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想到的是停留,而不是停止或者静止。停止或者静止表明了一种沉寂,呆滞,不再前行,几乎丧失了动感和生命。而停留却是暂时的,是前行的另一种姿势,他不仅富有生命的质感,而且内涵更加丰富,会令人去想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我说的是湖,眼前的湖,这个叫东坡湖的地方。

   是的,东坡湖就在眼前。在这个周末,参加一个叫泡菜城的规划论坛,我又来到他的身边。一脸的茫然,“泡菜”和“城”,原本就是两个精神对立的概念,一个代表传统与生态,灵魂栖息于村庄;一个代表了现代和侵袭。我不知道怎么能够把二者融合在一起。也许是这样的情绪影响了天,这天变得不阴不阳,不秋不夏。刚下过一场雨,没有闪电雷鸣,雨却轰轰烈烈,还拖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原本静悄悄的湖面,有了一些轻波慢涌,被涌入的雨水推着,在静与平中,就注入了一些动与褶的元素。一会儿是江,一会儿叫河,一会儿又说湖,我不知道即便本地人,究竟有多少能搞清楚这江,这河,这湖的身世。我不能说自己搞清了,只能说自打记事的时候起,岷江河的名字,就与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一样,经常出现在我的耳边。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当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名字,已逐渐融入血液,演化成同一个屋檐,同一方天井,同一缕炊烟,一种份甘苦的时候,岷江河的名字,在我脑子里,却仍然停留于元初的符号和概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元初的符号和概念,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与神秘了。这种遥远与神秘,是与天上的吴刚和嫦娥之类神话传说等量齐观的。我曾经相信,岷江河不仅不在我的身边,也不在凡间,是一个可以遥想而不可抵达的梦幻世界。

   逐渐走近岷江河,走近他的怀抱,他的涛声和白帆,还有他的血液和灵魂,是在我进城读高中,走进知识的时候。在这种走近中,我终于弄清了岷江和岷江河,其实都是一回事;特别是有两个发现,让我坚定地相信,岷江的身世、经历和内涵,并不亚于父亲母亲,甚至村子里任何一位老人。

   第一个是他的行走,由站着行走,到匐地而行。

   几乎所有的江河,在他发源于高山雪域之时,都是站着行走的。这是亮程兄的发现,我在岷江身上得到证实,已是很久以后的事。我第一次来到岷江边,发现江里的白帆很多,也很豪迈,那种豪迈被风鼓动,高调而夸张地招摇于大江之上,把多少人的梦带向远方。驾驭风帆的船工说,顺流而下,就是长江山峡和大海。就这么一句随口而出的话,却让我猜想了几十年。当我穿过山峡,面对大海时,已是风尘已凝满脸霜了。船工又说,逆流而上,便是弓杠岭和郎架岭了。那是岷江的发源地,有终年不溶化的雪山,还有许多珍贵的物种。对于这,我至今仍停留于遥想与梦幻里。时间紧张都是借口,千年母亲河,几十年的哺养,并不长的一段路,不去是没有理由的。可我就这没有走,没有去,辜负了多少纯洁的守候。所谓偶尔的悠游,不过是文字风帆下的隔岸观火。透过那些生茧的文字,我没有像走近父亲母亲那样,走近岷江的灵魂,没有解开心中的许多疑惑和郁积。

   也许是阅尽红尘,心事已老。我没有见证岷江的出发,哪怕是一片飞雪,一眼清泉,或一丝细雨;没有亲眼目睹站着行走的岷江,那种昂扬的雄姿。更为重要的是,我没有了解,岷江是怎么出发的,怀揣什么心情、目标和信念。还有,他为什么要那么高调出发,站着行走,让头颅与高山白云看齐;后来为什么又那么低调,甚至匐行于地?仅仅靠宝瓶口的飞瀑和分流,靠李冰父子的竭诚疏导,靠都江堰流淌不尽的枯燥注解,还有成都平原几千年的风调雨顺,旱涝从人,就能解释得了这一切,能说清他怎样由亲近高山,到亲近大地吗?不。我真的很难相信。

