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鸳鸯绣带抛何处

  

  眼前的那抹红色哗然飘落之时,李珏轻轻一眨双眼。洞房内烛光轻曳,喜被红艳夺目至极。新郎官房遗爱双目微瞪,以致忘了将手中的喜秤搁下。新娘子发挽云髻,上缀三金质牡丹珠花步摇,衔挂珠串,又以两玉簪斜插;额上环一银流苏,珠串细密,垂至长长阔眉之上,而眉宇间以金箔贴一梅花钿。细长睫毛之下,一双美目星波流转,可乍一细看,却是桀骜不驯更胜一筹;双颊胭脂如春日桃花般,红却不妖,恰至好处。一席红衣盛装簇拥之下,眼前的新娘子,高贵远胜了红牡丹。

  望着繁复如片片花瓣的红襦裙,房遗爱心里忽生了少许敬畏,只怕自己多加碰触,便会惊扰了眼前的倾国美人。有道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即便是近在眼前,房遗爱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望见那双在夫君眼前毫无顺从之意的双眸,房遗爱骨子里那武将独有的征服欲又是蠢蠢欲动。

  “公主……”

  “我有些乏了,想歇了。”李珏漠然打断了房遗爱。

  霎时,房遗爱有如当头一棒,回过神后,只见李珏取下了所有的头饰,一席乌发如水流倾泻而下,齐至腰间。这是洞房花烛之夜,房遗爱本想起身阻止,却不知怎的却如木头般呆在床沿,眼睁睁瞧着李珏褪去一席盛装,只身着一件单衣。

  “公主,今夜乃是大婚之夜。”房遗爱定神后,对着正和衣睡下的李珏冷声道。

  “妾身乏了,驸马爷若是还无睡意,不妨出去透透气。”李珏盖好被子后,阖上了双眼。

  房遗爱本是武将出身,自幼习武,极富武力,奈何眼前人正是当今圣上心爱的高阳公主李珏,即便他此刻胸中早已积了一团无名火,却也无法对着公主发泄。虽然他与公主并不熟稔,可在这长安城里,高阳公主的脾性那是人尽皆知。若是她在父皇耳边添油加醋一般,即便上头有身为皇上重臣的父亲房玄龄庇护,只怕房遗爱自个也会好几天睡不好觉。

  李珏侧头而睡,一滴泪,沿着她的眼角滑落至红色的喜枕。那枕上,还绣了对戏水鸳鸯。

  她紧紧闭着眼睛,却无法阻止泪水的滑落。纵然知道,不只是自己,其他姐妹的驸马均是父皇选定,可她的心依旧在痛——父皇不是最疼她么?明明知道她对房遗爱毫无一点兴致,只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公爹房玄龄,才将自己许配于房遗爱。

  

  二、红袖女郎相引去

  

  李珏一席淡绿骑马装,一动不动藏身于树丛间。不仔细看,谁都会将那骑马装的绿与周边的树丛混为一体。透过茂密的树杈,一头獾忽然闯入,李珏即刻右手拉动弓弦,羽箭“嗖”了一声飞出,那獾瞬时中箭倒地。

  “公主,今天也打了不少猎物,天色也不早了,回会昌寺歇歇吧。”当李珏将那羽箭拔出时,房遗爱不知何时也身背箭筒,背挎弓箭,手中还提了两只刚刚射死的獾。

  皇上的母族乃是昔年以武力著称的宇文家族,李珏不似其他姐妹般那般温婉贤淑,倒有几分宇文家族女子独有的豪气,酷爱狩猎。进了房家后,纵然她对房遗爱顶多是相敬如宾,房遗爱对她倒也是百依百顺。

  李珏抬头望了眼房遗爱,点了点头。二人令几名随行的侍卫将所打的猎物带走,而后又带了四名贴身侍卫前往会昌寺。

  “公主,右卫将军,暂且在此稍等,等卧房收拾后,再请公主和将军前去歇息。”一名看上去不过比十几岁的小师傅将二人先安置在了大雄宝殿后的法堂。

  此刻,法堂内并无多少僧侣,只有两名身披朱红袈裟的师傅一左一右,面对面坐于高座下方两侧。二人均手捧一小册子,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在诵经。

