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籁这个词,而且把它与眼前的山联在一起。心里有些不踏实,还翻了翻词典,然后确认。不就是一种声音吗?从这山发出,穿窗而入,与我的梦纠缠。然而,我却又立即陷入了迷茫,不为别的,就为这声音,山的声音。
  是的,我可确认,是这山发出的声音,我实在找不着其它更恰当的词,来给这山的声音命名。谓之山籁,是我的发明。
  山是玉屏山,就在峨眉山身边。而此刻,我正在它的身边,聆听山籁。记得当年,“文革”如火如荼,一道玉屏不仅阻隔了造反派,阻挡了外面疯狂的世界,也阻隔了多少躁动的心。于是,“山下造反,山上造林”,成为这里独一无二的声音。现在,那声音已经固化,演化成为百万亩森林,遮天蔽日。于是,我相信,声音是可以固化,可以生长的;可以穿越时空,催我入眠,又趁夜深人静时,悄然闯进你的梦里。可是,我又不清楚,这声音究竟是怎样发出的,它有什么心事要对外倾诉。我还想到了天籁,地籁,等等。可是,当我触及到人籁,市籁时,灵魂却一下被绊倒了,很难起身。我发现了一个矛盾,籁作为一种声音,却明显地不适宜于人和城市。虽然,人和城市,发出了世界最多最强的市声。迷茫在蔓延,被这个叫声音的东西牵引,在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寻找自我证明的依据。词典上的诠释,是如此生硬而苍白。何为籁,是古代的一种簘吗,它是什么模样发出怎样的声音,至今能否走进我们的心里,叫人如何识得。是从孔穴里发出的声音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孔穴,为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谁人能触摸到它的生命之气。仅仅是一种声音,一种普通声音吗,所谓万籁,是否还包含籁本身的含义。我怀疑。我相信,真正的籁,不是有形的,不是由口或机械式振动发出,而是不可捉摸与判定,它来自天堂和灵魂,又回归于天堂和灵魂。我无法判定。比如此刻,一个盛夏的深夜,置身于玉屏山野鸡坪,浸润在窗外飘来的山籁里,籁可拾得,却不好注释。这样的感觉和心情,只有我自知,藏在心里。太多的怀疑,随梦疯长,不仅因为词典。我本来就不相信词典。词典是死的,而山是活的,感觉是活的。一切就在眼前,就在窗外,不如驾驶想象之舟,驶入其中。
  夜已深,阳光已经休息,世界的许多真相,都被黑夜遮蔽。我提醒自己,要大胆而行,细心而为,真诚与进,重在感悟,而不要惧怕与担心。不要惧怕黑夜的阴森,没有尘嚣的干扰,我们的聆听会更加纯粹干净。何况是聆听山籁,不需要用感官,任何感官的获取,都是表面的,肤浅的,形而下的。
  就这样,我走进了山,被山籁召唤。
  我的聆听率性而自然,既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刻意地拒绝,甚至聆听的姿势也是自然而为的。就在这个盛夏之夜,单位组织到玉屏山开会,几位朋友先在我住的房间闲聊,山南海北没有主题,也没有想到窗外的山,和山里的世界,没有注意山有没有声音。最明显的感受是气温,山下正“小暑大暑,热死老虎”,山上却很凉爽。用不着空调,也不需被子,宽衣解带,以一副本真之身,躺在床上,归于大山,温度和心情,都恰到好处。朋友散了,梦就开始。说是梦,其实只是一种说法,并没有真正的梦,没有痛苦与甜蜜,也没有风雨。梦是山籁带来的。分不清是山籁迎接了我,还是我迎接了山籁,总之,一层透明的薄窗,是我们幽会的唯一距离。至今仍不敢确定,从梦里走来的山籁,究竟是否曾把我叫醒。只觉得世界上有什么声音,在向我走来,似是而非,若即若离。先是蟋蟋蟋蟋,似乎被一些叽叽咕咕,啦啦来来簇拥,形成合唱,由虚到实,由暗到明,由隐到显,悠然而来,似盛天云霞,要与我合影,梦与现实,都全凭自己认定。会将山的曲线连成五线谱,且相信山籁是由那里发出。我欲要伸出双臂,与山籁承接,捉住它的尾巴,与它相拥而眠。可是,我的拥抱却总是落空,不知指向与位置。
  结果可想而知,声音未捉住,梦却越拥越长……
  我首先想到的是鸟儿。小区的清晨,也是相隔一层窗,我几乎每天都是被鸟语唤醒的。这山有上千类鸟儿栖息啊。鱼沉底,鸟归林,被视作夜间铁定的自然法则。然而,我很快笑了,笑自己的无知与幼稚。鸟儿夜间归林是事实,可夜间鸣叫,特别是深夜,就有违常理。我还是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让灵魂之舟,驶向一个个经典之夜。走进沈从文的边城。我发现月光如银,无处不洒落,山上的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了一堆黑影,深不见底。也有声音,从山间或草丛中传出,咯咯咯咯,啰啰啰啰,时缓时急。仔细辨认,是觅偶的夜莺。很快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走进果戈理的密尔格拉得之夜,也是夏日,我不知道它与玉屏山的夏日有什么区别,但我知道夜的颜色与声音,总是大同小异的。星月之下,夜显得有些怯懦,这怯懦并不明显,被一层薄薄山岚遮着,山间,树林,天空,溪谷,都已入眠,唯有风是醒着的。它轻轻吹过,与物相低语,这低语成为这山籁的唯一组成。我终于否定了鸟语。我相信,至少,这玉屏深夜浩繁无边,此起彼伏,绵亘不断的山籁,应与鸟语无关。
