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守望幸福的虔诚

  定格在土墙泥屋门口

  一张布满沟壑的面孔

  刻写着冷暖蹉跎春秋

  哦,亲爱的母亲

  您是一种有血有泪的岁月

  无言地悄悄流逝

  沉甸甸地汇聚在儿的心头

  ……


  (一)背影


  母亲89岁了。我也早已越过了知天命之年。然而提及母亲,却自然地要从他老人家的背影说起。


  一个给了我生命、耄耋纤弱的母体,算起来直面她半个多世纪了,音容笑貌如刻心壁,但我毕竟参军离家38个年头,与母亲聚少离多,一些零碎的记忆近乎她模糊的背影。


  其实母亲真实的背影,我倒也能想起一二。记得第一次关注并留恋她的背影是在1976年的冬天,我应征入伍戎装裹身,由故乡宁夏中卫登上了开往北疆边陲的列车,母亲在众位哥哥姐姐和弟弟的簇拥下,隔着车窗玻璃与我泪别,车轮缓缓驶离站台很远了,母亲才慢慢转身离去。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消瘦但却坚毅,熟悉而又陌生。


  第二次是1979年4月,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我从边防部队千里奔丧,却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带着终生的遗憾为先父送葬完毕,似是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清晨贪赖在暖暖的火炕上不愿起来,迷迷糊糊间被一阵响声惊醒,睁眼看见母亲正背对着我抹桌扫地、打理早饭呢,那背影匆忙但却干练,忧伤而又落寞。想到父亲的离去将无情地激增这张瘦弱脊背的负重,我的眼睛潮湿了,鼻子酸溜溜的。


  今天,母亲的背影已不再是记忆里感性的插图,而成为她一生勤劳、亲善、奉献、牺牲的理性承载,成为林林总总的如烟往事,成为我灵魂里最为珍贵的岁月收藏与想念。


  时间越是远去,母亲的背影越是清晰……


  (二)不规则的“三寸金莲”


  母亲从封建制度下的社会底层走来。她的前半生,如同她被缠裹过的小脚一样委屈而艰难。


  裹脚,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陋习,就是把女子的双脚用布条缠裹起来,使之变成为“尖弯瘦小、状如菱角、长度三寸”的锥形小脚。这本是一件欺凌女性、无比痛苦的伤残行为,而封建统治者以及病态审美的古文人墨客却将其与美丽高洁的“莲花瓣”联系在一起,并在前面加上一个“金”字 ,冠以“三寸金莲”的美称,甚至大肆渲染,形成世风,一度成为女子审美的一个重要条件。缠裹过的“尖锐小脚”成为中国古代妇女的通称。就连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曾专门作《菩萨蛮》一词,咏叹裹脚。这一陋习始于何时?史学界说法不一。可延续传承之久、受害者之多,却是我亲历亲感的。出生于近代的母亲,也是受害者之一。


  母亲的“三寸金莲”是不规则的。有人把三寸左右的小脚称作“金莲”,把四寸左右的小脚称作“银莲”,五寸左右的小脚称作“铁莲”(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杜撰,而且甚属滑稽,事实上,一个女子只要双足缠裹成尖形,就一律称之为“金莲”)。母亲1925年出生,5岁被送到富人家做使唤丫头,并被迫开始裹脚。母亲说:“那时候裹脚并不是为了图好看,明知道受罪还得裹,原因是大脚女人嫁不了好婆家”。幸运的是母亲裹了不到两年,便在妇女解放的潮流中还双足以充分自由(至今脚长4.6寸),这要感谢时代的进步和新文化的积极影响,否则持续缠裹下去,终生穿着那双“莲鞋”、空有一双废脚,命运该有多苦!