  李珏朝坐于左侧的僧侣瞥了一眼,却是瞥见了一双亮如星河,却又宁静如水的眸子。虽裹于朱红袈裟之中,倒是丝毫不失硬朗俊秀。他低头诵经,并未察觉公主的眼光正落于。

  他轻轻翻动了书页,丝毫没有抬头,接着轻声诵经。李珏轻轻抿着双唇,在心里暗暗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师傅能留意到她,可他只是轻轻翻动了书页,俨然沉湎于佛的世界中。

  “公主,将军,厢房收拾好了。”方才那位小师傅的声音有些不合时宜地飞了进来,李珏心中一阵气愤,却也不好搅了这片清净。

  “走吧。”房遗爱拍了拍李珏的肩。当李珏将双目从那红袈裟移至房遗爱的戎装时,不禁心中又是一阵厌恶。走下法堂前的石阶时,李珏回头望了眼法堂里,只见那年轻僧侣依旧埋头诵经。

  “小师傅,方才法堂里坐在左侧的那位师傅,是谁?”在客房里安顿好后,李珏叫住了领他们来的小师傅。

  “回公主,是辩机师傅。”这名年轻的僧侣说着,崇敬却不绝从眉宇间流露,“师傅本是永阳坊的大总持寺,师从道岳法师。道岳法师任普光寺寺主后,辩机师傅便来了会昌寺。”

  道岳法师!李珏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想不到那师傅竟是这位高僧之徒,且既然是大总持寺,想来必是饱读诗书了。定了定神后,李珏令小师傅请辩机过来一趟。

  厢房内,辩机跪坐于李珏面前,神情似乎镇定自若,可双唇正微微抖动。他低着头,悄然拨动着手中的念珠。

  “师傅何必如此慌张?”李珏轻笑一声。辩机依旧是面色如常,没等他想好如何应答,李珏便接着道:“听闻师傅是道岳法师高徒,我又有心学佛,才请师傅前来讲授一二。”

  烛光将辩机的身影悄然投在了门上,李珏侧头一望那剪影,只见佛珠也是那般清晰可见。

  “公主高看了,辩机太过年轻,佛法高深,辩机并未参透。”尽管有些紧张,辩机的声音却依旧波澜不惊。那一抹微笑,骤然间如久藏的佳酿般,醉了李珏的心。

  “倘若你真未参透,我又何必请你师傅前来?”李珏反问道。

  “公主见笑了。”辩机微微一倾身,嘴角微微上扬。研读经书多年,直到今日,他才彻底发觉,经书并未教他如何应对世俗中的王公贵族,一切都全凭自身心智了。

  李珏以学佛应清净,不应有旁人打扰为由,将房遗爱请出了厢房。从房遗爱合上门时起,辩机心中便是千万个不安。

  房遗爱正在厢房外的院子里,挥动着短刀。月光如水,可却是刀光剑影,他挥汗如雨,心中却在暗暗仰天长笑。多亏了那辩机,今日,他终于不必一直和李珏共处一室却无话可说。二人成婚一年多来,他和李珏说的话,远没有和战马说的话多。房遗爱本就是武将粗人,若非李珏是当今帝女,若非父亲是当朝重臣,他早破罐破摔了!

  “你是何时剃度出家的?”李珏问道。

  “回公主,六年前,那时辩机十五。”烛光照耀着辩机硬朗的五官,照得他愈加英气逼人。红袈裟却将他全然隔绝于红尘,他目光清澈,就如窗外如水月华,分外纤尘不染。

  “师傅看来是深爱佛法吧?”李珏脸上含笑,声音沉稳而温和。除了父亲,她许久不曾这般温柔地与男子说话了。和房遗爱说话,她永远不会带丝毫柔情。

  “自幼便向佛。”慢慢的,辩机也稍稍放松了。

  “我十五岁,也就是一年前,可是万般个不愿,嫁给了右卫将军。”李珏忽然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声音却含着哽咽。如果可能,她宁可剃去一头乌发,陪伴于青灯古佛,而不是日日与房遗爱那只会武功的粗人相伴。天下皆知她是李世民的爱女,却无人知道她只想逃出房家的府邸。

  辩机不知该如何劝慰,男女情爱之事,他从未经历。屋内一片沉静,只隐隐听见不远处大雄宝殿里若隐若现的低沉诵经声。寂静中,辩机想起,自己的师傅道岳法师曾跟他说过,莫看这些皇亲国戚坐拥天下,享尽荣华,反倒还不如民间百姓那般来去自由。

