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养狐狸的农民。这是说,他建畜舍,养银狐;而到了秋季以及初冬时分,当狐狸们的皮毛全盛时期,他就把它们杀死剥皮并把毛皮卖出,卖给哈得逊湾公司或者蒙特利尔的毛皮经营商。这些公司和商家提供给我们各种各样英雄史诗的挂历,挂满了我们厨房当中里外的门面上。在冷色调蓝天晴空的背景上,衬托着黑压压的松林以及北方荒蛮之地的河流上,头插翎毛的那些探险者们把英国或者法国的旗帜插遍大地;以及纷纷攘攘的土著居民弯腰忙碌于河岸边的运输工作。

       就在圣诞节来临的前几周当中,我的父亲都在饭后到我们家的地下室里去工作。这座地下室的墙壁全都刷成白色,由一只按在工作案上方的一百瓦灯泡照明。我的兄弟莱尔德和我两个坐在台阶的顶部观看着。我的父亲把狐狸毛皮从死狐狸身上里朝外剥下来,剥掉皮的狐狸看着变小了许多,既寒碜又像是老鼠,失去了原先那身华丽的皮毛之后。这些赤裸裸、滑溜溜的死尸,都用一只大口袋都收集起来然后到垃圾场上挖坑掩埋掉。有一次那位雇来的工人,亨利.白雷,就拿这样一只口袋撞了我一下子,嘴里说道,“圣诞节礼物!”我的母亲觉得这很没有意思。实际上她非常厌恶整个剥狐狸皮的操作——也就是全部的宰杀、剥皮以及收拾皮毛的程序——希望这样的事情坚决不要发生在自己家中。还有那股难闻的味道。在皮毛展开来里朝外铺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之后,我的父亲就使劲地开始清理刮擦的工作,除去那些凝结的血块以及网状分布的血管,还有成疙瘩状的一块块油脂;这种气息就发自动物血及脂肪散发出的味道,再加上狐狸本身所带的刺鼻臊气,简直弥漫传播到家中每个角落。我发现这种气息随季候的转换会彻底消除,就像橘子以及松针的气味一样。

       亨利.白雷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他会不住地咳嗽直到那张刀条脸变得紫红,最终脸色发青,那两只好开玩笑的眼睛里含满泪水;接下来他就揭开炉盖,身子后仰接着前倾,只见一大团黑黄的浓痰——嗖一声——喷射而出直入火焰的中央。我们都极其欣赏他的这般独特行为,他还能表演让自己的肚子里随意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还有他那畅快的笑声,嘶啦作响咯咯有声,整个胸部就像是一架破败不堪的风箱一般。有时根本分辨不出他究竟为何事而发笑,而极为可能的是他总是在为我们而作笑。

       当我们都被打发上床睡觉以后,依然能闻到狐狸发出的气息,还是能听到亨利那怪异的笑声,然而这两件样事,提醒我们楼下依然是温暖、适宜而灯火辉煌的世界,而在楼上这枯燥阴冷的氛围中,却已经渐渐远离而令人有飘忽不定之感。我们都很害怕冬日里的夜晚。我们并非是害怕屋子外面的情形,尽管在一年当中的这个时间里,我们屋外的风雪覆盖犹如沉睡不醒的一头巨鲸,呼啸肆虐之声整夜不停地灌满我们的耳畔,狂风所来之处仿佛来自附近的阴沉墓地、发自冰冻三尺的沼泽,总是交作发声既使人畏葸而又痛苦恐慌。我们所害怕的是屋内的情景,就是我们躺着睡觉的这个房间里。到了这个时期我们家楼上的工程依然还没有完结。一座巨大的红砖烟囱沿着一面墙壁直立而上。楼板的中央是一个方形的孔洞,四周是木制的围栏;这里就是通往楼上楼梯的所在。而与楼梯口相对的另一面则堆满了一些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用处的物事——一大卷子军用油地毯,一头朝下树立在那儿,一个藤条婴儿摇车,一个采摘蕨类所用的篮筐,一个瓷器罐子和一个木盆,基本上都是开裂了的,一幅巴拉克拉法战争场面图,看着就让人伤心欲绝。我曾经告诉过莱尔德,当他刚刚长大懂事能明白这样的事情时,跟他说许多蝙蝠以及骷髅就住在那边;而每当有人从县监狱里逃出,那里离着这儿只有二十英里远,我就会想象着他一定是顺着窗户爬进来,就躲藏在那一卷子油地毯的后面。然而我们依然有一些规则可守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每当熄灯之前,只要我们不越出那张方形旧地毯所限定的卧室的范围之外就是安全的;而当熄灯之后,除了在床上之外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我要熄灭掉卧在床角的那盏落地灯,我要尽量伸展自己的手臂才能够到它的拉绳。

