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娶妈妈。


  爸爸是新中国第一代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农业厅工作,后来响应国家号召下基层自愿报名到了农业大县泸县。爸爸儒雅、俊朗,风度翩翩。记得我读高中时,爸爸单位有个刚参加工作,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悄悄对我说:“你爸爸长得好帅。”我一直责怪爸爸不应该这样积极上进到泸县来,当初留在繁华热闹的省城多好。爸爸笑着说:“傻女,如果爸爸不到泸县,咋个可能有我们这个家。”

 

  和学识渊博爱看书的爸爸相反,妈妈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了,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歪歪斜斜,我这一生就没见过妈妈看一本书。但见妈妈年轻时的照片,虽然身材矮小,但五官长得蛮周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犹其动人,也还算得上个佳人,难道爸爸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故事我无从知晓,但从父辈们只言片语的聊天中了解到,妈妈十四岁就参加了工作,在邮电局做话务员。那个年代的话务员可是保密工作,因为所有电话都需要话务员拔通,话务员是可以偷听打电话双方的通话内容的。前些年为了妈妈买社保的事托档案局的朋友查找妈妈的档案。朋友从妈妈的档案里看见有一份保密协议。笑着调侃:“哇!你妈是地下工作者呀?还要签订保密协议?”据说当时的邮电局有硬性规定,话务员必须和本单位同事结婚。妈妈找了外单位的爸爸是绝对不允许的。妈妈为了和大她七岁的爸爸结婚,毅然辞了工作,离开家乡泸县,独自一人去了遥远的爸爸的老家——大足县邮亭老街,尽一个大家族长房长媳的责任,替远在泸州上班的爸爸尽孝侍候公公婆婆。

 

  我从未见过我的公(爷爷)。我公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当时我妈妈正挻着一个大肚子怀着我。我公是邮亭老街一个颇有声望的乡绅,在家里也很开明大度。公对妈妈这个外来且头胎就生了一个大胖孙子的儿媳妇很满意。我小时候常听我妈妈念叨,公每天抱着胖乎乎的哥哥“显宝”似的从街头走至街尾已成了老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热情爽朗乐于助人的妈妈也很快赢得了老街众乡邻老老少少地喜爱。公给予贤惠孝顺的长媳各种照顾以及众乡邻对妈妈地喜爱亲近引起了嫁在本街的三个女儿的嫉恨和不满。听说公断气后还死死的扯着哥哥的头发不放。而三个孃孃(姑妈)以孕妇晦气为由死拉硬扯断绝了妈妈见公最后一面。

 

  公死后的第二年,爸爸的弟弟我的幺叔娶回了幺娘。同是本地人的幺娘迅速和三个姑姑结成同盟。从此,妈妈的噩梦就开始了。

 

  没头脑无主见的婆(奶奶)在三个女儿和幺儿媳妇的挑拔下闹着分家。老家的房子很宽,临街的大堂屋,带天井明亮宽敞的厨房,还有四间大卧室。厨房边走过一条甬道连着一个大大的后院,后院边上有一间小瓦房。我家四口就分得后院这间不足十平米只能安放下一张大床的小瓦房,至今还记得我们仨兄妹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的情景。

 

  分家后光靠爸爸寄回家的工资已不能维持我家的开支,妈妈去了离邮亭十几里路外的川汽厂打工。每天早出晚归。回家还得等婆和幺叔一家做完饭再给我们三兄妹做饭(我们俩家共用厨房)。邮亭老街离火车站不远,勤劳能干的妈妈后来又利用晚上和周日休息时间煮咸蛋包皮蛋拿到火车站去卖,我家的生活在很有经济头脑且能吃苦耐劳的妈妈操持下又过得有滋有味,有乐有笑了。

 

  我仨兄妹竟然没饿死,还过上了饭饱衣鲜的幸福生活更加激发了三个孃孃的愤怒。(分家后他们一家肯定饿死!三个孃孃曾断言)孃孃们又挑起婆闹事。有次在我家的水缸里丢蚊香,害得妈妈下班回家还得重新挑水做饭。孃孃们更是隔三叉五跑到我们家指桑骂槐对妈妈百般辱骂。好心的左邻右舍看不下去了,纷纷劝妈妈:带着孩子们回泸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家乡,回去一家人团圆。

