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辆汽车。猜猜多少钱?五万美元?你真狠,想把我打成开奔驰的资本家。一万五?过奖了,我哪够得上买新车住独楼的中产阶级?两千?还是太抬举,拿全奖的留学生还差不多。看来老兄挺仁义,猜货价往高挑,猜年龄往下压,告你吧,我这车才花四百七十五。对,也就是一个月的房租价。

  我们这个叫达勒姆的美国南方城市人不多,没电车,也没地铁,占地却离离拉拉一大片。上学要走二十分钟,挺好,当健美了。去邮局走半小时,给亲友写信别太勤也将就。却不能不买菜。最近的超级市场走四十分钟。单程。朋友说可搭他们的车。一次行,两次也行,第三次我的嘴就这个那个的不利索了。

  于是决定买车。咬咬牙拨出六百元预算。五成新以上的车不考虑。低于五成新的,汽车经销点里一群一群,但人家得抽头,也不考虑。唯有从报纸广告缝儿里找私家旧车。还别说,盯了几天密不透风的蟹行小字,真发现了一个主儿,出的价正是我的预算数。查一查年年出版的《旧车购买指南》,也说值。立马约了懂行的朋友登门拜访。车停在主人房前松林中,虽说车龄十一载,里程十三万(英里),按美国的标准绝对是古来稀的老太爷,且又瘦又窄车漆发乌,但看上去有鼻子有眼倒也像个车样,不由得心中暗喜,预感这车就是我的了。主人嫌你不中用,我却不能亏待你。我来自尊老敬贤的文明古国。

  钻进去试开一圈,发现五脏俱全,引擎声稳健匀称没杂音,刹车等主要部件也凑合,一切比想象的都要好,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朋友瞧着,忙用中文说千万别夸,得贬!于是我们除了强调车龄高里程大之外,还大肆渲染车体有伤、化霜器不灵、倒车灯是独眼龙等卖车广告上未予标明的缺点。就连点烟器不红也被上了纲线。这玩艺儿废了就不能抽烟,不能抽烟就犯困。犯困肯定得出事。开车无小事,都跟命连着。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咱若无谓牺牲了成不了烈士。

  大胡子车主看来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马拉松谈判员,或者人家并不指着卖旧车这几个钱发财,三砍两砍,便以四百七十五成交,外带两个纹路清晰的备用轮胎。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胡乱扒了口饭,便围着这辆已属我名下的车稀罕个没够。抻抻天线放放空调,拍拍车帮。心里别提多滋润了,简直像口攒肚挪的老中农终于买了挂胶皮轱辘大车,摇头晃脑的,恨不得喊它两嗓二人转。

  你想我老刘当了半辈子基本群众,偶尔蹭一回领导专车便心潮滚滚得不行,现而今,居然也趁了辆,嘿嘿,汽车!教我怎能不快感??

  月光下,我的银灰色小车乖乖站着,真像吃足草料养精蓄锐的良畜。一个爱称油然而生,对,就叫它小灰驴子!从辞源学上论,这爱称恐怕脱胎于咱国北方的一个妙语——屁驴子。我们小时候都管摩托车叫屁驴子。骑屁驴子的人穿皮靴架墨镜带冒烟儿,美得嚣张,“匪”得神气。

  小灰驴子是小名,只我一人知道,大名却举世皆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的即是。这台丰田一九七九年出厂。那时我虽然已会哼哼“啦呀喇”的杜丘亡命曲,也会跟别人侃两句现从书上趸来的丰田管理经验,却还骑着辆东方红牌的自行车在中国街头徘徊。我的自行车是六九年买的,骑到八九年出国前,吱吱嘎嘎的,不上锁也没人要,反而尝到了用旧车的甜头。如今在美国接着尝。小灰驴子不怕被人偷三摸四不说,换牌照、办保险也便宜。买新车的都办全保险,你撞了别人别人撞了你甚至你自己撞了你自己保险公司都管。咱小灰驴子别说不屑于办全保险,想办人家也不给办。您没瞧瞧您多大岁数了?

