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地,一段铁轨睡在地上,这头连着未知,那一头,还是连着未知。每天早晚,会有一列客车通过。早上九点往北,下午四点往南。一天里的其它时间,偶尔有货车来往。这里不是铁路主干线。铁轨懒洋洋地,向前伸展着思考着什么大事的样子。我着魔似的,在等距离的枕木间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不一会,我就对这种行走腻烦了。于是,我会跳上铁轨,张开双臂像一架小飞机呜呜地高低起落。   

  很多很多年前,我对于一段铁轨的热爱,正如现在的我对于人生的热爱。回到岁月深处,一个叫“山头”的闭塞小村庄,有一天,居然从山外架设进了一条铁路,孩子们对承载着想像和梦想的一段铁轨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一个孩子对铁轨动情的程度深浅,决定着他(她)离开“山头”的距离远近。   

  比如我,现在就生活在我十岁前没听说过的一个城市里。我是山头村里同龄人中离家较远的儿女之一。当然,我曾是一个最爱对着铁轨起幻想的孩子。    

  沿着铁轨一直往北走,会有一座凌空的大铁桥,桥下是条宽宽的江,江两岸住着许多人家。青砖灰瓦的屋舍掩映在绿树丛中。岸边的沙洲上青草常绿,牧童们在沙洲上嬉闹。老牛小牛儿在一边自己吃草——唉,就差一段短笛声了。如果是傍晚,那炊烟白白的袅然在一南一北两个村庄上空,燕子一群群地往低飞落寻找回家的路。南边的叫江南,北边的却不叫江北,叫五家田。两个村子都出落得十足的江南风味,随便一个打量就是满眼唐诗宋词。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认为,它们是我见过的最水灵最有诗意的村庄。而我此生所有关于村庄的美好记忆,不是自己的祖居地山头,正是江南和五家田。   

  五家田再过去,铁轨在我的视线里汇成一个点,怎么望也望不到头。   

  沿铁轨往南,则是一个叫文竹的地方,那个地方到底出落成什么样子,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我生命中的谜。应该说,“文竹”离我的出发点,一个叫“安福”的小站不会太远,不可思议的是,我就是从来没到过那个地方。我想将来也是没机会去那里的。“文竹”,就这样竖立在离我童年不远的大地上,和我的生命构成了咫尺天涯。最不可解释的是,只要一站上铁轨,我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背着文竹往北走,江南,五家田,还有五家田之后我所看不到的世界——远方,这才是我潜意识中认定的,属于自己的生命坐标中的一条径线。至于身后那个叫文竹的远方,那只是别人的远方。从幼年时在铁轨上的嬉戏开始,它就注定了不是我的远方。甚至,我连它的过客都不是。就像这个世界规定好了似的,各人有各人自拥的风景,不是自己的,永远无法抵达。红尘滚滚,浮生无数,命运繁复,不同的人生却也是各施其主,无一重复。  

  世事自有自己运行的轨道和规律,莫名地,铁轨两端的两个未知,于我,就只余了一个未知。却原来,人生只能是一条射线,而不会是一条直线。   

  我的未知,就在铁路以北。我的几次命运转折,也需要沿着铁路以北进行。   

  14岁那年秋天,果然就是沿着铁路往北,颇具象征性地,我第一次坐上火车,过江南,过铁桥,过五家田,栗木,分宜,……我不是在坐火车,而是在奔赴一段等待提笔新起的人生。一个少女眼里的未知世界有多宽广,要问她的心有多大。每个初次上路扑入世界中心的孩子都会以为世界是自己独占的,我也是。我心花怒放,快乐和神往写在脸上,要抓住世界的念头使我心神不宁,根本听不进陪同的父亲的反复叮咛:放寒假时,你要小心,不要一个人走,要到江大找春苟表哥结伴回来。不要在火车上打瞌睡,不要坐过站。火车上人乱,东西要看管好。我们会到车站里接你的,不要害怕。   

  就这样,父亲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了省城南昌的一所小中专。他很以我为荣。因为,我是以全县中考第三的成绩远离我祖辈的世居地“山头”的。远离“山头”,就意味着远离了种地,砍柴,嫁人,做农妇。意味着吃商品粮,领工资,有劳保,生老病死有人管。这是父亲透过铁轨望见的,他的大女儿的新生活;是我那个小山村里,祖祖辈辈盼望的好日子;也是那个年代,所有老百姓向往的好日子。   

  目光穿过铁轨,我满怀憧憬眺望远方,我望见的未来,却没有这么具体而物质化,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我的世界里永远有花儿朵朵而不只是果实累累,永远有鸟鸣声声而不只是鸡鸭满地,永远有清风明月而不只是柴足米丰。   