       在黑暗之中我们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们窄窄的生命之筏,大睁着两眼注视着顺着楼梯爬上来的昏暗的光线,嘴里哼唱着歌谣。莱尔德所唱的是“铃儿响叮当”,任何时候他都会唱这首歌,无论是在圣诞节的时候还是在平日里,而我唱的是“丹尼小男孩。”我喜欢自己的发声,既清脆而又哀婉,升起在无边黑暗之中。我们此时完全可以分辨清楚上面白霜凝结的巨大的窗框,阴沉而且雪亮。当我唱到这一部分,当我死去,正如我会死去——这时顿觉一阵寒颤发作,并非是因为薄薄的床单透入的寒凉,而是因为愉悦的情绪瞬间让我安静。你会跪在我面前说,万福笼罩着我——究竟什么是万福?每天我都忘了追寻。

       莱尔德唱着唱着就睡去了。我能够听到他那悠长、欢欣、生机勃勃的喘气声。此时此刻时间全归于我,这或许是一整天当中我最为私密也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把自己身上的铺盖捂得紧紧的,自己给自己讲其中一个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每夜我会讲述的。这些故事都是关于我自己的,因为现在我已经长大一些了;这些故事所发生的那个世界,显然就是我自己所身处的世界,然而故事中却有许许多多的场面,可以为自己提供展示勇气、胆量以及自我牺牲的机会,而在我真实的世界里却决没有这一切。我把一些人从轰炸燃烧的建筑中救出(让我灰心丧气的是真正的战争发生总不伴随着欢乐的节日气氛)。我开枪射杀两匹龇牙咧嘴阴森注视校园的狼(而老师们则惧怕得不行蜷缩着躲藏在我的身后)。我激情高涨骑着一匹骏马驰驱在节日气氛的城镇大街上,到处给人们宣扬自己莫须有的英勇行为辉煌战果而接受众人的崇敬(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此前骑过马,除了比利国王在国足日大游行当中)。在这些故事之中总是或骑马或射枪,尽管说我至今只骑过两次马——而且还是骣骑的因为我们没有马鞍——第二次我从马背上溜下来差点让马给踩着;只是这匹马泰然自若地从我身上漫不经心跨了过去。我真的学习过射击,但是至今我也没打中过任何目标,就连放在篱笆柱子上作靶子的罐头盒也从未射中。

       活着的时候,这些狐狸都被豢养在我的父亲为它们所营造的圈舍世界之中。这片区域周围都围绕着高高的防护篱笆,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城镇一般,到了晚间一把大锁落定城门关住。这座城镇的大街两边毗邻坐落着一排排结实牢靠的高大圈舍。每一间圈舍都有一扇真正的门户可供人出入,沿着围栏边有一条倾斜的木板,狐狸可在上面跑上跑下锻炼,还有一个畜窝——形状像一个带透气孔的木头衣箱——它们在里面睡觉,也可在里面过冬及哺育幼仔。围栏铁丝网上有固定着的食槽及饮水碟,设计巧妙从外面可以倒空或者加以清洗。这些食具都是用一些旧罐头盒制成的,而斜木板以及畜窝则是改自各种木材余料。每一样设施都是设计精巧而且周到美观;我的父亲有着永远不知疲倦的创新精神,这一生中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罗宾逊漂流记。他把一个铁皮桶固定在一架手推车上,用来给每个畜舍里面添水之用。夏天里这是我的一项工作,这个时候狐狸每天之中需要两次加水。在上午九点钟和十点钟之间,以及午饭后各一次,我在水泵那儿把铁桶灌满水,然后推着车穿过谷仓庭院来到畜舍前,在这里停住,沿着畜舍前的街道一路走一路把每个饮水罐都加满。莱尔德也跟着我来了,手里拿着他那个小小的黄绿相间的花园用喷壶,由于水加得太满不小心一下子跌倒磕破了膝盖,喷壶里的水洒出来四处流溢沾湿了他的帆布鞋子。我使用的是一把真正的喷壶,我父亲用的,尽管我只能把它装到三分之二满才能提得动。