  小灰驴子归顺后,先是用它学车。学车的人手都重,尤其我这种笨人。换挡时,大爪子把变速杆掰得咔啦啦不是个动静。脚丫子也没准儿,油门和离合器总是配合不好,把车弄得一窜一窜的,活像尥蹶子的小毛驴。我心疼得要命,埋怨自己太废物,让这哑巴牲口活遭罪。过了几天,说不上是我的本事大了呢,还是它已逐渐适应了我,反正不论路考、购货还是去图书馆,小灰驴子总是咪儿咪儿的,让到哪儿就到哪儿,表现十分积极,正经过了一阵省心日子。

  谁曾想,第一次开长途,关键时刻,这家伙就露了怯。那是去大雾山国家公园。在号称蓝岭的著名旅游山道,我正心旷神怡地比较中西风景文化之异同呢,突然脚下的感觉就不对了劲儿,离合器踏板软绵绵的,一点弹力也没有,干脆就挂不上挡了,只好将将巴巴停下。揭开前盖,懵懵懂懂找了半天,发现液压系统的油不知从什么机关暗道逃之夭夭。游兴顿时也逃之夭夭。徒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买了点液压用油,灌一点,开一程,再灌一点,再开一程,提心吊胆捱到家。

  还有一天晚上更惊险。从机场接一个波士顿的中国学者来讲演,跑到高速公路上,一下子就没了电。马达停转,车灯瞎火,就连紧急信号灯也不闪。整个一个黑暗深渊的感觉。后面的车纷纷急刹车,愤怒地按喇叭,并像躲坟包一样绕过我们。总这么停着迟早会被搂不住闸的家伙撞个粉身碎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靠边站呗!红着脸动员学者下去推车,好歹蹭到路边,等巡逻警车救援。眼望着一辆辆大灯贼亮、时速百公里以上的车呼啸而过,心里阵阵发毛。学者喘吁吁,颤微微:你、你,太不尊重,生命价值。

  从此不敢不尊重。忍痛到修车场给小灰驴子认真诊断,补肝换胆养心肺,着实折腾了好几天。眼瞅着一张张绿钞票刷刷飞进人家的腰包,几乎悔青了肠子,痛恨自己的预见力太不够层次。想当年,咱也在机械厂——全国一流的大机械厂熏陶过。可惜干的是宣传科,装了一肚子三揭四批五不要,七讲八议九提高。提得再高老美的认识也上不去。老美修车,刨去零件费,每小时净要你三四十元工钱。是咱旅美学人洗盘子擦地板的五六倍。假如当初在维修车间学两手,今天也就不必跟亨利师傅乔治工头什么的打交道了。除非他们找我请教技术。

  维修后,小灰驴子勉强又能颠儿了。我却不敢掉以轻心。特意给沈阳家里写信,要一本如何保养汽车的书。不久,书航空寄来,一看就乐了:是五十年代出版的解放牌卡车性能回答,只好本着艺多不压身的精神浏览了一遍。父亲来信问书管用吗?我忙回信说很解渴,内心禁不住感叹家里搜寻古典文献的苦心,但对小车保养常识还是茫然。多亏小灰驴子体格软弱,今个这疼,明个那疼,我总得领着它看病。久病成医,咱也就懂一点儿车辆的养生之道了。冷天起动时,咱多暖一会儿引擎;热天离车时,不忘苫一块遮阳的硬纸板儿。不论远道近道,机油、刹车油、冷却液,瓶瓶罐罐备个周全,好像老年人外出,随身携带急救盒或药壶一样。

  茶余饭后,朋友们议论到我的车,都爱说,行啊,不错了。那口吻,挺象在安慰癌症患者的家属。

  不蒸馒头争口气。经过一段调养,小灰驴子不仅不太闹病了,而且成为最能干的车。咱国学人不打怵搬家,听说哪儿房租便宜了,便人心思动,不搬白不搬。公寓附近的垃极箱那儿,常见不爱艰苦朴素的洋学生遗弃的大件儿,铁床架,旧沙发,完好无缺,不捡白不捡。大家的车个个有模有样,拉上情人兜风嗖嗖的,再装个吉它、钓杆、网球拍也般配。就是不能拉大件。于是想到了小灰驴子。小灰驴子前头和一般轿车差不多,不同的是尾部方方正正可以大揭盖儿,车身顶部还有货架,是五门两排座的“维根”(Wagon),既拉人,又载货,箱箱柜柜的都能塞进去。车顶划上绳子,还能摞两个席梦思大床垫。