  当个气象专家,要做就做权威。父亲是个教数学的权威,他希望我做一个管天的权威,这是他在我十八岁前,塞给我的一个握得住的明天,父亲对我寄有厚望啊!我担起了父亲的厚望。按照他的设计,我很努力地,在成为气象专家的道路上花费了十年青春。果然地,我的业务水平出类拔萃。我们班上有十个女同学,最终成为气象专家的果然有一个,却不是我,是当年学习最差最不自信的那一个。她成为专家的秘诀很简单:她比我多花费了十年青春!而我却在第二个十年里,沿着铁路往北,在寻找另外一些风景。具体是什么起先并不清楚,寻找的过程没有童年时望见江南和五家田那么简单。   

  父亲记得,很小的我总是喜欢沿着铁路往北走,为这个他没少施以棍棒教训。父亲不知道,沿着铁路往北,他聪颖而多愁的女儿,迷醉的,只是大江两岸的江南风景版图,以及世居在那的人们悠闲恬淡的日子,而不是江南人家的丰衣足食和富而有尊。   

  一切都埋下了伏笔,多年后,当我离父亲最初的期望越来越远,暗地里,他是怎样于失望中发出叹息声声?我已然不知。却也不问。   

  有那么几年时间,一些变故使我远离了人群和世事,孤单地在人海里流浪。我已经远离铁路了,对于我的生命而言,远离铁路意味着梦想没了翅膀。一个远离铁路的人是没有未来的人。最严重的一回,我坐了整整一天的汽车,在南方的一座寺庙里寂然地呆了二十天,不给父母音信,一点也不给。   

  那一年,我想像不出,当年迈的父亲,有事无事经过家乡那条几近废弃的铁路时,想起当年他张臂飞在铁轨上的女儿,会不会埋怨命运的不可捉摸,然后滚落一滴寂寞的老泪?    

  父亲从来不问那段经历,母亲很是担心。父亲安慰她:她是我们的女儿,她比你我都聪明,我们要相信她。   

  父亲是相信我能回到有梦想的日子。我没告诉过父亲,到今天为止,我的若干梦想都是铁路带我去实现的,火车往北,我的生活就有了动力和方向。   

  在我定居的这个城市, 1997年之前是没有铁路的。这条铁路的诞生得益于香港的回归。沿着这条铁路,我去过南昌,北京,上海,昆明,杭州,南京,呼和浩特,无一例外的是火车的方向,它们全部向北!就像当年我从来没去过“文竹”一样,通车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坐上过往南的火车,如果往南,是广州,深圳,九龙,传说中的花花世界。   

  2000年的盛夏,火车向北,我到达北京。在鲁迅文学院里,我并没看到自己的将来。半是清醒半是茫然间我告诉自己要写小说。至于为什么要写,会写成什么样我是没想过的。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也还可以,在一个小城市可以自足地过一份不错的日子。麻烦的是我觉得不够。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加以弥补。如果山门寺庙缘份不具弥补不了就让别的来代替吧。   

  在我的心版上,从来没有模糊过铁路以北那两个村子,江南和五家田的记忆。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对一种人生风景的向往。而我也很明白,自己回不到那段在铁轨上向北飞的日子。世风日下,现实中铁桥下的“江南”早已风韵尽失,沧桑憔悴不忍目睹。然而,借助于文字,有没有可能重建一个“江南”呢?里面有鸟语花香,山青水秀,月明风清,炊烟洁净。   

  揣着这样一种稀薄而濒茫的设想,我去北京。2000年7月2日,向北的火车上,我写着:“两年前的夏天,天很热。我独个在往南方(指去那座寺庙)的路上,心思很重……两年后的现在,我行在北上的旅途中,同样是一趟心灵之旅……命运的画轴深藏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是的,我又飞在了一段铁轨上,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不,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铁轨要带我走向哪里?我的梦想,我生命中的江南,会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出现?   

  父亲是不赞同我这个梦想的。他的人生经验让他恐惧文字,他固执地认定文字会给人带来灾难。父亲不知道我是想倚靠文字走出苦难。其实我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只是每一个赌注我都下得很小心。我经不起输了。如果输了,我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找不找得到一段载我往北的铁轨?   

  六年后,2006年7月20日,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得了一个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北京的。新梦开始的地方,回报了我一朵好看的花儿。我很平静,手握话筒,我在想六年前火车往北时一无所知的期待,六年来一步一步走出泥泞的心路。父亲也很平静,现在的他,最大的期望就是成不了气象专家的女儿能够活得没有苦难,活得像个最平常的女人。   

  我很骄傲,不是为着得奖,是为着我做到了让父亲放心。   

  除了偶尔写点东西,我果真成为了一个最平常的女人。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原生“江南”。为了抵达这个“江南”,我尽的努力,比花费在“气象专家”上的还多得多!   

  突然间,我飞越闹市望见了儿时家乡的那条铁路。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对抗命运,沿着铁路往南,去抵达那个从不曾抵达的“文竹”,又会是一段怎样姿彩的“人生风景”呢?   

  铁路以南,就像我永不可能实践的人生,在生命的背面寂然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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