  想当佛祖仍是乔达摩?悉达多王子时,只怕在宫中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

  辩机正欲开口告诉李珏,佛曰人生皆苦,便马上打住了。戳了公主的痛处,惹了公主,那到时就真连佛祖也救不了他了。

  诵经声依旧在暗夜飘荡,可屋内的沉默忽然间有些尴尬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忽然失态,让师傅见笑了。”李珏悄然拭去眼泪,重新露出了一个笑容,“师傅您大可不必低着头,我不过是前来讨教佛法,您若低着头,我反倒不自在。我想听听佛法,师傅不如就从最简易的说起吧。”

  辩机轻轻倾身后,微微抬起了头。就在望见李珏那双仍旧泪光点点的眼睛时,他不禁一愣,紧接着他感到心绪骤然一阵说不清的凌乱。

  “公主若想听,我便先告诉公主佛祖的过往。”辩机赶紧开口,可原本比镜子还宁静的心湖,却好像掉进了鹅卵石,再也难以平静。

  李珏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双干净的眸子,他的声音犹如清泉,洗净着她的不快。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辩机在说什么,只是听着那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她似乎脱离了凡尘痛苦。

  “咚——”寺院晚钟声起,浑厚不已,回荡在四周久久不散。而李珏,猛然跌回了凡尘。

  子时了,也该让辩机回去歇息了,纵然她再不舍。

  

  三、两人抬起隐花裙

  

  房遗爱站在李珏身侧,望着李珏身后的两名经过好一番精心打扮的女婢。李珏正坐于梳妆台前,侍女正将她睡醒后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而后开始挽髻。

  那俩婢女容貌远不如李珏,可也算是花容月貌了。

  “公主,您到底如何打算?有话不妨早说,我还得早些去军营操练士兵。”一大早起来后,早膳还未用,李珏便叫人带了这俩婢女到房遗爱面前。

  李珏从梳妆盒里取了串下坠梅花的耳坠,戴在耳边,“我知道,你这驸马爷当得也憋屈。我不打算为难你。”

  “公主莫非是要我休了您?”房遗爱冷哼一声,纵然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就算提了,他答应了,皇上和父亲可不会答应。

  “父皇在上,我有心也无胆。”李珏说着,侍女将缀有宝石的银簪插入了刚绾好的半翻髻,“你我只有夫妻之名,既然我心不在此,你也大可寻欢作乐。只是大人(唐代对公公的称呼)与大家(唐代对婆婆的称呼,此处指房玄龄夫人卢氏)治家严明,容不得半点越矩。”李珏道。若是此事败露,坏的可是父皇和整个房家的脸面。

  “我会帮公主遮着。”公主的言下之意,房遗爱自然知晓。

  “我也不会白让你干这差事。这俩婢女,就赏给你了。若是遇了不平之事,父皇那我定帮你出力,如此一来,互不相欠。”梳理好发髻后,李珏起身,抬头看向房遗爱,“如何?”

  想不到李珏倒是深谙自己,房遗爱在心里头暗暗叹服。是,他身为驸马,却是有名无实。这婚事,是皇上和父亲定的,由不得他说不。

  “一言为定。”房遗爱说着,将搁在床沿的披风披于身上,大步出了房门,将那俩面带喜色的婢女丢在了一旁。李珏如此一来,对俩人都好,反正毫无夫妻之实,倒不如各自寻乐,反倒更相安无事,还两全其美。

  他跨上马背,用力一挥鞭,马儿嘶鸣一声后飞速冲了出去。

  “哈哈哈哈!”笑着笑着,忽然莫名生出了凄凉。这天底下,还有更荒唐的夫妻么?只怕此等荒唐之事,也只会在这王侯富贵之家里才会瞧见!