  尽管如此,母亲的“解放脚”还是留下了疾患,脚背骨骼弯弓、四指曲向足底,双脚整体畸形。且不说很难买到合适的鞋穿,走路时间稍长一点便会因血液流通不畅,出现双脚红胀、走路不稳、大脑供血不足、头晕心悸气短。


  岁月有年轮记载,母亲双脚的功能也随时事变迁。如果说母亲的小脚在她生命历程的早期,尚可凭借年轻的身体资本支撑正常生活的话,那么随着年龄的增大,痛苦便逐步降临了。


  在被迫裹脚而又放弃裹脚的最初时期,以至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期间,母亲残疾的双脚并未给她的生活造成过多影响。当时父亲远在宁夏吴忠县一家公私合营的商业供销社做事,那时的交通非常原始,又隔着黄河,父母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母亲不但能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大哥、二哥还有收养的来喜大姐一起种地干农活,还经常往返奔波于中卫至吴忠之间。到了六十年代末,家里的土地早已上交入社了,人口也已增至10口,父亲48元的月工资已难于维持生计,家境困苦到了极限。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家人历史命运的时刻,母亲征得父亲的同意,毅然率领6儿1女(当时大哥已离家去银川上大学)加上自己共8口人,集体下乡插队落户。由于母亲操劳过度并且因缠足留下疾患,加之农村道路不平,田野里更是凹凸,50岁出头的母亲走路或劳作时已经不时出现身体踉跄失衡。随着岁月的流失,特别是到了60岁以后,母亲不自主的跌摔损伤已经司空见惯了。记得九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踏进家中院落时一眼看见母亲跌坐在地上,卷缩着身子,一边用双手捶打双脚,一边哭诉着“该死的腿脚,真不争气”。


  母亲的小脚还带给晚辈们一个现实的苦恼,就是很难买到合适的鞋给她穿。儿孙们天南海北出差旅行,回家时都想给老人家买些东西,表表孝心,其中买回的鞋子无以数计,有单的、棉的、皮的、布的、绒的不一而足,却很少有她穿着合适的。对于这些“贡品”,母亲倒也处理自如,经常不辞辛苦,张家东王家西的又转送给别的老人穿了。


  脚小志大、人瘦心强。母亲不规则的“三寸金莲”,为她的人生打上了旧时代的烙印,而她老人家敢同命运抗争、勇做生活强者的不屈奋斗精神,却又体现了新时代的典型特征。母亲无愧于女性群体中的强者。


  (三)严厉的教子术


  在中国传统的家庭中,管教子女的模式通常是“严父慈母式”,也就是父亲唱黑脸,母亲唱白脸。这个模式源于孔夫子的《三字经》,即所谓 “子不教,父之过”。而我的家庭有所不同,面对子女时父亲比较温厚,母亲则比较急躁。


  父亲早年应算是个零打碎敲的晋商,跟随着跑小买卖的商蚌驼队“走西口”,到过很多地方。常挂在父亲嘴边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货”。特殊的经历打造特殊人格,父亲注重做生意,更讲究做人,在他心里,善德为本、信誉齐天,买卖不成仁义在,因而对人对事温和而又理性。也许是年龄比较大的原由,在子女教育上,父亲惯以循循善诱为主导方式。而小于父亲22岁的母亲则不同,大有年轻气盛、“慈不掌兵”的风格。她没有文化,讲不出多少深奥的道理,却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她的教子哲学是“宁给个好心,不给个好脸”,“儿女不打不成器”。并且母亲又性情好强自尊、望子成龙心切,这就决定了兄弟姊妹出现了过错就要受罚、甚至挨她的打。


  我的童年是非常顽劣不训的,所以挨打也是家常便饭。不听话要挨打,做错事要挨打,考试成绩不好要挨打,说谎顶嘴更要挨打。其中最让母亲恼火的是,我经常赤脚不爱穿鞋、放学不回家写作业,而热衷于滞留在操场或者街边,与其它顽童用石头“打碙”(一种在野外用石头投掷击打目标的游戏)、“斗鸡”(一种两人各自用手端住右腿,左边单腿跳跃相互对奕的游戏)、“撇鉲子”(一种在地面上划线丢掷铜钱以决输赢的游戏),还有什么“弹珠子”、“煽烟盒”、“赶陀螺”……重复地贪玩,重复地误学,重复地犯错,重复地挨打,家里打扫卫生用的“鸡毛掸子”,就是母亲不时教训我的戒尺。特别是“打碙”和“斗鸡”,玩起来又脏又累又费鞋,回到家两腿泥巴一身臭汗,母亲见了自然会“怒由心头起,火从手边生”,打你没商量。为躲避挨打,我每每在躲跑中碰伤脚趾、挂破衣服,甚至在一次蒙头躲跑中,被停放在街边一辆架子车上的钢管撞了个四脚朝天,额头流了不少血。


