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清楚,对一个地方的走近,不能仅仅凭借某个形而下的概念。但是,当我走近平遥的时候,还是犯了常识。

   平遥平遥,平实而遥远吗?一种悠念徘徊于心,总是会左右人的情绪,不管你有意无意,愿不愿意。

         时值金秋,踏着三晋大地,脚步沉稳而踏实。虽然,地下的煤田,地上的玉米,还有树上的柑橘和梨子,都与我无关,那些收获并不属于我。但是,它们却让我感到一种内心的沉实。就像这风,不轻不重,不热不凉,证明着生命的活力与存在,又不把东西带走,包括果子,树叶,汗水和思绪,都留在原地。

         遥远只属于它在,而非此在,任何一种存的证明,只与真实有关,与有没有人去思去想它无关,笛卡尔的证明,多少带有点书呆子气。比如,此刻我对遥的证实。平实的平,遥远的遥。确实是孤陋寡闻,羞于启齿。虽然,也拜谒过不少名山大川,国内的、国外的、自然的、人文的、民间的、宗教的,但却一直不知道平遥这个名字。当然,当主人安排我们参观平遥古城时,我把我的这种无知遮蔽得很严。我一面连说好呀好呀,久闻盛名,难得一见;一面在心里嘀咕,这平遥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让主人如此推崇自恋。在一种猜想的迷惑中,心里的距离很远,几近于有与无的虚幻。我知道,这种远是由遥催生的,让城外的我,变成了卡夫卡的土地测量员。

   就这样,平遥从遥远的历史中走来,我从现实中走进平遥的历史。平遥之遥对我来说,是一种历史的距离。

   我相信,这是一种因果。大地是因,照面是果,尘烟是缘,一段古老的历史,与我有了联接。那个古老,不是随便可使用的,比如某个城池,某个村庄,某些故事,某些人。进城,登上古城墙,陪同的主人说,这是平遥三宝哩。看似脱口而出,言语间的骄傲与自信,有一种隐隐的穿透力。宝,宝贝之宝。我想,这样的情感,是浸入骨子的,我一时读不透它的含义。“三里之城,七里之廊,环而攻之而不胜”。关于城墙,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字。它被硝烟熏黄,在复原的残页碎片里,莫不带着拒绝与守卫,还有就是碎纸背后的灾难、血腥与屈辱。是的,就像矛永远代表进攻,盾永远代表防卫一样,城墙永远表示拒绝与守卫,它以文化的方式,写入一个民族的心灵。平遥也不例外。四方之城,墙高数丈,墙面镶砖,墙上筑垛,3000个垛口,似警惕的眼睛,随时窥视着城外的敌情。墙外有护城河,城周辟门六道,东西各二,南北各一。据介绍,东西诈外,又筑以瓮城,难攻易防。显然,一切奸巧之设,皆为防备。平遥是不安稳的,平遥的安稳,在被城墙守护中,一守就是几千年。

   俗话说,没有永远不变的江山,也没有永远不倒的城墙。可是,平遥却是个例外。在我的脚下,这高耸、伟岸、墩厚、坚实,黑褐色中带着沧桑的城墙,平遥古城墙,就是证明。2800多年呀,从西周宣王的壮志,到明洪武的德政,从明清的休养生息,到“文革”的风雨,多少代人的今世今生,多少个悲欢离合,多少硝烟弥漫,多少战鼓声起声息,这城墙没有倒下,没有坍塌,没有撕裂;然后一段一段,一个一个累积,才有了这座叫平遥的古城。

        行人是渺小的,千年的络绎不绝,匆匆脚步,带不走几粒砂子;自由的行走可通天下,可阅览风尘无数,却动摇不了这坚厚城墙的一坯厚土。豪无疑问,对于平遥,我也只是个过客。但我相信,与平遥的相会,会影响我一些判断的,比如关于坚守与永恒,关于遥远与贴近,关于创造与瓜分。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埋怨姗姗来迟,越是深厚的缘,它的节点越远,有些事,没有到一定的时候,是不可遇难以感知的。更重要的是缘在,没有断线,连接着你我他。我今天终于来了,就站在平遥古城墙头,两眼的视线被历史拉直。

   这里说的历史,指平遥古城,或者说城内风景。

   当我站在城头的时候,这座古城尽收眼底。所谓历史,此刻不过就是一幅画,在我面前展开。这画与遥远无关,只与天气有关,它决定画的成色。在艳丽的秋阳下,那画红里泛黄,更接近历史的本色;阳光与厚重,是它隐含的主题。据说,现在保存的平遥古城建筑,有的几百年,有的上千年,包括六大寺庙、县衙署和市楼,以及城内100多条有大街小巷,大都是原物。街道两旁的商业店铺,多为明初风貌。铺面整洁,屋檐结实,檐上有的绘有彩画,有的刻有彩雕。铺面后的民宅,则是一色的青砖灰瓦四合院,轴线明确,左右对称。一个古代群落,被历史完美地带到今天,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原型,它们以奇妙的形式呈现。眼前是精巧的木雕、砖雕和石雕,配以浓重乡土气息的剪纸窗花,微妙维肖,栩栩如生。没有打捞,也不需要还原,历史以它真实的面貌走来,素面朝天,与我们照面,平实自然地,就让我们置身于遥远。没有伪装,也没有隐匿,这是对我们的最高礼遇。这也难怪,中国是个礼义之邦,在平遥不可能没有体现。城墙上的72眼碉楼,就象征孔夫子的72弟子。占有与礼义,以如此奇妙的形式,在古城墙融为一体,不知是要昭示“非礼勿动”,还是一种教化和武器。可是,进得城内,却让人感到礼义的遥远。物是景非,没有改变的是建筑和街道。古屋相拥,一排排大街小巷,横排竖直,井然有序。改变了的是人和商品。古老的商号,兜售着形形色色的商品,尤以古玩为最,亦古亦今,古陶青铜,石像泥人,真的假的,充斥于市。礼义被推向遥远。

