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追溯到1978年2月初,正是阴历二十八,那是我们在西藏的第一次开始休假,年根月底,山南大修厂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劝我们过了年再往内地赶:“都等一年半了,不差这几天嗄(四川话)!”

“那哪行啊!”凡是进藏的人都知道,第一次探亲假来的最慢,越是期盼越是煎熬,好像高原缺氧,没有蔬菜,单调寂寞都变成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最后几天的日子过得不能再慢了,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总想要歇斯底里地发疯一样。

当时我已经怀第一个孩子七个月,每天都在缺氧中煎熬,想象着飞机一降成都,立刻下馆子,去吃蒜苔炒肉、去喝菠菜汤、去吃肉炖豆角、去吃烧鸡,那可是香香的内地猪肉啊!想着想着,馋得我控制不住,眼泪都流出来了。

马上就要结束吃干菜、吃花生米、吃挂面、吃西藏土豆、莲花白的日子,心里又觉得兴奋不已,脸上立刻挂满笑容。

我和王子早就计算好了,提前定了阴历二十八那天从拉萨到成都的机票,一天也不能等。那天早上,我们东北老乡,汽车队的王师傅早上5点钟就来接我们去机场,我挺着大肚子,兴奋地搬着行李,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一刻都停不下来。

坐在解放牌大卡车的驾驶楼里,看着天空飘着的小清雪,觉得是那样的清爽,仿佛氧气都多了起来,从山南到贡嘎机场的搓板路上,车子哒哒地颠簸,我也觉得忒舒服,仿佛像坐在轿子里,心里那个美啊。王子一直嘱咐王师傅慢点开,我却求王师傅:“快点,再快点,追过前边那辆车。”真是高兴的像个孩子,早忘了自己是个孕妇。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王子之前出过差,进出西藏都是坐飞机,这对他来说自然不新鲜,我不行,这可是第一次上天啊,兴奋激动得让我迫不及待。王子讨厌我这样感性,常常用话敲打我:“你就不能消停点,看把你疯的。”我不理他,自己跑来跑去,看候机厅,看登机口,看那些第一次坐飞机的老藏民,藏袍里揣着装酥油茶的暖品,大米饭的饭团,装酥油的毛囊,和糌粑口袋,每一个的肚子都变得大大的、圆圆的,因为身上带多少东西都不算超重,看漂亮的空姐,一切都那么新鲜、好玩、令我兴奋。1518391917109528.jpg

那时乘的飞机是苏联的伊尔18,马上要被淘汰了,王子不喜欢坐,总担心万一。在我心里没有万一,只有刺激和快乐。

上飞机,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飞机一起飞,机舱里的精神会餐就开始了,你就听着吧,有意思极了。

“老婆,下飞机我就请你下馆子,想吃啥?紧着你嗄。”

“儿子,别闹,下了飞机,妈就给你买西瓜、买水果哈。”

“哥们儿,下飞机咱哥俩就喝点,点几个小菜吃吃,炒蒜苗、来条小鱼、来个炒肉丝、再来个,阿拉可不想吃嘎吱(茄子)……”

“到了再点,多点几个麻辣正宗的川味嗄!”

“妈妈我要吃回锅肉!”

“老公你想吃啥?这回多点几个青菜哈,我想吃吞吞菜、空心菜嗄!”

简直就是个大餐厅,集体点着菜,集体享受着,不用一个厨师,不用一个服务员,一个个比吃着了还香,不然怎么会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呢?

突然飞机“酷咚”一下,好像从天上往下掉,有人说:“足足掉下来200多米。所有旅客的笑声戛然而止,满脸的欢笑瞬间像变脸一样,换成了满面惊恐。飞行在7000米上空,开始遇到冷空气气流,颠簸得很厉害,行李不断的从行李架上掉下来,飞机“酷咚酷咚”地往下掉,每遇到一次,飞机上的很多女人,都爹一声、妈一声地喊叫着。王子问我:“小泥儿,你怕不怕?”我说:“有什么可怕的,飞机上的人哪条命不比我们值钱,不是还有你和我一块吗?怕啥?”王子听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纯粹是个傻子!”不再理我。

说也奇怪,我是真不知道害怕,趴在机窗前,看着天上不断变换着的白云,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兴奋着自己的兴奋。