  说到不爱穿鞋,也不仅仅是图个清爽自由,问题的实质在于家境困难,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鞋穿。几个哥哥的鞋早已穿得破旧不堪不合脚了,母亲还觉着扔了可惜,自然又缝补一下让我和几个弟弟接着穿,其实鞋帮变形、鞋底开着洞,穿着岂能舒服? 记得13岁那年春天是我第一次去银川,每月只有40元工资的大哥掏出4元多钱,给我买了一双白底黑帮的条绒鞋,我背着这双鞋回到中卫,一直珍藏到第二年春节才舍得拿出来穿。这份兄弟情义让我铭记了大半辈子。而就在这年的夏天,我光着脚丫子外出时不小心踩在玻璃茬上,脚底血管被割破流血不止,母亲一边气愤地打我、指责我“死不听话,精着脚找死呢”,一边哭着撕开被角揪出一疙瘩棉絮,烧成粉末为我止血疗伤。


  母亲最担心也最不能容忍的是我们弟兄几个都爱耍水。有一个星期天,我偷跑到邵家桥头游泳,那条水渠宽约10米,是黄河流经中卫西端处开凿的一条支干渠,这条水渠造福了一方百姓,却也葬送了无数水性不佳者的生命。我就因为不会水,那天游泳时被淹没于水底,拼命挣扎中一只小手露出水面,当时有一位水性较好、大我两岁的驼姓小伙伴跳下去将我搭救上岸。由于灌了一肚子黄泥汤,我被伙伴们倒举着哇哇呕吐,然后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脸色蜡黄,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恢复了一点体力。天黑有气无力地回到家,不知情的母亲自然又是一顿痛打。


  真是不可思义。小时候的我咋就那么年幼无知胆大包天,在教室黑板上留言骂过人,往前排同学后背衣服上画过猪,往铁匠铺孙师傅的工作台上撒过尿,误食野生蓖麻中毒洗过胃,在沙坡头一带逃票扒火车受过伤……多少次险处逢生,竟然毫无一点风险意识。因顽贪玩,久玩成顽,结果是屡打屡错,屡打屡犯,自己似乎毫不当回事,按母亲的说法是“打死不记心嚒”。


  有时我常想,假如母亲只生了一个孩子,那么无论条件多苦多难,这个孩子都一定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生存质量不会太差。可她却生养拉扯了包括来喜大姐在内的九个子女,这九个子女充其量也就是“九粒黑枣”,托在手掌上皱了吧唧的,却被母亲戏称为“活宝”,但把持不好就可能东溜西滚离经叛道,严加拿捏管束也就很自然了。


  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感叹,在子女面前,母亲总体上感情内敛,但每次痛打我之后也会比前比后地讲上一通道理,尔后反复叮咛“这次给你个教训,以后一定要学好”。近些年,我每次回家与母亲相处聊天时,竟从她那张面孔上发现了自己难以信服的变化。老人家年岁跨越80,已经没有了60岁之前的影子,柔和嬉笑成为很听话的“老乖乖”了,我们一哄她就高兴。她年轻时的严厉戒斥与老年后的慈祥和蔼非常协调得体,我想,这既是人本的轮回,也因为是人性所至、母子连心啊!细细琢磨一下,父亲当年不在家,与母亲分居13年,对我们鞭长莫及,母亲担心我们年少轻狂,怕我们在人生道路上迷途而废。为了我们成人,她那颗心曾经承受着多么沉重的负荷!若不是她一次次严厉的呵斥与责打惩处,我不知还要折腾出多少乱子呢,弄不好这条小命也许早就呜乎哀哉了。