       这些狐狸都各自有它们的名字,这些名字都写在一块白铁牌上挂于它们畜舍的门旁。它们的名字并不是在一出生时所起的,而是当第一年屠宰剥皮之后生存下来的那些,它们加入到继续繁育后代行列的狐狸。我父亲所命名的狐狸分别叫作像王子、鲍勃、瓦利、贝蒂之类的名字。而我所命名的那些狐狸就叫像小星星、土耳其、莫莱恩或者迪安娜等。莱尔德也给一头狐狸起名叫毛德,这是我们的一个雇工女孩的名字,那时他还小,还有一头叫哈罗德的,是学校里一个男孩的名字,另有一头叫墨西哥,他没说从何而来。

       给它们命名并非意欲把它们当宠物,或者任何别的意义。除了我父亲之外没有人到畜舍里去,而且他有两次因为被咬而患了败血症。当我给它们加水的时候,只见它们各自在畜舍里面自己走成的小径上来来回回鬼鬼祟祟乱窜,却很少叫出声来——它们是在省着力气等到夜间时分,到那时它们就会掀起集体狂欢的大合唱——但是它们会两只眼死死盯住我,它们的眼睛像燃烧的火一样,通红如赤金,镶嵌在嘴巴尖突、满怀敌意而恶毒的脸上。然而它们却是极其漂亮的,由于那纤细的腿足,那丰厚的贵族气派的尾巴,由于后背上一整条黑色皮毛上洒金一般的亮丽点缀——这也就是它们名字的由来——但特别是由于它们的那张脸,惟妙惟肖精致尖挺而满怀敌对情绪,以及它们金色的眼睛。

       除了给它们添加饮水之外,再就是我要协助我的父亲割草,一起清理羊羔栏里的卫生,还要帮他在畜舍之间种下金钱麝香花。他用长柄大镰刀把长长的草割倒,我随在身后把它们都耙在一起。然后他用干草叉把新割下的草全都扬到畜舍的顶上,这样能让畜舍里的狐狸们感到凉爽一些,也可以起到保护它们毛皮外套的功能,因为过多的太阳直射可以致使它们变色发黄。我的父亲并不跟我过多讲话,除非是关于我们手上正在忙着的工作。在这方面他完全不同于我的母亲,她如果在感觉高兴的时候,就会滔滔不绝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一条狗的名字,这是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所养的,还有一些男孩的名字,当她长大一些之后经常随他们一起外出,以及当时她身上的穿着都是像什么样式的——然而她却想象不出现在它们都变作什么样子了。我的父亲心中到底有何种想头都有些什么故事这却是个秘密,我总是羞于向他启齿永不会问他任何问题。但是我在他的真切关注之下却很喜欢工作,心中怀着一种自豪的感觉。有一次一位饲料商人走进畜舍中间去跟他说话只听我的父亲对他说道,“很希望你能认识一下我新雇来的这位工人。”我急忙转回身去卖命地耙起草来,心中高兴脸红得什么似的。

     “你这是在拿我开玩笑吧,”这位商人说道。“我看着这只是一个小姑娘啊。”

       当长草都被割倒之后,似乎突然之间这一年已经过得差不多了。我在晚间的早些时分在短短的草茬子上散步,深知天空早已经变得通红,寂静之中初秋已经悄悄来临。当我把水桶用小推车推出,在大门上把锁落定,已近深夜时分。一天夜间正当这个时候,我见到我的母亲和父亲两个站在那儿谈话,就在我们称其为过道的那块突起的地面上,在谷仓的前面。我的父亲刚刚从肉食房里面出来;他的身上还带着那块直挺挺沾满血污的围裙,一大桶新切好的肉提在他的手中。

