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哪?

   我的身子动弹不得,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了裂痕,我的脾好像碎了,而肝也在不停地渗血……但我还能想事,我知道我还没死!啊,我要死了吗?不可能,我还没满十八岁呢,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满十八岁了,就要领到包工头发给的第一个月工资了,阳明路上那家服装店门口,那条粉红底色小白花的连衣裙,还等着我去买呢。不,不,我不要死,长这么大,我从来没穿过裙子,我要活过来,要尝尝穿裙子的滋味。春梅、秋娥她们都有裙子,我看上的那条,比她们的更漂亮。

   【二】

   有人过来了,其中一个翻了翻我的眼睑:“还没醒过来,还是观察为主吧”。

   “医生,会成植物人吗?”

   我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是包工头的。植物人?就是那种半死人,我听说过的。邻村一个人进城时被车撞了,听说是一个单位的头头私自驾车时撞的。没死,也没活,就那么人事不知地在医院躺了两年多,说是花了三十多万,手和脚却缩成了柴棍子。唉,那单位,也真有钱哩。有人说,这种事,要一个爱他的女人守在床边叫唤,病人才有可能醒来。而那倒霉人的第二个老婆,在出事不到半年就远走高飞了。他的老母亲请人去求第一个媳妇,那女人一听火上来了:“老东西,当年非要挑拨我们离婚,那个窝囊废也就会依,现在,让他们死去,关我啥事。”

   不要,我不要是这样。一来不可能有谁出这个钱养着我的身子;二来,同样没有一个爱我的人来叫醒我。我必须活过去。

   哦,我突然知道了,我是在医院。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原是在青石街的基建工地上做小工的,筛沙子,拌沙浆,然后,用铁板车装了推进卷扬机,送上需要的楼层。八块钱一天,包吃,还算好。卷扬机?对了,一定是它出了问题!那根钢绳锈得很,每回上下都是叽叽裂响,叫人提心吊胆的。伙计中主事的跟包工头提过几回,每回人家都是“好好好,马上想办法。”伙计们就暗中咬牙“看着吧,总有一天会死人的。”

   这么说,我是从卷扬机中摔了下来。是了,昨天我正把泥沙往7楼送,钢绳又是揪心地响,后来,一声巨响,我只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被满车的泥沙裹住……天哪,为什么最终是我出事?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躲进城里,而情愿被家里换亲嫁了,不定男方是个好人,日子还是有得过的。

   【三】

   有人在翻动我的身子,好像在帮我褪下短裤,是谁?

   “又尿湿了,真麻烦。”是包工头的声音。

   不,不行。我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挨身呢?这是一件多么羞人的事。“不要,不要你换。”我拚尽了全力叫喊,但好像没人听见我的愤怒。

   “她是你什么人?”病房中有个温和的声音在问。

   “一个小工。”

   “为什么不叫她家人来伺候?”

   “正派人去打听呢,也不知她家到底是哪个乡下的。”

   “真难为你了,她一个妹崽,你还是不要碰她,让我来给她换吧。”

   我流泪了,我想要谢谢她。

   “这妹崽可怜哟,摔成这样。咦,哭了呢。她还是晓得一些事的。天哪天,看这尿袋里,好像是血尿了,老板,快叫医生去。”

   【四】

   又一群人嘈嘈杂杂地拥了进来。我好像听出是有个人上班途中出了车祸。

   “这是一个好同志,请你们花多少钱都务必救活。”这样说话的人一定是个当官的。

   “立即准备手术。”又有一个威严又沉稳的声音,这人一定是个有本事的,可以起死回生的大医生了。可是,我怎么好像一直没做手术呢?大概是第四天了吧,是摔得太重,没了必要;还是没钱?是哩,我摔了,谁会给我出钱治呢?家里,没钱;而且我知道,即便有,爸妈也不会舍得,他们指望那点血汗钱给七哥娶亲呢,七哥是全家传宗接代的惟一指望,原本八月里就要换亲的,却因为我的出逃泡了汤。大人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我好悔。老板会不会出这份钱呢?我是为他做事摔了,照理他该出。像那位好同志,为公家上班出了事,公家就会花钱救他的命。我是不是一个好同志呢?我不是公家人,不敢称“同志”,但我是一个好女孩。我读书时,是个好学生,后来家里供不起,不叫读了,我也就乖乖地在家帮忙做事,如果不是家里搞什么换亲,我会一直是个好女儿的,尽管在家里我从来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在工地上,我也是踏踏实实做事,不会来什么偷奸躲懒,是个好伙计。我和那个出车祸的人没有本质的不同,差别只在于,他是公家人,而我不是。但是生命和生命的价值是一样的,总不能公家人的命就比我的更值钱吧。我也知道没有人不希望我活下去,问题在于,谁来出钱?没有钱,就会没命。我突然被这个简单的结论吓住了:老板他不愿意往医院里交太多的钱!