4个小时到了成都,心情快乐极了,我央求着王子到了成都办事处立刻出去吃东西。突然听到办事处里要进西藏的人在说:“旁边市场里,有卖烧鸡的。”我立刻兴奋起来,赶紧和王子打个招呼,拖着沉重的大肚子,连跑带颠地去市场买烧鸡。王子在后边喊:“记住路,别走丢了。”我没理他,心里生他的气,在西藏时,同学怀孕,丈夫总是给买些罐头啊!压缩饼干啊!可王子像和他没关系一样。有一次我和他说:“为什么不给我买吃的?不知道我怀孕了?”他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你也没啥反应,吃嘛嘛香,我也不知道你想吃啥?再说:钱都在你那,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买的就好吃吗?”听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说啥?可心里还是堵得慌,自己买,有时还真舍不得!听了他的话,我真来劲了,一下子托人买了两个大肉罐头,四个橘子罐头。那天晚上,全部打开,一个人吃,气死他。王子连看都不看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吧唧着烧鸡的味道,可从市场头走到市场尾,也没见到烧鸡的影子,问了市场的小贩,才知道原来成都人说的“烧鸡”是用来淘米洗菜的竹子小簸箕,这让我失望和沮丧的哭了起来。

王子看着我那个可怜样子,竟然哈哈地笑起来,挖苦我:“真是没出息,馋成啥样?还真的哭了起来。”

说也真奇怪,那时候的我,真就是只长了“一个吃心眼,”一心一意的想着,心里期盼的,想要吃的东西。可是,即使到了成都,吃了青菜依然觉得很痛苦,因为无论什么菜都离不开花椒和辣椒,我吃不来,只有放上一碗水,每一片菜叶子都用水涮过了再吃,虽然比在西藏好些,可还是没有吃过瘾,又开始期盼到北京了。

那年阴历二十九的半夜也是除夕之夜,我们终于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整个车厢算我们就5个人,那3个人是出差赶回北京的。那年头从来坐火车都是乌乌怏怏地人,现在都大年三十了还有谁在路上啊?我们这节车厢,冷清地让心都是冰凉冰凉的,只能听到火车轰隆隆、轰隆隆、呜……的进行曲。广播里传来通知:“旅客同志们,由于旅客人少,不再送饭,一律请到餐车就餐。”

没办法,我挺着大肚子和王子穿过一节节空空的车厢来到餐车,一看,整个餐车,一个服务员和我们两个乘客就3个人,啥也别说,我们点了3个菜,王子要了一瓶洋酒维斯忌,说是:“过年了开开洋荤”可连半杯都没喝进去,还不停地说:“没想到这老毛子的酒,简直就是毒药。”后来只有带回家。

服务员把饭菜送上来,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地往嘴里送东西,一条小鱼、一盘肉菜、一个青菜,几分钟就吃完了,这一顿就算是年三十的年夜饭了。我心里说:“凑合吧,坚持到北京再大吃一顿,真受不了那麻辣的味道。”

那一次,是我一生中度过地最凄凉地年三十,没有花生、没有瓜子、没有糖果、没有饺子、没有好吃的饭菜,车厢里更没有对联、没有祝福和拜年声音,此时此刻,我只有想回家、想爸爸妈妈、想过去家里过年的味道。我突然笑自己,“小泥儿你怎么总是想着吃啊,真是只长了个吃心眼。”如果不是有梦想有希望的支撑着,弄不好我真要嚎啕大哭呢!

大年初一的中午到了北京,我们住在和平里西藏办事处。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吃饭,我都饿得不行了,毕竟是身怀六甲两口人啊。我们走了大半条街,也没看到一家开门的饭店,我真的都快哭了,好容易走到头,才看到一家餐厅还开着门,那真是破涕为笑。一坐下,我抢过王子手中的菜单,迅速点了4个菜:“红烧肉、糖醋鱼,木耳炒白菜,炝拌菠菜。”声音大的在餐厅里都响起回声,整个餐厅就我们两个“吃货”。

025ff837cecfcc4_size96_w1085_h708.jpg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几个服务员在对面看着我们吃饭,时不时的嘁嘁喳喳的说着我们俩,还不断的传来哧哧的笑声,我哪还顾上这些,大口大口地吃肉,狼吞虎咽地吃菜,一条鱼,让我像鳄鱼一样几乎是吞了进去,反正那样子是没个看了。王子不断的提醒我:“你不能慢点吃啊?”我头不抬眼不睁,只是往嘴里划拉,一是实在是太饿了,二是一年半多,好像第一次吃这么可口的饭菜,因为没有花椒、辣椒啊,简直香得没法再香了,那味道几十年都能回忆起来,心想这才像个过大年初一的样子,吃完了饭,我舔个大肚子,满脸都是快乐。