       很少能见到我的母亲亲自到谷仓这里来。她几乎很少走出这个家的屋外,除非是为了做一件特别之事——把洗好的衣物晾出来或者到花园里去掘土豆。她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样子,光着的两腿上疙瘩很显目,由于很少晒到阳光所致,她的身上还带着围裙,饭后洗盘洗碗腰部以下还是湿的。她的头上用一块手绢系着头发,有一小绺发丝耷拉在额头上。她经常会在清晨之际像这样拢住自己的满头秀发,抱怨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认真打理,就这样一整天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把头发束住。不言而喻这种情形是真实的;她的确没有多余的时间。这些日子里面我们家屋后的过道上全是堆满了一筐一筐的桃子葡萄和梨之类的水果,全都是从镇上买来的,还有大量的洋葱西红柿和黄瓜,这是自家产的,这些都在等待被做成果冻果酱而储存起来,还有果脯泡菜辣椒酱等以备用。厨房之中炉子里一整天都生着火,各种瓶子罐子在开水锅中叮当作响,时不时要把一只薄纱织物的布袋挂在两只椅子之间的一根横杆上,把蓝黑色的葡萄果肉榨汁挤成果冻。我被吩咐帮着做一些工作,这样我就坐在一张桌子上剥掉桃子上的皮,由于刚被开水浸泡过皮很松软,或者忙着切洋葱,两只眼睛都因刺痛而泪汪汪的。当我刚一忙完手上的活就急忙跑出屋子外面,力图跑得远远的不再听到我的母亲接着吩咐我做下面的活儿。我极度痛恨夏日里这间闷热而阴暗的厨房,以及窗户上绿色的百叶窗和那些粘苍蝇纸,那张同样铺着老旧油布的桌子,以及照出人影来变形的镜子和粗糙不平的军用油地毡。我的母亲简直累得不成样子,若有所思地也顾不上跟我说话,她也根本就没有心情告诉我关于师范学校毕业舞会的往事;汗水顺着她的脸面滴滴答答流下来,而她还要一边喘息着一边数数,往那些瓶罐里面一杯一杯倾倒白糖。在我看来家中的这些活儿似乎永远也干不完,既累人又极其令人心情沮丧;门外更有干不完的活,可那是我父亲的职责所在,最起码在形式上隆重得多也更重要得多。

       我推着手推车把水桶送到谷仓前面,在那儿把小车放定,这时我听到我的母亲在说,“等到莱尔德再长大一点,那时我就可以真正有帮忙的了。”

       我的父亲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很高兴他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好像是面对一位客商或者是一个陌生人,但是气度之中显得只是关心自己手上真正的工作。我感觉我的母亲实际上在这儿并没有实质性的事情可干,并且我非常希望他也能作如是想就好了。她所说的这句关于莱尔德的话究竟是何用意?他根本就帮不上任何人的忙。现在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是在秋千上直到把自己摇晕为止,还是漫无目的地到处转圈儿,还是在忙着捉毛毛虫?他总不会老老实实跟我呆在一起直到我把活干完。

     “到那时我就可以在家中用她干许多活了,”我又听到我的母亲在说。她在谈到我的时候出奇地冷静,而且口气中有所懊悔的意思,这总是让我觉得极其不安。“我刚刚一转回身去她就远远地跑开了。好像我在这个家庭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孩可做帮手。”

       我就走过去坐在谷仓一角的一个饲料袋子上,当谈话还在进行当中时我不想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且我的母亲,我觉得,不值得我信任。她比我的父亲要和善一些,也很容易就能蒙混,但是你决不可依赖于她,而且她之所以要这么做要说像这样的话,其根本原因你永远都无法真正知晓。她爱我,她在夜里坐到很晚为了给我制作一件我所要求的样式很繁琐的衣服,为的是让我在开学的时候能够穿在身上,然而在同时她又是我的死敌。她总是在规划设计如何对付我的阴谋。此时此刻她就在阴谋着如何让我多呆在家中不出去,尽管她完全明白我极其痛恨此事(因为她明白我痛恨此事)而且在极力阻止我帮我的父亲工作。在我看来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违情悖理的古怪心态,为的是要证明她自己所拥有的左右别人的能力。我从没能想到她也会孤独,也会嫉妒。没有一位成年人会如此;他们已经够幸运的了。我坐在那儿无聊地用脚后跟踢着身子下面的饲料袋子,扬起一阵灰尘,直到她离去之前也没有走出来。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希望我的父亲关注她所说的这些话。谁能想象莱尔德会做现在我的这些工作——莱尔德会记得给门上落锁,会给饮水碟中添水,用的是一根棍子上拴一个树叶,或者推着手推车去运水而不翻个底朝天吗?这显然表明我的母亲对实际的情况所知甚少。