  其实,母亲对子女的严厉也并非坚冰一块。兄弟姊妹童年都有感受,母亲实施重罚之后,常常自责后悔下手过重、打得过狠了,甚至心软地陪着我们一起流泪。她严厉的背后是真正的柔善与无疆的大爱。在我幼时的记忆中,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我们常会遭受别人的歧视与凌辱,每当那时,母亲就是我们强大的保护伞。记得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我与几个大我几岁的玩童在放学的路上发生口角,被打的流出了鼻血,回家见到母亲后委屈地哭个不停,母亲一面冲着门外大骂人家的孩子“心毒手辣,有人养无人教”,一面给我擦掉鼻血,搂着我也哭个不停。


  今天,我这个当年随心所欲的顽坯子,竟然混的也算有点人模人样了,成了解放军阵营里的一名大校军官,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和弟弟们也在各行各业各有建树,做人做事都很优秀,有的还非常有成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母亲独特的教子方式无疑是有效的,我们应该永远铭记着那杆鸡毛掸子蕴含着的绵长情意。


  如今我已是“奔六”的人了,有时想起母亲来也会童心未泯,因为有娘的感觉真好。有娘在,能找到做儿子被呵护的感觉,尽管有时被呵护的方式是一顿责打。


  常常的想,母亲如今老了,打不动也骂不动我们了,倒成了一种遗憾,假如她仍能提着鸡毛掸子追着打我,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享受。


  (四)虔诚的佛家情怀


  但凡从封建社会过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携带一些封建残余思想,其中宗教信仰就很有市场,而且根深蒂固。母亲也不例外,不但有道家感应,而且有浓郁的佛家情怀。如果有人与母亲探询此事,老人家的答案只有两个字:行善。


  小时侯,我对于母亲的迷信曾经非常抵触,特别是在“四清”和“文革”政治运动时期,到处都是“砸烂封、资、修”的呼声和宣传单,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我也曾埋怨她思想太落后。前面提到我童年时顽劣不训,闯了不少祸,惹下许多乱子,多少次头破血流,多少次死里逃生。每次历险之后,母亲都要请“麻奶奶”(一位满脸麻坑、信佛念经的老奶奶)为我祈福招魂。然而,我对此并不领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我当兵离家之后,逐渐明白了人是需要精神寄托和信仰支撑的,既有物质家园,又有精神家园,活着才踏实。母亲不懂马列主义,尊崇教化善德的观音菩萨也就顺理成章了。况且佛教在历史上曾对世界文化传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至今依然深深影响着亚洲甚至整个地球上大量的人群。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后,千余年来一直也是中国人民的主要信仰,它深入社会民间,近乎到了“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程度。其哲理部分与儒、道相结合,然后汇入了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大海之中,形成了中华文化的主流之一,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更是具有“革命性的影响”。党的政策也是主张宗教信仰自由的。


  按照佛学理论,“佛”是人而不是神,是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是对宇宙人生的根本道理有透彻觉悟的人格,不仅自己已经觉悟了,而且进一步帮助其他的人也能够觉悟,同时达到最圆满的境地。佛法传世2500余年,承认人性的“善良、真诚与宽容”,倡导世道的“和谐、公平与公正”,主张“淡泊名利、乐善好施、万物与我共生”。母亲不识字,却对佛门的这些教化思想非常认同,并且有超人的悟性。比如,她教育我们时经常会有这样的语言:“做人处长些子,遇事想开些子”,“修桥补路积功德(中卫方言“德”读作“diǎ”),拆桥毁路眼睛瞎”,“人前低头,宽的是自己的路”,“多行善事不吃亏,做了恶事遭报应”,“伤别人,难受的是自己”,“钱财再多,不如平安有福”, “天有眼,佛在上,穷有穷的福气,富有富的烦心”,“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不要眼红”,“算命不如认命,积财不如积德”,“好人事事称心,坏人时时地狱”,“心里头有善念,人人都是观世音”……母亲说过的这些话,与许多经典的“佛心慧语”如出一辙,既是在教导我们如何做人,也是在寻求自己内心的宁静。是一种对“善”的希望和追求。