   我很快否定了这一点,我想老板不至于这样,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在我的病床前忙乎,还给我买了几身干净的换洗衣裤,我想象得出,他的表情一定是很沉重的。老板,你就行行好,先出钱救我一命吧,我今后一定会加倍还的。可惜他听不见。昨天老板娘来了一下,远远地,她捂住了鼻子“真臊。”她以为我听不见,但我听出了她的厌恶。我甚至从她的厌恶中产生了深深的羞愧,我一个女孩子,凭什么要让别人厌恶。这很伤我的自尊。

   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知道自己摔得很重,人家会耽心花钱打漂漂。但是没钱就更没指望了。我有一个远房嫂子,去年秋天挖花生时,摔死了。花生挖回来,她怕三个孩子偷吃,就要把满满一竹篮挂上房梁的铁钩上,不够高,用板凳垫脚,一失脚,摔了后脑勺。第二天开始呕吐,男人就带她进城里医院,钱不够,差八百块,不给做手术。男人就又连夜回家借钱,等他再到医院,女人已在凌晨四点死了。男人花了那八百块钱,求了蹬的,把女人拉回了家。“我扶她一起进医院,离开她时还好好的,再去,就死了。”男人见人就流泪,“早知这样,多少花生也随它去。”

   我不想步远房嫂子的后尘,我才十八岁不到,连花裙子都没穿过,我要活下去。

   【五】

   第五天了,我的家人还没来。我感觉自己撑下去的活力越来越少了。我知道医生只是在用一些药水延长我的生命。我一直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要把我吸进去……也许,我是该仔细想想死后的事情了。今天早上,我听到了一片哭声,一定是那个公家人没被救活。这是特护病房第二个死人了。第一个是一个孩子,才三岁,从三楼窗户摔下,在开颅手术中死在了手术台上。我会成为第三个吗?我奇怪,生命在这里怎么就这样脆弱。我们村里那个一百零二岁的老太太,脸都成了一个风干核桃了,身子上部弯下来,和下部成了一个九十度,却还是活着。我不会想要活成她那样,那样活着是一种受罪。但至少,我不要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去,都说“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就算我只是一朵粗糙的南瓜花,总得让我开完吧,让我和其它的花儿一样充分享受阳光雨露吧。

   就在五天前,我从来不知道死亡原来离我是这样近。那时我想的只是,发下钱,去买下那条好看的连衣裙,等晚上不做事时,美美地穿上。然后,积下钱,给家里寄去,好给七哥讨老婆,好让自己不被拿去换亲。现在,一切都完了,生命正在离我远去,很不情愿地,我要考虑一个很难的问题了——死是怎么一回事?婆婆在世时说过,好人死了,会去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不用做事吃苦,每个人都有好日子过。我对好日子的想象是这样的:有书读,有连衣裙穿,有一个小伙子对我很好,这些,不知那里有没有。

   我这样设想死后的情形,这让我不会太过害怕。现在,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的家人还没来。

   【六】

   “我的八妹,你怎么成这样了?”我终天听到大姐的哭声了。大姐最疼我,比妈妈疼我。我知道只有她一个人来了,现在是农忙季节,其他人一定是脱不开身。大姐小小心心地用温水在擦拭我的身子,好舒服。她一边擦一边在流泪。

   “医生,求求您,一定救救我小妹。”终于有人替我在求救了,这世上我不是孤单的。

   “伤得太重了,内脏全摔坏了。”我听到了医生的叹息。

   我明白我是要死了!

   我想对大姐说,我想穿阳明路上的那条粉色连衣裙,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

   【七】

   第六天,妈妈来了。她没有像姐姐那样伤心。因为我没听到她的哭声。或许是她哭过,而我不知道。但我情愿相信她没哭,因为她从来就是这样的,表情木讷,过多的生育和过多的农活只是让她活成了一个干活的机器,她和爸爸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他们生下我,是听信算命先生的话,以为我会是第二个男孩,他们唤我“多姑”,意思是多余的人。也许她心里是伤心的,谁知道呢?

   “我女儿没事,医生说她正在睡觉,睡上几天,兴许就好了。”妈妈讷讷地在对什么人说,“前一个月,我们村里一个在省城做工的后生也摔死了,昨天他家人跟我打招呼,说是万一我多咱不行,就给他俩结个阴亲。你知道吗,这种亲事也是要给礼金的,八百块呢。”

   我听出了妈妈对我生命的无所谓,我真的想早点死去了。

   “你们得向包工头要钱。要他赔一条命钱。”对方在出主意。

   “提了,两万。老板讨价还价后,扣除八千块住院费,就只有一万二了。”

   “也好,这老板算不错了。”

   “是哩。”

   赔款一万二,再加阴亲礼金八百,在我们那穷山沟是一笔天文数,够七哥娶亲了。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我的生命也是值钱的。至少,它偿还了我离家后的愧疚。

   以我读过书的知识,我知道,其实我们可以去告那老板的。那样会不会得到的赔款更多些呢?但何必呢,人家也不希望这样,谁活得都不容易。两万块钱,我的命一共值两万块钱,这是我头一回知道自己的身价。

   我又想起那个公家人,他死时,单位来了不少人。他家人提了不少要求,如认定是因公死亡,安葬费多少,追悼会要录像,抚恤金多少。我死后,不会有录像,不会有悼词,不会有花圈,什么也不会有,我就是我家后山上的一株无名野花,悄悄地开了,又悄悄地谢了。当然,我的七哥会如意娶进一房媳妇的。

   【八】

   第七天。今天我十八岁。

   我身体内的血,已经流干了。我看见了那个隧洞中有一束奇妙又温暖的光。我甚至看见了妈妈提到的那个后生,很周正的模样,我想,他可能会给我买几条漂亮的连衣裙的,最好还会给我买许多好看的小说,我情不自禁朝他奔去……

   “哇,我的女崽呀。”我听到了妈妈的仅有的一声戛然而止的干嚎。而我匆匆赶来的爸爸,正背着双手,叼着一根烟,在离我床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他古铜色的脸上混着一种古怪的表情。他在看着我的大姐,正流着泪在给我换上一条刚从街上买来的粉色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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