       我一直忘了说一下这些狐狸到底都是怎么喂的了。我父亲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围裙提醒了我。它们都是喂食马肉的。到了这段时间大多数的农场主们依然还养马,而当一匹马渐渐老去再也不能干活了,或者折了一条腿或者卧倒之后再也不能站起来,这种情景是经常发生的,那么这匹马的主人就会把我的父亲叫了去,他和亨利两个就会开了卡车到那家的农场上。通常情形他们就在当场把马匹射杀并分割成肉块,付给农场主从五到十二美元不等的价钱。如果他们手上依然存有大量马肉的话,他们就会把这匹马活着带回来,在马厩里养上几天或数周的时间,直到再次需要马肉之时。而在战争以后农场主们纷纷都买了拖拉机等机械,逐渐地就淘汰了全部马匹,这样有的时候我们就会碰巧买回来一匹完好无损的良马,只是因为它在农场上再也用不着了而已。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冬季里,我们会把这匹马在自家的马厩中一直养到春天,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干草,而要是雪下得很深的话——铲雪车并非总是来我们这条路上清理——到镇上去乘坐一匹马拉的雪橇还是很舒服的一件事情。

       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季我们家的马厩之中就有两匹这样的马。我们不知道它们在此之前都叫什么名字,因而我们就分别叫它们麦克以及弗罗拉。麦克是一匹黑色的老工作马,浑身黑得像碳一样而且一脸茫然的样子。弗罗拉是一匹栗色的母马,一匹驾辕马。我们把它们都驾辕在同一辆雪橇上。麦克走得比较慢相对来说比较容易掌控一些。而弗罗拉则时不时地大发脾气一惊一乍的,突然间就冲着汽车冲撞过去或者对着别的马匹尥蹶子,可是我们喜欢它的速度以及高视阔步的那副神态,英勇无畏而纵情恣肆无所拘束。周末的时候我们到马厩里去,当我们刚一打开门户,迎面一阵黑暗之中温暖的动物气息扑来,只见弗罗拉高高地昂起头来,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哀切地嘶鸣着,使劲拉着自己身上的缰索,顿时就是一阵狂喜的大发作。走近它所在的畜栏边是很危险的;它会踢人。

       就是在这个冬季里我又开始听到了更多关于我的说辞,就是我的母亲那次在谷仓前所说的那同一个话题。我再也不感觉安全了。感觉好像我周围的这些人们心中都有一份潜在的意识在持续涌动着,决难加以改变,关于这个主题。女孩这个词事先在我看来似乎意味着纯洁无辜而不被人感觉拖累的,恰如孩子这个词一样;然而此时此刻已经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作为一个女孩决不是,按我的揣测,仅仅像我这个样子的;而是我要努力才能成为的样子。那是一个丰富的定义,要有许多着重的强调,包含着诸多切责与失望。在我看来同时又是一个讽刺。有一次莱尔德跟我打架,我这还是第一次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对付得了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死命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拧住了我好一会儿,真的把我伤得不行。亨利眼见了这一切,就笑了起来,说道,“哦,莱尔德可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了,你看看这些日子里!”莱尔德是长大了一点。可是我也在长大啊。

       我的祖母前来跟我们一起住了几个星期,我又听到了别的一些事情。“姑娘们可不应该像这个样子把门一摔。”“女孩子坐下的时候应该两个膝盖并拢起来。”还有更糟糕的,当我开口问一些问题时,“这可不是女孩该关心的事。”我还是依然故我把门一甩,依然尽其可能地坐得不像个样子,认为用这样的手段可以保持我的自由。