  从那以后,我不但在心理上理解了母亲,而且在行动上积极主动地迎合他老人家,先后借着出差机会从兰州金光寺、泰山碧霞祠、曲阜孔庙、西藏大昭寺等重多名胜古刹购置香炉、请来佛像,赠与母亲,老人家自然是乐的合不拢嘴。


  人所以为人,是因为有信仰。长期以来,有太多的人已不再信仰了,而母亲相信仁爱无边,这是佛教的精髓,也是母亲的信念。从我记事起,母亲一直坚持烧香作揖,祈祷佛祖保佑家业兴旺、儿女平安。尤其是父亲病逝之后,母亲更是早晚一炉香,面对着观音菩萨的那份虔诚,表达的既是对亡者的超度,也是对生者的护佑。更有甚者,母亲从八十年代起在饮食上开始忌口,每月的阴历初一和十五不吃荤,实际上每个忌口日的前后两天加起来,每月有6天吃素,把省下来的钱捐助到寺院,而且一坚持就是30年。2005年秋天,我曾陪母亲攀登兰州陈官营山顶的金光寺进香,2007年春天,又同大哥一起陪母亲拜祭五泉山大佛,80高龄的老人家迈着两只小脚上山又下山,表现出来的那份坚韧与执着,真是让人既感动又感叹!姑且不论她的信仰究竟值不值?意义如何?她极具震撼力的信仰精神,恰恰是我们这些晚辈们所缺失的。


  母亲的佛心善念不仅表现在口头上,更多的是体现在行动中。她乐善好施,同情弱者,帮困扶贫, 那份善心义举在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中是出了名的。早在“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带着自己的六个孩子缺吃少穿,却还七抠八凑地接济了许多乡下的亲戚。记得大概是1964年的夏天,父亲从吴忠带回来一点白面和两斤羊肉,母亲忙活着炒了一碗羊肉臊子,又动手架锅做“马虱子面”(西北有些地方也称“猫耳朵”),闻着香喷喷的羊肉香味,我们在旁边馋得直流口水,可饭还没有出锅装碗,蔡家桥乡下一下子来了大小四个亲戚,母亲赶紧先尽着亲戚吃饭,结果是亲戚们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过了一把嘴瘾,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却连汤都没捞着喝上一口。亲戚走了,父亲的一份辛劳与爱心,化作了子女们酸楚的眼泪。类似的情景发生过多次,我们经常会当着亲戚的面表现出不悦,而母亲事后总要批评我们不懂礼貌。


  饥饿贫穷的年代,人们对于哪怕只是两毛钱的渴望,都如同久旱的秧苗渴盼雨露。记得9岁那年在中卫县城街边的一个水果摊前,目睹一个派头十足的男子掏两毛钱买了一个特大的梨,然后拿出铮亮的水果刀一圈圈地削梨皮。当时我的那份羡慕真是无法形容,暗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自己支配的两毛钱就好了。萾绿水嫩的梨皮歪歪曲曲耷拉成长串悬挂在他手上,最后被他丢弃在地上,男子吃完梨惬意地走了,我赶紧拾起梨皮,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浮尘,竟然也吃得很香很满足,还在心里骂那个男子糟蹋浪费不是个东西。晚上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说“娃娃,俺们不眼红他,蔡桥庄子上你舅舅家的生产队里有果树,赶明妈领你去能吃上”。其实那个年代生产队管理很严,哪有让外人随便吃梨的可能。细想想,那时候与其说是盼钱,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强烈呼唤。母亲也一样,就连姐姐玉霞出生后的乳名也被取做“来财”。


  母亲在理财花钱上常走两个极端:对自己竭尽克扣之能事;对别人却毫不吝啬,大方得要命。父亲每月的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本来支撑自己家都很困难,母亲还要抠巴巴地省下来接济求上门来的熟人,借钱者说是将来加高利息偿还,却连个白条都不打,实际上许多散出去的借款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记得有一年母亲来兰州,我陪她到黄河中山铁桥对面的白塔寺进香,有位“道行高深”的大师给母亲看相卜卦后这样评价:“春日牡丹,花开之相,白手成家,好施贫者,但易受无赖汉的欺骗”。真是入木三分!而母亲提起那些不讲信誉的人和事时却有自己的说法:“人活一世都不易,干了好事天知道,你行善积德,他总会记着你的好处”。