  

  四、世间安得双全法

  

  为了潜心钻研佛法,会昌寺许辫机居住在更为清幽的外寺,已便他潜心研读。

  青墙红瓦,佛音袅袅,李珏反而更喜欢这小小的佛寺。不必时常出入会昌寺,反而能避众人眼目。这小寺里的几位师傅们只知道她乃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一心向佛,才时常前来拜访辩机师傅。

  李珏从书架的最左下脚取出了搁在第一本的小册子,而后轻手轻脚走到辩机的对面,同他面对面,坐于禅床。她轻声念着,因为还不大熟稔,念得断断续续。而辩机在一旁埋头看着经书,并未受到丝毫打扰。

  每次来,若是辩机在研习佛法,她都会自己取下辩机为她准备的小册子,先是将上回辩机所教之处重复数次。等辩机看好经书,便来教她念新的佛经。

  淡淡的焚香,在早晨的清幽里回荡。李珏所坐之处,正是窗边,而那地方正临着一排竹子。阳光洒落,竹影斑驳,佛乐如高山流水般轻柔,抚平心绪;微风拂过,竹叶轻晃,偷偷瞧着屋内这少男少女。李珏悄悄抬起头,悄悄瞥了眼辩机,便无了念佛的心思。他正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只见他提起笔,在书页那儿轻轻一点,便出现了一滴小小的墨渍。

  “公主,礼佛时应静心,不宜有其余杂念。”辩机并未抬头,殊不知他时不时会稍稍以余光留意李珏的一举一动。他深知她内心极其苦,因而也希望诵经可减轻她心中之苦。

  李珏的心池上飘过了一缕微风,池子起了轻轻的波纹。她“嗯”了一声,低头诵经,可她的双眼总是要不听话地瞥向辩机。

  辩机同样有些心神不宁,他低头细细看着眼前的一排排佛经,却明显感觉到似乎没看进多少。无数次,他忽然想抬起眼睛,望一望李珏,可他很快便控制着。他提起毛笔,在佛经上圈圈点点。

  “公主,是不是该学新的佛经了?”当合上那本泛黄的佛经时,辩机终于才自如地抬起头正视着李珏。

  李珏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含着一抹浅笑,静看着辩机。辩机先是有些诧异,而后竟是慢慢放松下来。她缓缓起身,淡蓝的留仙裙在冰凉的地砖上摩挲着。

  “不急着这一时,你也歇会。”李珏说着,嘴角含着笑,竟是缓缓跪坐在辩机面前。

  “公主,万万不可!”辩机尚未起身,李珏忙伸出右手食指,悄悄搁在了辩机温暖却有些干燥的双唇上。他的唇在隐隐发颤,摩挲着李珏的手指有些痒痒。

  她向父皇跪过,也向房玄龄跪过,可那只是出于长幼有序,而这一次,她拜倒在了那席红如火的袈裟下。她轻轻将头靠在辩机的双膝上,静静闻着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佛香。

  李珏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在荡开,辩机不禁也迷醉几分。他悄然伸出双手,紧握着佛珠的手悄然抚摸着她的发丝,她的脸庞。他温暖的唇,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就在感受到那唇的柔软时,李珏抬起了头。她的唇封住了辩机的双唇,她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了辩机。

  那是怎样的温暖?辩机闭上了双眼,任着一股绵长的气息送了进来。他抱住了李珏,任他们的双唇相互摩挲着。一点点的,他俯下身子,将她按倒在地上,缠绵着。

  突然间,辩机如同堕入地狱,即刻清醒了过来。他一把将唇抽离,将李珏一把抱了起来,把她放在了椅子上后,他便转过身子,朝着门口迈出了右脚。

  “辩机!”换是平常,李珏只怕早已大怒,可面对着辩机,她早已失了所有的高贵,只是如受伤的兔子般看着那个有些瘦削的,红色的背影。

  “公主,辩机已是佛门弟子,破了情欲已是错,您是大唐公主,辩机不可对您不敬。”他似乎若无其事,可他自己都在暗自嘲笑这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

  “佛门弟子又如何?”李珏听出他的声音在发抖,她死死盯着那个若即若离的背影,“转过来看着我!”这是她以公主的语气下了命令。

  “你终是凡人。凡人脱不开七情六欲,又何错之有?”望着那个依旧不为所动的背影,李珏起身,绕到了他的身前。即便如此,那双澄澈的眼睛始终躲避着她。

  辩机没有胆量多看一眼那双眸子,他知道只要多看一眼,他就难以抑制自我。他悲哀地承认,当她的双唇贴上,那个瞬间,他得到了莫大的欢愉。那种欢愉,远非辩经取胜所能给予。

  

  五、不负卿却负如来

  

  “师傅,该歇息了。”小师傅悄然走进了大雄宝殿。已是子夜,可大雄宝殿内依旧香雾缭绕,烛光点点。辩机跪于坐垫,双手合掌,缓缓拨着念珠。他闭目在了经殿香雾之中,口中喃喃有词,而后缓缓俯身,朝着佛祖重重一磕。

  他在心里问佛祖:为何他终是无法摆脱红尘世俗,七情六欲?