       当春日来临之际,马匹们都被放出到谷仓前的院子之中,麦克倚着谷仓的墙壁而立,意图给自己的脖颈以及臀部蹭痒,但是弗罗拉一路小跑来到篱笆前,后腿站立扬起前蹄踩得围栏咚咚响。雪堆在迅速地消融,露出干硬灰黄的土地,地面上熟悉的起伏之处又显露出来,冬日的梦幻景象过后又是一派赤裸裸的景象了。顿然间一种被释放的感觉,又能到开阔地里活动了。我们脚上穿着橡胶套鞋,保护里面的鞋子;我们的双脚感觉异常的轻巧。一个星期六我们出屋到马厩里去,发现所有的门都大敞开着,让久违的阳光以及新鲜空气都畅快地进来。只见亨利正在那儿,正在无所事事地欣赏自己收集起来的历年废弃挂历,那是我们钉在马厩里面某处畜栏的后面的,我的母亲很可能从来就没到过这儿。

    “快过来跟你的老朋友麦克道一声再见好吗?”亨利开口说道。“就在这儿,你给它点燕麦让它尝尝吧。”只见他把一些燕麦倒进莱尔德捧着的手上,接着莱尔德就捧着走过去喂麦克。麦克的牙齿已经残缺得不像样子了。它慢慢嚼着吃得很慢,耐心地把燕麦在嘴中翻来覆去地搅拌着,试图找到一颗残存的臼齿能把它们磨碎。“可怜的老麦克,”亨利满腹伤怀地嗟叹道。“当一匹马失掉了牙齿之后,它自己也就快要失掉了。事情就是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那么说今天你就要把它给射杀了?”我开口问道。麦克以及弗罗拉在这座马厩里已经好长时间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它们迟早要被射杀的。

       亨利并没有回答我。相反他开始唱起一首歌来,以一种高亢、颤抖、装模作样悲伤不已的音调,哦,再也没有工作可做,那可怜的耐德大叔,他就要去那儿了,好黑鬼们要去的地方。麦克伸出嘴里厚厚的黑舌头,卖力地在莱尔德的手上舔着。歌还没有唱完我就走了出去,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了走廊上。

       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射死一匹马,但是我知道这都发生在哪儿。就在去年夏天我和莱尔德碰巧见到一匹马的内脏,他们还没来得及掩埋掉。我们还以为这是条黑色的大蛇,盘在地上正在晒太阳。就在谷仓旁边一路上坡的那片田野附近。我觉着要是我们走进谷仓里去,找到一条缝隙或者木板上的节瘤孔望进去的话,我们就能够看到他们正在做这样的事情。这可坚决不是我想看到的事情;同样的情理,如果一件事情真的发生了,最好还是能看到它,并知道它为好。

       我的父亲这时从屋中走过来,肩上扛着一把抢。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

     “没干什么。”

     “快过去到屋外玩去吧。”

       他把莱尔德从马厩中打发出来。我对莱尔德说,“你想要看着他们把麦克射死吗?”一边说着没有听到回答就一只手领着他转过弯走到谷仓的前门,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走了进去。“悄悄地否则他们会听到我们的,”我告诉他说。我们可以听到亨利和我的父亲正在马厩里讲话,接着就听到麦克那沉重的脚步声腾腾地退出了它所在的栏舍之中。

       在厩楼上既阴冷而又黑暗。稀薄而又纵横交错的阳光顺着木板间的缝隙透射进来。干草堆不高。这片乡间起伏不定,多山多谷,蹑手蹑脚走习惯了。大约爬到四尺高的地方,有一根横梁从墙壁上穿过。我们把干草堆在一个角落里,我一边鼓励着莱尔德一边自己爬了上去。这根横梁并不是很宽;我们两手贴着谷仓的墙壁顺着它爬过去。这里有许多树瘤孔洞,我找到了一个最大的足能把外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正是我想看见的谷仓庭院的一角、大门以及田野的一部分。莱尔德依然没有发现一个树瘤孔就开始抱怨起来。

       我指给他两块木板之间一条裂开的缝隙。“不要出声静静地等着。如果让他们听到了你可就给咱惹麻烦了。”