   当我走进平遥旧县衙署,联想到前几天看到的一则消息,对这种礼义的遥远,似乎有了更深的认识。

   平遥旧县衙署位于古城衙门街中段路北,坐北朝南,占地2.66万平方米。建筑群主从有序,布局对称,前朝后寝,左文右武,是一处难得的保存完好的封建官署。更难得的是一种吏治精神。印象最深的,是县衙署内几处对联和县太爷的膳谱。“莫寻仇,莫负气,莫听教唆,到此地费心费力费钱,就胜人终累己;要酌理,要揆情,要度时世,做这官不勤不清不慎,易造孽难欺天。”这是衙署大门的对联,上句针对庶民百姓,下句则点出了为官之道。还有大堂的对联,作为衙署中心位置,不能不说不表明这里主人的德政追求:“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衙署里还有一个保存完整的县官膳谱,分“日常用餐”和“宴请上司”两类,主食,菜肴,水酒,条目分明,有点类似我们今天常见的政务公开栏。在豪华的“宴请上司”栏,不过是九碗、九碟,外加一些汤和酒,比起我们今天见惯不惊的官方豪宴,可以说显得十分寒酸。用不着多加诠释,也用不着无谓的慨叹,这只是一种礼义的光环,透过一个旧衙署的影子,跌落于今天的土地,因为时空的错位,让我们感到有些陌生。

   事有凑巧,就在前不久,从网上看见一则消息,也与官方宴请有关,就发生在同一个平遥。记者从平遥县古城管理委员会获悉,今年端午小长假的两日,到平遥旅游的12600多游客中,2000多人为公务接待。实际情况是,自平遥古城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后,这里繁冗的公务旅游接待就没完没了,令本不富裕的平遥县不堪重负。最多时一年“公务接待”近10万人次,仅门票一项就少收入1200多万;而吃、住、行及礼品开销,更是不好统计的“天文数字”。有关部门不得不作出规定,限定每个部门每年公费接待的人数,也是多者上千,少者数百。与此同时,因缺乏保护资金,平遥古城墙已坍塌多处;古城保护和新城开发,及建设保护性搬迁,至少还存在20多亿元的资金缺口……

   我一时无语。

   身为官场中人,我深知这种官式接待的无奈与无助。礼义之遥,并非仅仅平遥。忧郁与矛盾如此交织。中国是礼义之邦呀,何况,客走旺家门,来,是看得起你。问题是礼义的变味,已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礼义精神,正与我们渐行渐远,任何呼唤,都是徒劳的,就像日行于天。走出衙署,已是午后,仰望蓝天,天高云淡。游人如织,不知来自何方,不知各自的身份,也不知彼此的心情和目的。有点热,但不是阳光带来的,而是行走。该是午饭的时候了,我却没有食意。

   干脆把日升昌看了再吃午饭。主人似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当然,我相信那只是表象的,只是饿与吃的问题。其实,至少我的内心哪仅如此。好在有日升昌,让我内心那种遥远的忧郁,得到少许的稀释。不要再说什么封闭与围墙意识,真正要飞翔的翅膀,围墙是围不住的。这是日升昌给我的最大感觉。想起学习的剑桥经典,一位朋友送的MBA教程,厚厚的12本,上面有商品经济和公司制的起源。那些航海家,他们顺便携带的海外贸易,及其催生的股份制,都曾经让我叹为观止。可是,面对日升昌,我的崇拜大厦坍塌了,坍塌在了这陈旧而不落后的柜台前。这就是晋商吗,这就发生在我们华夏大地吗?不要怪我怀疑,太多的教科书,教给我们的都是城墙,围墙,四合院,长辫子,还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我们的祖先,就只会上山打柴和跟在牛屁股后耕田。可是,有多少人知道,就在平遥,就在这最古老、坚实、墩厚的城墙内,正是中国晋商的发源地。不是康乾盛世,与皇恩浩荡无关,只与晋人的智慧和胆识有关。开始的动机也许很简单,没有亚当.斯密和凯恩斯,也没有《资本论》,只想省力省事防路上强盗。先是煤炭、食盐的兑换,以物易物,然后是票据。

   在清代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比英国工业革命还早了近40年,中国第一家现代银行的雏形----日升昌票号,就在平遥诞生。仅仅3年,日升昌在中国很多省份先后设立分支机构;19世纪40年代,它的业务已扩展到了日本、新加坡、俄罗斯等国家。在日升昌票号的带动下,平遥的票号业发展迅猛,鼎盛时期这里的票号竟多达22家,一度成为中国金融业的中心。“月球一小步,人类一大步”。突然想起阿姆斯壮踏上月球表面时说的那句话。我相信,在一个几千年封建意识紧锁的国度,当初晋商们面临的土壤和环境,比阿波罗11号太空人登月好不了多少。但是,他们冲破厚厚的城墙,以石被天惊的创造,把一种东方式的市场意识及其优秀作品呈现时间,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遥远。

   前几天,一位领导的话对我触动很大。他说,在一个落后的国度,我们需要的是创造财富,而不是对别人财富的掠夺和共享。

   可是我们……

   平遥之遥,该从哪里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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