  母亲先后有四个儿子不在身边,他们事业的平台在外地,不能象身边的子女那样把尽心行孝付诸具体行动,所能做的只有常回家看看,多给母亲些钱,期盼老人家吃好穿好,善待自己。记得1977年,也就是我在边防当兵的第一年,部队每月发给我经贴8块钱,因为吃着皇粮穿着军装,铺的盖的都是部队发的,所以我把自己每月的零花钱控制在1块钱左右,用3毛钱买一块香皂,两毛钱买一瓶牙膏,剩余5毛用于买墨水信纸洗衣粉就够了。一年积攒下来,春节时竟然给家里寄去了60元,这算是我长大成人后为家庭创造的“第一桶金”,收到现金的母亲与我一样兴奋不异。尽管那时弟兄们的日子过得都比较紧,隔三差五递给母亲的钱却是无法计数的。可人人都知道,母亲把这些钱用到自己身上的又有几毛几分呢?在那个岁月艰难、衣食冷暖缺少保障的年代,从城镇到农村,到处游走着登门串户讨饭的乞丐,无论来着老幼,母亲都不会让他们空手离开,她总是说:“自己少吃一口,保不定就能救人一命”。1969年至今,母亲在赵桥农村住了已经40个年头,在村里村外做的善事就更无法统计了,大人小孩一照面,总是李奶奶长李奶奶短地叫个不停。当然,享受过母亲恩惠的人们,都很自然地夸赞母亲是个善良热情的“活菩萨”。


  每次见到母亲时,我常常被一个问题所困惑:从养生学的角度看,许多现代人既重视有氧运动,又讲究合理膳食,健康因素却一塌糊涂。而母亲却不同,且不论生活如何极尽简单凑合,仅说她身高只有1. 48米、体重不足40公斤,竟然生育了10个子女(早年流产和夭折两个),就让人惊叹悚然。按照生命科学理论,任何新生命的诞生都是以母体的付出甚至牺牲为代价的,瘦弱的母亲身上掉下了10块肉,养育了8个生龙活虎的子女,80岁以后却依然精神干练,免疫力很强,五脏六腑器官良好,除了腿脚不便、因脑供血不足有点眩晕外,体质并无大恙。后来我终于顿悟:善良是可以诞生奇迹的,世界上的很多奇迹,都和善良有关。老话说“好人有好报”,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母亲是凡人,她拜佛行善也许够不上“奉天行道,恩泽万年”,但她不求富贵,不图荣华,图的是心安。对她来讲,心安即福。


  都说菩萨是千刀万刀雕刻出来的,母亲的佛家情怀不仅历经辛劳,而且功德无量。她既是在拜佛,更是在度人。超度的是自己的灵魂,影响的是别人的良心,教化的是子孙的德行。


  (五)晚年的幸福守望


  母亲的晚年宁静超然,她在自己心底里竖起了一座高大的精神丰碑——守望幸福。就像星辰守望夜空、山川守望大地,平静而执着。老人家在赵桥村居住了整整40年,那份如水的心境,静得有时让儿女们心疼,却又无奈。作家三毛曾经这样写到:“每个母亲都是一个守望的天使,每个天使都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她们用心守护着自己的孩子,即使是泪流满面,也不会抬起翅膀去攃拭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庞” 。是啊!对天下的母亲来说,这种守望的泪痕是艰辛的,却也是幸福的。