       我的父亲肩扛着枪走过来出现在视线之内。亨利一只手牵着麦克的马笼头。他放下手中的缰绳,拿出烟卷纸和烟末来;他替我的父亲和他自己各卷了根烟卷。当这一会儿麦克伸着鼻子在嗅着沿着篱笆墙的那一溜早已干枯的野草。这时只见我的父亲把大门打开,他们两个就牵着麦克走了出去。亨利一直牵引着麦克从小径上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们还不住地谈着话,声音并不大我们听不到交谈的是什么。麦克又低下头开始嗅着想要吃一口青草,却四处也找寻不到。我的父亲沿着一条直线走开去,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这个距离对他正合适。亨利也从麦克的身旁走开了,却是沿着侧面方向走去,手中依然有意无意地紧拉着那条缰绳。我的父亲举起来手中枪,麦克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注意到什么,我的父亲开枪射杀了它。

       麦克并没有立即倒地而是晃悠了一下,然后才朝着一面倾侧倒了下去,首先是侧倒在地;之后又翻滚了一下背部着地,接着令人非常发指的是,它的四条腿在空中竟然拼命踢腾了数秒钟的时间。看到这个亨利就笑了起来,好像是麦克跟他耍了一个好笑的把戏。此时的莱尔德,当枪响时他因吃惊而咕噜一声长长地吞了一口气,禁不住大喊道,“它还没死!”而这话在我听来也是真确的。然而它的四条腿停了下来,它又一次翻滚过去侧卧在地,身上的肌肉抖颤了一会儿接着松弛下来。只见两位男人走了过去,以若无其事的眼光审视着它;他们弯下腰去检查着它的额门,刚才子弹所穿过的地方,现在我终于看清了流淌在枯黄野草上的那片血迹。

      “现在他们就要给它剥皮把它切成肉块了,”我说。“咱们走吧。”我的两条腿有一点儿颤抖,我如释重负地一下子跳进干草堆中。“现在你终于看到他们是如何射杀一匹马了,”我有所庆幸地说,仿佛我之前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种情形。“咱们去看一看仓猫是不是在干草里下了一窝小崽子吧。”莱尔德闻声就跳了下来。他看上去又岁小而顺从了许多。突然间我又记了起来,在他小的时候,我是如何带着他来到谷仓之中,告诉他顺着梯子爬上去到横梁的顶部。那一次也是在春季里,当干草垛不高之时。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给自己找乐子的需求,欲望之中想要什么事情发生我好去告诉别人。他身上穿着的一件棕色底纹白色方格子的厚实小外套,是用我的一件衣服改成的。他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完全按照我所教唆的那样,然后高高地坐在了横梁的顶部,身子下方的一侧是干草堆,中间就是谷仓的地板,另一侧是一些老旧不堪用的机械。这时我尖叫着飞跑去告诉我的父亲,“莱尔德爬到横梁顶上去了!”我的父亲急忙跑来,我的母亲随后也跟着来了,只见父亲爬到梯子上去,一边细声细语地一把抱住莱尔德把他夹着抱了下来,这个过程中我的母亲一直疲软地依靠在梯子上并开始抽泣起来。他们一起质问我说,“为什么你不好好看着他呢?”可是却没有一个知道个中实情。莱尔德还不怎么懂事也就说不明白。然而每当我见到那件棕色底纹带白色方格子的外套挂在衣橱当中时,或者它静静地躺在放置破旧衣物的袋子里,也许这里是它的最终归属之所了,然而我的心中总是涌起一种沉重感,一种永远无法抹除的负罪感就让我悲伤不已。

       我端详着莱尔德,他甚至根本就不记得这个,而我则并不喜欢这副神态,他那张尖削而带着冬季苍白色的脸。他的表情上并非是感到恐惧或者伤心,而是显得有些疏离冷淡,聚精会神的样子。“你听着,”我说道,声音异常地轻快而富含友情,“你绝不可去告诉别人,你会吗?”