  佛祖面目祥和,浅笑浮现,却始终笑而不语。佛殿的香雾,渐渐迷离了佛祖的面庞。他的身子却有如火烧了般,愈加滚烫。

  “师傅,您好几夜不曾休息了,回去吧。”那小师傅走到了辩机身侧,想要伸手扶起他,却终是没有。

  李珏怀孕了,是他的孩子。自打那一夜他与李珏行了男女之事后,李珏每每前来拜访,他都拒之门外。这一晃,七八个月过去了,他只知道万不可再见李珏。人在做,佛在看。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时,他竟是狂喜不已。可那狂喜之后,他日日不能安眠。

  每每走进大雄宝殿,他似乎能感受到佛祖慈祥的目光下,早已是失望透顶。

  辩机没有搭理,依旧念念有词。他这些日子几乎不曾进食,夜夜跪于佛祖面前,一遍遍诵经,一遍遍忏悔,却又在一遍遍为李珏祈福。

  猛然嗓子一阵腥甜,忽然“咯”了一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佛祖的面容一点点模糊,而后一层黑幕落下。

  夜幕降临,白伫舞衣,飘飘欲仙;袖带罗裙,面散芳菲。她倾斜着身子,缓缓转身,长长的白袖面容。眼见李珏向着抛出长袖,他疾步迎向李珏,拖住了她的腰。李珏双手钩住了辩机的脖子,任他拖着自己的腰将自己抱起,而后轻轻旋转。他们对视着彼此,一席袈裟,一席白伫裙,偶尔杏花的花瓣飘下,飘入李珏的青丝。

  猛然间,李珏的身子开始缓缓模糊,点点星光开始弥漫了辩机的面前。

  “珏儿!珏儿!”辩机嘶吼,可他却发现那双紧勾他脖子的双臂也开始在化为点点星光。他喊破了嗓子,李珏却只是微笑着,任凭化为漫天星光。

  “师傅,师傅。”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喊着。

  辩机猛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徒儿们焦急的面容。他只感到浑身滚烫,头疼欲裂。

  “师傅,您可醒了。”其中一人拿着帕子,为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他头枕着李珏赠与他的金宝神枕,虚弱地闭上双眼,胸膛在剧烈起伏。

  “师傅。”正当辩机喘着粗气时,另一位小师傅行色匆匆地赶了进来,在辩机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猛然间,辩机不知何来的气力,竟然强撑着坐起。

  “师傅,您需要休养!”两位徒弟正欲按住辩机。辩机那一夜咳血昏倒在佛堂,昏迷了足足四天。大夫说是郁结于心又受了风寒。

  “滚!”辩机如暴怒的狮子般,双眼血红,纵然脸色无比苍白,愣是直接把三个给唬住了。素来和善的师傅,今个是怎么了?何况他病成这般。

  早产……早产……辩机现在满脑子全是李珏,纵然病重的身子让他几乎无法站稳。方才,房遗爱令他赶紧去房府为李珏祈福。

  

  六、谁知情终为何物

  

  李珏生了对双生胎,皆是男孩儿。

  屏退了屋里的侍女后,房遗爱令辩机待在房里陪伴李珏,自己则去卧房里与他人共度春宵。府邸上下,唯有李珏和房遗爱才知道,这两个刚出世的孩子,父亲是辩机。

  辩机的嘴唇已然干裂,喉咙里犹如点了火般烧灼,刺痛。从昨日下午来到房府,他不顾病重在身,一直在为李珏诵经,几乎滴水未进。到了今日下半夜,李珏才好不容易诞下孩子。

  因为早产,李珏耗了太多力气,依旧昏睡不醒,孩子便交给了乳母先带着。

  辩机只觉得大火几乎要将他烧化,眼前时不时出现重影。他伸出瘦削的左手,轻轻抚着李珏的面庞,望着她的睡颜。

  忽然,他听到了轻轻的呻吟,李珏的睫毛抖动着,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辩机……”李珏的泪水悄然落下,这一声轻唤,她也不知是喜悦,还是恨,恨他迟迟不肯见她。