  1970年的夏天,退休后的父亲也回到了我们下乡的那个村,一家10口人虽是团圆了,却借住在村民沈家的一间小屋里.小屋面积约十六七平米,一半是炕,另一半是黄土地面。父母亲率领子女白手起家,于来年春天盖起了6间土木结构的房子。从此,我们老李家在塞上宁夏这片土地上,有了平生属于自己的房舍。它虽然很简陋、造价很低,却是父亲带领我们创下的一份基业,是我等兄弟姊妹遮风挡雨、生存发展的港湾和平台。记忆中老是为租房挨骂受气、被房东不停地撵着搬家的屈辱日子终于结束了。正像母亲时常念叨的那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这6间土房,带给了我们终生难忘的温馨欢乐,也承载了我们不堪回首的酸甜苦辣。这个农家小院,送走了他的老主人、我的先父,见证了李氏家族的进步兴旺,也记录了父母亲的儿辈、孙辈的成长过程。所谓“茅屋代有人才出”,从这6间土屋里,走出了一系列莘莘学子和朗朗英才:三位政府公务员、五位军警干部、三位公司老总、还有诸多文教卫生系统的“白领”文员和私营企业主,他们在各条战线各领风骚、各展才华,令亲朋仰目、邻里美谈、母亲自豪、九泉之下的先父欣慰。


  39年过去,离开这所农舍的儿孙们相继都踏进了城市,住进了楼房,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家,并且争先恐后地要赡养母亲,而老人家却固执地坚守在那所辽远旷野的土墙泥屋中不离不弃。她在守望幸福。


  母亲守望的是那个农家小院。因为那是父亲辛劳拼搏的物质成果,是父亲背井离乡的第一份基业,也是父亲生命历程的最后驿站。她在为父亲而坚守。


  母亲守望的是自己的心灵家园。因为那个农家小院也浸透了母亲自己的心血汗水,隽刻着母亲养育儿孙的蹉跎岁月,成为母亲的精神依托。她在为自己而坚守。


  母亲守望的是儿女的福祉。老人家含辛茹苦,将8儿女14孙共22位后人(10位重孙尚幼不计)拉扯成材,那份功绩和爱心真是无法度量!因为她清楚,儿孙们无论翅膀多硬,都是从这个农村小院里起飞的,无论官做的有多高、事干的有多大,无论他们在天南海北多么风光无限,这里是他们的“根”。只要这6间土屋还在,儿孙们就有“家”的概念,“家”就是凝聚力,土屋就是亲情和凝聚力的载体,儿女们每次回家时的忘我快乐、离家时的留恋释怀、以及母子分别时的眷眷泪光,都因这几间土屋而变得多彩美丽。她在为这个家而坚守。


  记得2008年10月23日那天,我借着从西藏高原来内地出差的机会,抽空回老家探望老母亲。火车到达中卫车站时已是晚上10点多了,因为拜见母亲的心情急切,我让七弟直接将我接送到农村母亲住处。踏进家门我喊了一声“妈”,只见满屋烟雾,不见母亲应声,仔细寻找,才发现她正忙活着生炉子烧火炕,老人家是怕我这个从冰天雪地的西藏回来的儿子挨冻受冷啊。烟雾散尽关好门窗,娘儿俩坐到热炕上家长里短地聊起天来,从天上西藏到中卫家乡,从兄弟姊妹到邻里亲朋……我聊兴正浓时,耳鼓里传来了母亲轻轻的鼾声。母亲太累了。凝视着老人家慈祥亲切却又被岁月刻满沧桑的那张面孔,再环顾这间墙体裂缝的土屋,我不禁深悟人生旅途的蹉跎艰难,心生些许酸楚。85岁的母亲熟睡时的神态是那样平静、那样满足,甚至微露着乐观无限的笑意。我不禁想起西藏色拉寺一位千里赴藏参加辩经的大师说过的话:“人生苦乐皆系于身心,心中不苦,肉体自然不苦”。母亲独自栖息在这里,胸怀着子孙万福,或祈祷、或思念,化孤独为充实,视宁静为快乐,默默地守望者属于她的那份幸福。