   第二个是他的停留,由不断行走,到现在的停留。

   是啊,行走着的岷江,为什么突然就停住了脚步,停了下来呢?水利专家说,这里是岷江老河道,当新河道形成,他就丧失了作用,最多在遭遇大洪水时,帮助泄泄洪,降低这个城市的危险。一眼就看出,这纯属于一种功利主义的解释。忽视了情感和人文,忽视了岷江深刻的内心,再深刻的解释都没有生命。不用否认,岷江行走于成都平原,足迹清晰而鲜明,但这样的改道并不多。我在想,穿过成都平原,进入东坡故里后,岷江是如何想到了改道,想到停留的。总之,现在的结果是,新河道顺着东山边直直地往下,把旧河道那一弯静水放在一边。

   这一放,就让千万年的纠缠浮出了水面。不仅是新河道与老河道,行走与停留,也不仅仅是山和水。

   猜测,不如靠近。两点间的直线距离最近。不需要几何原理,却揣着几何之心。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迫切,奔赴大海抵达彼岸的迫切,深藏于岷江之心。心是直的,停留,本不属于岷江的本性。也许,这样的迫切,在弓杠岭和郎架岭就已生成,经过千万年的雪压冰冻,好不容易苏醒,一路的高昂飞瀑可以作证。怎奈世间总有风光雪月,总有阴晴圆缺,改变着生命的节奏。即便行走的心情是直的,风景却拒绝平铺直叙。何况,此处有山如眉,何处可配眉山。山为躯,水为衣,平原是躺椅,这一方水土怎不眉清目秀。猜想总是浪漫的,既有现实助长,又有主观成分。一种情况是,如眉之山爱水,有如陷入爱河的翩翩才俊,梦想着那水长久相伴,有美人兮在水一方,已成永久的梦境,无人可唤醒。山和水产生了纠缠,走与留,直行与绕道,都成了问题。这就误导了水,那一江早到的水。江水说,你的大美高挂于眉山之巅,白云之下,不可近看,只有远视,于是远远地绕道而行。可是,爱一旦长出,就像毒瘤,想要割除谈何容易。远离的水让山更加着急,更想靠近,朝思暮想融为一体。就铸成了千万年的呼唤和眷恋,从那山长出,挂于眉梢;同时疯长的,还有一种阳性的引力。终于,有一些水收敛了脚步,停留了下来。水的深情,感动了一段古老的河道,停留,成了他们今世的永远盟誓。另一种说法,似乎更富理性。说是因了这山延伸的腿脚,令眉山之侧变得坚硬而凸兀。水击石穿,本身就是一个遥远而残忍的故事,暂时的绕道而行,不仅是一场误会,还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许在经过九九八千八百一十年的冲刷之后,那水终于击穿山脚的顽石,带走堆积的沙土,理清了一条纠缠了千年的直线。

   就这样,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走的从容,留的温情,这一方山水,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包容。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明白,再次误解了岷江的停留。在规划这个城市的发展蓝图中,把这段停留的江河更名为了湖,而且,命名与这个城市的千古英雄东坡联系在一起。可见,我们是严肃而认真的。可是,当我们在这个城市歌舞升平,喝着岷江送来的高山雪域甘泉清露,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幸福的时候,却忘了停留的江河和他的痛苦。不仅是这个城市,这里的高楼、工厂、GDP和欲望,还有不断涌入这段江河里的废水,都有违岷江停留的意志。于是,眷恋遭遇歪曲,温情被消解。由岷江,我想到河流和他的命运。也许,无论是行走的河,还是停留的河,一旦沾上城市,变成了湖,就是恶梦的开始。路途还远,水却不再纯洁。难道,这河和水的低头与停留,是因为丢失了某种自信。

   住在湖滨的豪华酒店,凝视东坡湖。水光涟滟,欲静还动。这停留的河,似乎对我有了回应。岷江,不,这停留的河,你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呢?置身如眉之山,我却无法走进你的内心。

   这让我感到莫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