  想到是昆虫的时候,我竟有一些感动。缘于一个悲壮的爱情故事,主人公不是人,而是昆虫。我是在参观一个昆虫博物馆时,发现那一场气吞山河大爱的。博物馆的昆虫,都是以标本状态示人的。据说,标本的制作十分讲究。先得上山或原野,进入昆虫们聚集栖息之地。无论强攻还是诱捕,关键是要捕得活的,然后用药物毒死,把血抽干,施了药水,防腐防变,再把躯体风干,精心制作。总之,从捕到制,都不得损伤,包括它们的形状身体。只有这样,才能让标本栩栩如生。否则,就不叫昆虫标本,而叫尸体。因此,博物馆里的标本,大都是单独制作的,而很少多只同时。但是,我在这里发现了惊人的例外:在一个标本盒里,两只水蜡蛾,尾部紧紧粘连在一起,仿佛正在交配。讲解员介绍,蜡蛾的一生,都十分恩爱,而交配便是它们表达深爱,繁衍生命的神圣仪式。许多捕捉蜡蛾的昆虫学家,往往不忍下手。怎奈蜡蛾的爱太深,缠绵太久,不得不忍痛断爱。眼前这一对蜡蛾,就是在爱的高峰被捕捉的。在制作过程中,昆虫学家小心翼翼,生怕稍有不慎,损坏了它们的身体。可是,几次企图把它们分开,都没有成功。后来大家经过商量,既然爱是蜡蛾生命中最持久的姿势,为什么不就保留本真,让它们爱的姿势成为标本?于是,博物馆里就有了这一对标本,让我们去思。
  不过,我此刻关注的,不仅仅是蜡蛾的爱情,还有它的声音。是边城草丛中的昆虫细语,令我想到了昆虫,由昆虫让我想到了蜡蛾。资料记载,玉屏山里有1900多种昆虫,我相信,这山籁中的某一个声音,就是蜡蛾发出的;交勾中的蜡蛾,发出的声音,应当比其它昆虫更温馨,更悦耳,更富激情。当然,不仅是蜡蛾,仅仅是蜡蛾的欢爱,形不成这浩繁的山籁之声。该有蝉。蝉的声音很悠扬。它叫山更幽,韵更长,而此刻,什么都没有。我想,是蝉怕自己的高亢之声,惊扰了山籁的安静,于是,它宁愿在阳光下的尘嚣中出现。我猜想,是一定有蟋蟀的,那蛐蛐之声,其它昆虫就是摹仿,也摹仿不像。此刻,蟋蟀不知是在促织,或趋织,还是在决斗。如果决斗,一定有几只雄性的蟋蟀,为了食物或争夺爱侣,互不相让,互不服输,蟋界与人类一样,战争是解决问题的最高形式。它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胜者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凯旋,或携得美蟋归;而败者,则在一旁啜泣,把泪压进肚子。我听见的声音,也许就是它们的厮打,或者献媚,也可能是败者的哭泣。世界从来就是这样,欢声与泣声相伴,不理会所谓情绪。雌性蟋蟀要含蓄得多。它们先是做爱,然后受孕,产卵,裸露于山间,不是张扬,而是要让昆虫们看见,咱蟋辈的爱情,也是结了果的。没想到隔墙有耳,蟋蟀的私语,仍被我听见。不是故意窥视,我没有那个习惯,而是我的窗没关严。
  没关严的窗,让山籁畅通无阻,把我的美梦俘获。捉摸着那一席游丝,虚无缥缈,又有声有色。它从山籁中淡入,让自己以一种独立的姿态存在,主导着山籁的主旋律。我猜想是泉水,在溪涧流淌,岩石要挽留,而游鱼又要相送。争恃是有意义的,它让情感获得自私,还有丰满的注释。不经意就走进了屠格涅夫的世界。也有泉,随猎人来到山里,参加今夜的和唱,把山忘在一旁。泉从山里流出,带着山的体温山的心情;溪是一种约束,也是一种爱护,孤独的泉最容易在山中走失。此刻,泉水正欢快,无论岩石的挽留,还是鱼的欢送,都融入山籁,从山生长,又回到山的怀抱。最理解的是树;不,应该是林,森林的林。我相信,有一些声音是树与风的杰作。盛夏之夜,暑热难耐,知了只是声称知了,却无能为力。只有风,才善解人意。风轻轻从林间吹过,把酷暑带走,却把声音留下。山和我的梦都不再孤寂。我想,躺在泉边的霍桑,也与我此刻一样吧,他发现了生命的活力,泉水的欢声笑语;我却发现了山籁,让世界不再有停顿与孤寂。
  干脆起床,轻轻靠近窗,既不关,也不打得更开。我觉得,聆听山籁,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正当时。山籁在窗外,离世俗很远,离我很近,便拥入怀里,不再松手,直至成为灵魂的和声。世事浮华,噪声很多,我没有理由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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