  常言道:“母慈子孝”。望着熟睡的母亲,我不禁记起盖在她身上的那床棉被,那是20年前他和父亲用过的两床被子的旧棉絮合二为一的产物,折叠时又厚又沉像个汽油桶,儿孙们10年前就劝她淘汰换新,可她却说“厚重些好,压在身上实成暖和”。就连我给她送去大彩电时包装用的一片军用旧棉絮,也被他挂了一块红色的旧面料变成褥子铺在了床上。触景生情,我的内心不禁隐隐约约地生发愧悔与自责:母亲生我养我不易,而我却为她老人家付出甚少,虽说是身在军营忠孝难以两全,可毕竟母亲身边的子女们在替我尽孝啊!论起孝道,兄弟姊妹们都比我优秀,四位哥哥姐姐都比我大许多,帮着老人拉扯抚养我们四个小弟,恩同父母。特别是姐姐是八姊妹中唯一的女性,在我心中拥有“半个母亲”的重要地位。三哥为了我和几个小弟弟接受正常的中小学教育,曾一度独撑家庭门面好些年,他还在我高中毕业时宁可自己回乡务农,也试图把城里的工作让给我,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手足深情……夜深人静,已近零点时分了,此刻的我毫无睡意,凝视着熟睡的母亲,我的内心不禁奔涌出强烈的感恩与自责。抬头凝望窗外的清风明月,突然有了一种交流倾诉的冲动,于是有感而发,用手机写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把自己的心灵感悟“群发”给了哥嫂姐弟。


  2009年清明节前夕的3月28日,差10天(4月8日)正好是父亲逝世30周年纪念日,天南地北的儿孙们集结中卫,上坟祭拜亡父。也就在此日,七弟张罗着给母亲买的新楼房也装修整理完毕,母亲在儿孙们反复动员之下搬进了新居。于是,给父亲扫墓与给母亲暖房同日进行,四世同堂好不热闹。大家都知道,若不是那几间土屋已成危房、若不是赵桥村统一规划建设要组织拆迁,母亲坚守那里的意志是很难动摇的。


  即使如此,母亲依然在暖房宴席间向围在身边的儿女们交代了农村小院的重建事宜。她说:“农村的那几间房子,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你们的爹爹留下的一份产业, 将来就留给老五守着驻去。你们姊妹几个借着这次村上统一规划,搭伙子帮老五把新房子盖好,好让你爹在地底下放心,将来我走了也安心”。是啊,五弟从1980年开始从事商业供销,是唯一继承父亲事业的人,加上住所距离母亲最近,照料母亲付出比较多,自己也子女多负担重。母亲作如此安排,真是情真理顺,绝伦无比。


  人生漫漫,岁月沧桑,唯有幸福,值得守望。每每独自静下来思念母亲的时候,我总会这样想:每个人都渴望幸福,生活在幸福中的人在守护自己幸福的同时,也盼望着更多的人幸福。母亲让儿女们在爱的幸福中成长,儿女的幸福便也成了母亲的幸福。如今儿女们长大成人也都又有了自己的儿女,母亲却已经老了,于是,母亲的健康快乐又变成了我们大家的幸福。酿造并守望幸福的母亲虽然辛苦,得到幸福的家族子孙们也必会为幸福代代守望和追求……


  我的母亲,是一位与她的子孙们互创幸福的辛勤劳作者,又是一位幸福的忠实守望者。


  生命是一种岁月的累积,母亲的岁月教会了我们懂得感恩。岁月原本像一张白纸,有了感恩的心,这纸上便会出现粉红。一生都怀抱感恩,纸的底色定将是一片粉红,生活也就有了美的味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一生就是感恩的一生,我沐浴着母亲的恩泽而来,感恩也就成了我一生的使命。人生真的不易,母亲展示给我的除了艰辛之外,更多的是生命的不屈和真善美好。她的人生,已经伟大的没有了细节。即使她日后有一天与长眠的父亲“会合”了,也不应只是我记忆中的一幅插图,而应是我永远鲜活的生命之托。


  愿我和我的所有朋友们,都能怀揣一颗感恩的心,将我们所有的爱献给自己的母亲,传给我们的后代,撒向这个世界。


  母亲

  儿是您心中的牵挂

  您是儿力量的源头

  一种永远值得洒泪感怀的岁月

  化为儿的自豪与富有

  相信轮回

  来生的我

  仍会在您的左右

  绕膝奔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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