 

  我们一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离开的邮亭老街。那晚,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鹅毛大雪飘洒在邮亭老街青石板路面上。晚饭吃的粉蒸鹅肉,香喷喷满满一大盆。妈妈杀了家里养的唯一一只鹅,鹅肉蒸好后妈妈先盛了一碗让爸爸去端给婆。婆不吃,妈妈又让哥哥端去,婆仍不要,妈妈自己再送去,婆接过碗一下倒在地下,大声说:我可不敢吃,我怕有毒。

 

  火车在夜色里驶离邮亭火车站,妈妈扭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邮亭老街,恨声说了一句:“我死也不愿意再回来!”

 

  妈妈的誓言在过年时就被击得粉碎。婆尚健在,爸爸和妈妈大年二十九就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坐汽车转火车回邮亭老家看望婆祭拜公。而每年回老家过年也成了儿时兄妹仨最快乐的旅行。我们一家在老家呆上二三天,剩下的假期爸爸妈妈就会带我们兄妹仨或去成都人民公园赏花展逛庙会;或去重庆朝天门码头看大船吃火锅;或绕道自贡观灯会……妈妈常说一句话:我们家最不怕贼偷,因为吃的在肚子里穿的在身上。妈妈的话逗得全家“哈哈”大笑。

 

  刚离开邮亭的那几年,妈妈每每回忆起邮亭的日子都会如祥林嫂般诉说。后来,妈妈的诉苦越来越少,而且每年把婆接到泸州小住也成了常态,而婆也越来越喜欢来泸州。才从泸州回邮亭,又板着手指盼着大儿子一家春节回家团年。再再后来,妈妈偶有提起往事,只轻轻叹个气:“唉,她毕竟是老人,咱做小辈子的不要计较!”。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妈妈也是最爱我的三妹她的幺女。记得小时候三妹去打酱油打碎了瓶子,哭着回家,妈妈就把三妹搂在怀里安慰:别哭别哭,破了算了,我们买新的。可有次我也打碎了酱油瓶,妈妈却满大街追着我打。但爸爸却在三兄妹中最最偏爱我,每年暑假爸爸都会把我接到泸州和他度过。听着爸爸满肚子的故事,被爸爸搂在怀里亲呢地给同事介绍“这是我的千金”过完一个快乐愉悦的假期。如此几番让我愈加亲热爸爸疏远妈妈。有次假期完后爸爸送我回邮亭,下了火车走到妈妈的小摊面前,爸爸说:快叫妈妈。我却迟迟不愿开口。妈妈见状讨好地递给我一个我最爱吃的皮蛋。我却躲开妈妈的手闪到爸爸身后。

 

  二十二年前三妹生孩子离开了人世。三妹走后妈妈很少提及三妹的事,但亲力亲为带大了三妹留下的当时只有三个月的外孙子。有一年,我和嫂嫂都忘记了三妹的忌日。晚饭后妈妈拿出几叠纸钱,轻声说:去河边给三妹烧点纸吧。还有一年,妈妈摔折手住进了医院。有一晚我陪护妈妈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妈妈久久盯着内科大楼一个窗口发呆。我问:妈妈,你看撒?妈妈喃喃低声:你三妹就是住的那个病房吧?我扭过头强忍夺眶而出的眼泪,把妈妈拉回了病房。

 

  七年前爸爸突发心肌梗塞离开了我们,妈妈的头发在一夜之间从花白变成了全白,抖理完爸爸的丧事,妈妈的声音又哑了好几天。爸爸葬在了泸州,但每年春节回邮亭老家上坟祭拜公婆仍是我家的必修课。三个已八十几高龄的孃孃越来越盼望着妈妈回去,聚在一起说儿女道孙辈唠起来就没个停,幺叔家大事小事也喜欢打电话找嫂嫂商量。平常几个孃孃和幺娘给妈妈煲电话粥一聊就是半天。我偶和妈妈开玩笑:你忘了她们当年是咋欺负你的啦?妈妈笑答:只有这世的姊妹,要珍惜。

 

  今天是母亲节,也是我第一次为妈妈写一些文字,谨以此文献给我乐观善良、宽容大度、勤劳坚强的妈妈。祝妈妈节日快乐!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