  小灰驴子有求必应,任劳任怨,市内搬家不消说,就连跨市迁徙它也一马当先,披挂登程。慢慢的,就建立了威信。留学生圈里有谁想买旧车了,大家就举小灰驴子的例子:买车就得买这样的。小灰驴子的美号也传播开来,一个访问学者的女儿,七岁,一见我的车就大声呼唤:小灰驴儿!小灰驴儿!嗓音亲亲的,甜甜的。

  看到这儿,谁要以为小灰驴子只是干粗活的命,那就太冤枉它了。事实上,这伙计正经拉过一些国际知名的作家、艺术家、理论家呢。只不过它只是埋头走路,从不媚尊欺卑罢了。一次,北京上海两个大学教授从国内来这里开会,由我负责接送。见面我说:“对不起二位了坐这个旧车。”教授说,是汽车就好,再说看上去也不旧啊。我和小灰驴子都感动,车跑得比钓鱼台拉国宾的还溜,硬是达到了拐弯不晃身,刹闸不点头的高标准。快到旅馆院墙了,两位教授齐声说,停这儿就行不用拐进去了还得倒车。大概他们在国内求校长司机办急事时就这么说来着。说得我心头发热,坚持着把二位送到楼门口。如果让上楼,小灰驴子都能开进房间!

  我对小灰驴子照顾得很精心,开这么长时间,从未磕碰过。在国内,一定能评上爱车模范。不幸的是,它仍然新添了两处刺目的伤疤。一处在右前方,是别人借去不小心撞了另外的车留下的。一处在左前方,直到现在也不知祸首是哪方神圣。可能半夜里哪位小姐喝高兴了,想考验一下小灰驴子的承受力也未可知。从而小灰驴子的头脸不那么光溜了。乍一瞅不顺眼,细一瞅还不如乍一瞅。

  周末应邀到一个老美家作客。一看他家的花园洋房挺耀眼,借用华侨报纸房地产广告的术语,是那种“高尚住宅”,我的虚荣心呼的一下上来了,方向盘一使劲儿,三抹两抹,就把丑驴脸藏进了冬青丛,而让还算过得去的尾部冲着华丽的大门。接着整整领带,器宇轩昂跳下来,用眼角余光一扫,繁枝密叶欺扰下,小灰驴子默默忍着,似有无限委屈。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转身上车,把车头重新调过来,然后堂堂正正登大雅之堂赴宴。

  转眼间小灰驴子跟我快两年了,打工,上学,访师友,雨雾霜雹无所惧;芝加哥、华盛顿、巴尔的摩、夏洛特,名州大府都敢闯。摩天大厦前,跟闪闪发亮的豪华车并驾齐驱毫不自惭形秽。州际公路上,遇超速斗勇的牛皮小伙也不治气逞强。春天,车上蒙一层层嫩黄的花粉;夏天,小鸟又赠送星星点点鸟粪;秋天,车窗飘进红叶片片;冬天,裹一身白雪更显得诚朴厚道。小灰驴子有灵性,连大自然都喜欢它。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一个雨天,我和我的驴攀越美国东部最大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开着开着太阳就出来了,千山万壑云蒸霞蔚,一道彩虹不偏不倚,恰好从我的车头升起(绝无浪漫虚构),车跑多快虹也不飞,仍然弯在我们面前放射异辉。我虽能解释个中的光学道理,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小灰驴子给我带来的终将实现的美丽祝福。

  小灰驴子为我跑满两万英里的那天,我早早就瞄着里程表。当六位数的轮盘一起转动,跳出十五万英里的数字时,我连按三声长笛,郑重向老伙计祝贺。同时意识到,我正在悄悄逼进它的极限。它近来总爱熄火——心脏偷停,加速越来越慢,爬坡越来越吃力。它不是藏奸耍滑的性格。它毕竟太老了,随时都会离我而去。

  我现有的积蓄,完全可以买辆好一点的车了,我不信奉安贫乐道哲学。我一定会买的。将来,如果心血、才智和机缘都够了格,我甚至会买最新型的豪华车。 不论换一辆什么车,我发誓我不会忘掉小灰驴子。我是有良心的人。但我也犯不上给自己立纪念馆,把小灰驴子摆进去,挂上金丝绒贴面的标牌说,这是刘先生当年的坐骑。然而,我将在心中,在我保存永久性记忆的地方,给小灰驴子预留一个位置。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