往我身上泼脏水盆子,有一千人说,一万人讲,我是你们的老人,该你们说的吗?既然你们跟我无情无义,大年三十的叫我心里不好受,我也不让你们过消停年,上镇政府告你们去。大过年的你们两口子一唱一合的这样气我,不叫我吃饭,对不对?今后究竟咋养活我。也得给我说出个子午卯酉的来……    李寡妇越寻思越生气,气得鼓鼓的。她抬腿下地要连夜去找西街的镇长,告小宝儿他们两口子一状。

    她下地一开房门,又觉得有点不对味,大年三十黑下,给人家镇长找麻烦,未免有些不懂人情。更重要的是,人家镇长问:“你告谁呀?”自己说告儿子和儿媳妇,这话总是不太好出口。人家还不寻思,你从小就没把孩子管教好,这回找政府来了?人家还可以寻思,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小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是镇长给自己做主,告赢了,连夜把儿子媳妇叫去,臭训一顿,说儿子媳妇不孝,他们脸上无光,自己脸上也没彩呀!话又说回来,自己老了,不管脸屁股的,可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还年轻轻的呢,叫外人指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他们没人油,连自己的寡妇妈都不管,那以后叫他们咋在这个镇子上呆,怎么做人呢?唉,俗语说:“肉臭了不往外扔,家丑不可外扬。”当老人的总应该有个大度劲儿才对。自己告孩子们去,这不是老糊涂了吗?再薄也是地,再不好也是儿子,他们是一朵花才开的年轻人,当妈的咋能坏他们的名声呢?千屈万屈,还是自己吃吧……李寡妇琢磨来琢磨去,腿又不往外迈了,转身回屋坐在了昏暗的灯下。

    她不去告状,那今后该怎么办呢,自己不像年轻的时候了,有一身力气,可以种地种菜,可以喂猪养鸡……如今,她病病歪歪的,还能干什么呢?都说养儿防老,可自己的儿子还能养自己的老吗?年轻受贫不算贫,到老了受贫贫死人哪,自己总得有个生活出路啊!忽然,儿子和儿媳妇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妈,你咋能干那种砢碜事呢?”;“你的名声不好听啊!”李寡妇的心尖又开始不停地抖颤,自己竟到了如此地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咽下这口气,双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最好。旋即,一种求死的愿望在她心中油然而生。死了静静地往那里一躺,像睡着一样,什么人间苦闷、烦恼、砢碜都解除了,都不知道了,那该有多享福,多清静啊!死了好,死了好,对于她来说,没有比死这条路更好的。

    李寡妇一抬眼,就望到了屋里的挑空梁,这不正是打发她走那条路的适合支架吗?她毫不犹豫地下地找来一条绳子,又把一条小四方凳搬到炕上。她站在凳子上,把绳子系在屋梁上,拴好一个扣。宝儿,你们小两口不用说我的名声不好听了,妈这就走了。我要带走家里的一切耻辱,你们清清白白地做人吧!妈去了也不后悔,毕竟把你养大了,娶妻成家了,我到那边也清静了……她泪水满面,拿起扣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套。蓦地,她仿佛听见了儿子和儿媳妇在呼喊:“妈妈,你可不能吊死啊,你吊死了我们会受牵连的呀……”李寡妇心头一震,是呀,我死了净心了,享福了,可明天政府不找儿子他们吗?你妈为什么吊死的?儿子会吃官司的呀!  自己把儿子从小湿窝挪到干窝,从小养到现在,没叫孩子吃过屈,可自己临死临死怎么能给孩子留下麻烦,吃官司呢?孩子不孝是孩子的不对,当妈的给孩子们找遭罪的事,是当妈的过错呀!她晃晃悠悠,仿佛看见儿子和儿媳妇被公安人员戴上手铐的情景……她双腿一软,从小凳上摔在了炕上。天哪,上告不行,吊死也不行,可叫我怎么办呢?人间哪,人间这个魔鬼为啥偏偏和我这个寡妇老婆子过不去,这样残酷无情地折磨着我呢?她觉得胸口闷,闷得承受不了。这种闷气很快地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球,这火球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和每根神经,烧得她抓心挠肝。她迅速脱掉了棉袄棉裤和鞋袜,扔了头巾,只穿一身单衣,还觉得如同站在火山上一样,浑身被烧得受不了。忽然,她不知哪根神经起到了一股特殊的作用,她悲惨地叫了声:“小宝儿!”便披头散发,赤着脚,跑出了屋门……

    “呜——鸣——”,凶狂的北风,卷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雪,狂飞乱舞。李寡妇在没膝盖深的大雪地里,跟头把什地奔跑着……

    小镇上的鞭炮响成了一锅粥,焰火已把夜空涂抹得花花绿绿……家家开始接财神了。镇西头小宝家那挂长长的、一千响的电光雷分外的响……

    被特殊神经支配着的李寡妇,不听鞭炮声了,不看那五彩的焰火了,更不用接财神了。她身穿单衣,赤着脚,并不觉得寒冷。她什么也不想,丝毫无所求了。只是在大雪地里毫无目的地跑着走着。她从镇里跑出镇外,在镇外的荒坡上奔走着……

    荒坡是白色的,深沟早被大风雪漫平,也是一片洁白,整个大地都是圣洁如玉。她走着走着,一脚迈进了深深的、被雪漫严了的深沟里,开始,那深沟处还留下一个小小的雪洞,不一会儿,就被狂风大雪又漫平了。啊,善良的李寡妇终于找到了个最好的归宿,跨进了那雪白、圣洁的世界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