  “是双生子,男孩,乳母照顾着。”辩机微微笑着,一滴泪水却悄然打在了她的脸上。他的眼前时暗时明,李珏的面容在时隐时现。他逃不了相思席卷,此次前来,他必是又要对不起佛祖。

  “你……”待视线清晰后,李珏骤然发觉辩机面色蜡黄,双唇干裂,唇上的点点白色,有如雪花碎屑。他的指尖划过她的面庞,可那指尖极其滚烫,

  “别说话,好好休息。”辩机虚弱笑着,皱紧双眉,双唇紧咬——喉咙里那股腥甜再次上涌。

  “你……怎么病成这样”李珏不懂医,可看着他蜡黄的面容,还有那滚烫的手,她已然察觉辩机病得不轻。

  李珏睁大着眼睛,她想起身为他喊来大夫,可她的气力早已被抽干。

  “只是累了。”忽然间,辩机紧闭双眼,又是一口温热的鲜血溅在了床沿、被单还有他的袈裟。他轰然栽倒在了李珏的枕边,不省人事。

  ……

  贞观十九年正月,远赴天竺国求法的玄奘法师返回长安。此番跋涉不虚此行,带回五百二十六筴佛典,六百五十七部佛经。李世民为助玄奘翻译佛典,特在长安设译经院。玄奘法师在长安弘福寺首开译场,因辩机高才博识,将其选入译场,为九名缀文大德之一。译经同时,玄奘法师应李世民之命,将游历西域各国的诸多日记手稿交予辩机整理并撰写,以著《大唐西域记》一书。

  “两子一切安好,勿分心,安于译经便可。”一日,正当辩机安于译经时,那信鸽,再次为他带来了李珏的小纸条。

  他悄然一笑——只要她过得好,孩子健健康康,便足矣。

  自打开始为玄奘法师译经起,他便不曾见过李珏,却依旧在暗中书信,知晓李珏与孩子的状况。孩子已经会走路了,长得几乎一个样,李珏有时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谁。房玄龄逝世后,房遗爱与长兄房遗直为了争光禄大夫之衔而不可开交,李珏为此要挟房遗直。房遗直深知高阳公主厉害,无奈之下便向李世民请求将光禄大夫之位让于房遗爱。李世民自然不许,结果闹了个父女不和。

  “触怒圣上,于你绝无益处。”辩机本想责备,可还无法狠下心,便知写了短短这些话。

  “若非房遗爱手按我命门,我也不愿如此。”

  这几年,李珏之所以能如此自由出入佛寺与房府,全亏了房遗爱。至于隐瞒孩子身世之事,房遗爱更是功不可没。

  接到回信时,辩机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即便身为帝女,李珏如此行事,得罪了当今圣上,的确不是好事。

  收拾好书卷,辩机起身回了住处。推开卧室门的瞬间,他慌了——李珏赠与他的那只金宝神枕不见了。

  不能丢,万万不可以丢啊!他连忙打开衣橱,寻找着那枕头的踪迹。这是李珏的信物,也只有每夜枕于此枕时,他似乎才能在那金丝间嗅到她发间的幽香,以解思念。若非这玉枕,只怕他早已抑制不住,冲出弘福寺前去见她!

  他几乎把整个卧房翻了个遍,衣服散落得到处都是,那枕头就这么消失了。

  ……

  “你不吃不喝的,难道辩机师傅就能出来了?”临川公主望着紧紧依偎在怀中的李珏,不禁红了眼圈。

  不过四天,李珏几乎瘦的不成人样。金宝神枕失窃后几个月,那名惯犯被官府捉获。在清点赃物时,赫然发觉了这一女用金宝神枕。因其做工极为富丽堂皇,镶有华贵珠宝,绝非普通人可用,并且若从缝制手法来看,似乎本为宫中女眷所用。

  再三审问之下,四天前,窃贼承认了此物乃是从弘福寺辩机师傅住处所得,辩机即刻被御史堂从弘福寺带走。父皇知晓此事后震怒,令人严加审问辩机。

  李珏眼神呆滞无比,毫无生气,犹如大病初愈。

  “我让下人煮些热粥,你好歹吃一些。”

  “今天听闻,御史堂动用了重刑。”

  李珏依旧没有回答,她不忍想象辩机如何在那暗无天牢的大牢里活命!她不怕辩机将她招出,可她不要他被如此折磨!