初三早上我们坐上开往大连的火车回家,我成了人家的儿媳妇,自然要先回王子家了。他家是海城县感王公社石桥子大队鸭子场小队。从海城下了火车改乘汽车,到了感王公社已经是下午,又冷又饿又累,我的两条腿浮肿到膝盖以上,像两条大象的腿和蹄子,每走一步都很艰难,王子说:“咋办?我也没法背你吧?只有自己走。”理是这个理,可听起来心里很难过,我在心里教他,你就不能说:“老婆,走不动就歇歇,慢点走哈。”可又一想天生就是这样人,倔的要死,打死都不会说一句好话,算了,不和他一样的。

他大步流星的在前边走,我摇摇晃晃的在后边跟,心想有条毛驴让我骑骑,哪怕是个猫尾巴让我拽拽也好啊。8里地,足足走了3个小时,终于到了家,我立刻脱了鞋,艰难的爬到炕上,像一头受伤的狗熊喘着粗气,炕头是坐着的公公,炕捎躺着的是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躺着歇歇再说吧。

这一天是大年初四,我好像睡着了,正梦见在自己妈妈家吃饺子,吃得正香呐,突然听到婆婆喊我:“小泥儿,快起来吃饭吧。”我答应着,可心还在梦里,艰难地爬起来,看到小炕桌上,摆着几个蓝边二大碗,每碗都盛的满满的绿萝卜条汤,靠桌边是一笸箩贴得黄呼呼的玉米面大饼子。婆婆用围裙角擦着眼泪说:“小泥儿,家里太穷,连点肉都没有,真没什么好吃的,大过年的让你吃大饼子。”

我看着伤心的婆婆,赶紧说:“妈妈,我爱吃,在西藏一年半了,还真没吃过大饼子呢?”

一边是自己逞能,一边是婆婆做的萝卜条汤和大饼子还真是好吃,我吃了三碗萝卜条汤,4个大饼子。我在炕上因为肚子大做不下,坐在两个枕头上,高高在上狼吞虎咽的吃着,娇小的婆婆一直站在桌前伺候我,一会盛汤,一会拿贴饼子,看着我不顾一切的吃相,把脸都笑成了菊花,我吃的差不多时,才觉得让婆婆伺候有点不好意思了。那天我实在太累了,吃饱了我就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掏出钱,让王子的两个妹妹:赶快上集上去,买肉,买菜,买好吃的,买糖、买水果,买花生瓜子,好好过年。

我在家里也没闲着,找来大红纸让公公写对联,写福字,让婆婆打了一大碗浆糊。逼着王子让他帮我贴对子,福字,就连猪圈、粮仓都贴上了,老远就看到,老王家红彤彤的喜庆,不爱说话的公公说:“小泥儿回来了,这个家才有年味。”王子撇着嘴说:“看把你嘚瑟的!”婆婆更是高兴的忙里忙外,两个小姑子干脆围着我转,我像一个大肚弥勒佛,坐在椅子上指挥着着一大家子人,这才有个过大年的样!

晚上一顿大餐之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乐,笑着的嘴上闪着油光。我高高地坐在炕上的一摞枕头上给大家分发礼物,婆婆、公公、哥哥、嫂子每人一件我亲手织的毛衣,两个小姑子,每人一套嫁妆:两床背面、两幅枕套、两条枕巾,两个孩子每人一件毛背心,剩下的是给小姑子和孩子每人一包糖果,还有给公公带回来的青霉素和氨茶碱,公公紧紧的抱着,好像抓着了自己的命,嘴笑得合不拢,咳嗽里都带着笑声。整个家里欢天喜地,过年的气氛也高涨起来。

王子说我:“你是真能折腾。”我心想说:“要不是大肚子,我都能把你家的破草房连盖揭了,那才叫折腾!”

在鸭子场住了5天,初十才回到我自己的家。爸爸妈妈说:“你们回来了,我们才开始过年。”不用说了,想吃的东西爸妈都准备好了,大肘子、三鲜的饺子、排骨炖酸菜,冰冻大柿子,冻秋梨,花生、糖果……哈哈,全是我爱吃的,就算我是个吃货,这也真值了。

那个年,一天到晚妈妈调着花样地做给我吃,把我吃的像一头要下崽的老母猪,动都不想动,心里想:“这才是过年呢!”

这辈子过了六十多个年了,可能记住的也就那么几个年,这算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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