  “姐姐,你让下人多煮点,我多吃些,好有力气去求父皇……我去殿前跪着,一直跪……跪到父皇心软……”李珏声音微弱如丝,却异常坚定。

  临川公主恨不得一个巴掌拍醒这个糊涂妹妹。她望着几乎形同枯木的李珏,强压着急躁:“你与辩机之事父皇并不知晓,你若去跪,父皇自然知道你们二人私情,岂不是送死啊!珏儿,你想想啊!”

  临川公主措辞愈加严厉,自打大概知道内情后,她着实也不知所措了。父皇早就将事情查了个大概,只是一直忍着还没来找妹妹算账。

  “姐姐,那你和我同去。”李珏猛然抬起头,双手捏着临川公主的肩膀,无助的双眼里燃着希望。

  “我若想害你丢了性命,才会和你同去,懂么?姐姐怎会害你?”临川公主语气转柔,轻轻将李珏揽入怀里。

  珠帘荡漾,流光溢彩。今日本是阳光璀璨,可即便屋内洒满那阳光,却驱不了寒冷。

  玄奘法师连续几日进宫面圣从中斡旋,可似乎也毫无结果。

  好不容易喂李珏吃了些中饭,大夫开了助眠药让李珏服下。眼下,唯独让她沉沉睡去,才可免了那煎熬的苦痛,还有那无尽的等待。

  

  七、若是人生如初见

  

  辩机缓缓走上了刑场,他嘴里仍然含笑。前来围观的百姓们在指指点点,可他已然不在意。红尘旖旎,是是非非,他已无留恋。他犯错在先,而今落了如此下场,他无怨,也无从怨起。

  昨日,李珏的十几名侍从侍女被处死;今日,便是他了。皇上下了命令将他腰斩。身为帝王,他断不可容忍如此奇耻大辱——与出家之人私通。

  依旧是艳阳高照,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枝条,风景依旧。行刑官将他按于行刑台上,就在他顶上,高高悬着那可将他腰斩的侧刀。他静静趴着,抬起眼睛,望着那蓝天。

  可惜,这是白日,而非黑夜。若是黑夜,便可看见漫天星空,那星星一眨一眨,像极了李珏的眸子。

  忽然间,他无意间瞥见正对侧刀下方,竟有只小蚂蚁在爬着。他吃力挪动着右手,以指头将那小蚂蚁弹开了。

  时辰到了,他听见行刑官发出了命令。

  他听见了侧刀开始下坠的“咣当”声。

  “李珏,此生有你,无悔,足矣。”他闭上眼睛,如孩子般笑了。

  辩机死后,宫里传闻说李珏疯了。她终日将自己关在卧房,时不时发出骇人听闻的哭喊,时不时还莫名狂笑。侍女们说她骨瘦如柴,时常滴水不进,可神色却愈加凶狠;有时候她甚至下令从宫外请僧侣进宫,寻欢作乐。

  半年后,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因病驾崩于含风殿,庙号太宗,葬于昭陵。李珏为他披麻戴孝,却至始至终,不曾流过一滴泪。

  太宗崩逝,九子李治即位。

  永徽四年,高阳公主意图与房遗爱,巴陵公主夫妇等人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行迹败露后,李治赐其自尽,李元景其余人等一并遭处死。

  “父皇生前最疼十七妹,谁知竟是一手毁了她。”追封高阳公主为合浦公主后,临川公主与李治来到了她的墓前。望着郁郁青青的坟冢,临川公主不禁叹气。

  因其她为先帝之女,又嫁入房家,因而她与房遗爱合葬,昨夜下了春雨,郁郁青青的草地上,泥土芳香。

  李治万万没想到,李珏恨父亲竟是入了骨。他知道她恨父亲,却未料到是恨之入骨,甚至于不放过他这个父皇钦点之人。

  “那时父皇正是重用房玄龄之时,只是,”李治长吁一气,“只是苦了妹妹。父皇怎会想到,十七妹妹竟会和辩机扯出如此事端?”

  临川公主不语——斯人已去,追其错误,也是徒劳,既然珏儿已随辩机而去,终是祝愿二人在黄泉之下可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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