     “不会,”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下保证。”

     “我保证,”他说道。我一把抓住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以确保他没有偷偷地在搞鬼祈求什么。即便如此,他很可能在晚上做噩梦;那样的话事情可就暴露了。我决意要努力搞清楚所有他心中的想法以及所见所闻的一切——而在我看来,他的心中一时之间也不会有许多许多的念头存在。我拿来我私存下来的一点钱,就在当天下午我们出去寻欢作乐看了一场戏,还有朱蒂.坎诺娃随同,我们简直都高兴得不行。过后我觉得这才算把事情一切搞定。

       又过了两个星期之后,我知道这次他们要去射杀弗罗拉了。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了,当时我听到我的母亲询问干草数量还能维持多久,只听我的父亲回答道,“好了,明天过后就只有那条母牛了,再说过一个星期就可把它牧放出去了。”由此我知道这天早晨就该轮到弗罗拉遭劫了。

       这一次我并没想着要去偷看。那样的事情只可去看一次就够了。而且从那之后我也并非总是想起来此事,可是当有的时候我很忙,不但在学校里工作之时,或者自己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以及长大之后暗自思忖自己是否很漂亮,这时当年那全副场景就会闪现在我的脑盘:我会看到那轻而易举,却熟练已极的我父亲举枪时的姿势动作,会听到亨利那放肆的笑声,当麦克在空中踢腾着四蹄之时。我并不觉得有多大的恐惧以及敌对之感,比如像一个来自城市的孩子会这么做;我对这样的场面早已见惯不怪了,动物的宰杀是我们赖以生活的必需。但是我感觉有一点点羞愧,有一点新生的危机感,有一点排斥的心理在起作用,在我对待我父亲以及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的态度方面。

       那是一个灿烂的日子里,我们出外到庭院四周去捡拾树枝,冬日的狂风把它们许多都折落在地。这样的事情我们经常被嘱咐去做,而我们也需要用它们搭一座印第安帐篷。我们听到了弗罗拉的嘶鸣声,接着又听到我父亲的声音,还有亨利的厉声呵斥,我们就跑到谷仓庭院里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厩的门敞开着。亨利刚刚把弗罗拉从里面牵出来,它就挣脱开他的牵引。它狂野地在谷仓院落里奔跑着,从一头直接跑到另一头。我们都爬到篱笆顶上去观看。看着它一阵疯跑简直高兴坏了,只见它兴奋地长声嘶鸣着,后腿站立起来咴咴狂叫着,前蹄不住地腾跃起来好像在威吓,恰如西部片里马匹的情景,一匹忙无边际大牧场上的马,尽管它其实只是一匹驾辕马而已,一匹早已老得不成样子的栗色母马。我的父亲和亨利两个在后面紧追不舍,死命想要抓住脱开的笼头缰绳。他们力图把它逼进一个角落之中,就在他们几乎就要成功达到目的之时,只见它跑着跑着突然杀出他们中间,大张着狂怒的两眼,奔跑过谷仓的一角就消失不见了。我们能听到磕碰栅栏的撞击声,它一定是飞奔过篱笆去了,只听亨利在狂叫着,“这回它算是回归原野去啦!”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它顺坡跑进了屋旁那条长长的L型田野中去了。如果它接着转过中央地带,顺着车道继续跑下去,那里的大门可是敞开着的;今天早晨刚刚把卡车开进田野之中。我父亲朝着我喊了起来,因为我此时正在篱笆的另一边,就在靠近车道的旁边,“快去把大门关上!”

       我再也不能跑得像这么快了。我一路跑过花园,经过我们挂着秋千的那棵树,一步跨过一条大沟,跑到了车道上。前面就是敞开的大门。它还没能来得及跑出去,我在这条路上看不到它;它必定是跑到田野的另一头去了。这扇大门极其沉重。我把它从铺满砂砾的地面上抬起一点点掩过路面中央。当大门关到一半之时这时就见它已经跑过来出现在眼前了,一路上四蹄尥开冲着我直接就狂奔过来了。刚刚恰好来得及能让我把门索挂上拴住。莱尔德连滚带爬地越过大沟前来给我帮忙。

       相反的我却并没关门,我把它尽力地大敞开。我并没有下决心做什么决定这么做,我只是就这么做了而已。弗罗拉一点都没有减缓步伐;它一路狂奔着直接从我的身旁跑过去了,而莱尔德则蹦着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大喊着,“关上它,关上它!”顾不得已经太晚了。我的父亲以及亨利没一会儿就出现在田野之上,看到我所做的一切却早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弗罗拉朝着小镇的大路方向跑去。他们会认为我是因为没能及时赶上而已。

       他们没有迟延就开始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又走回去到谷仓里拿上那把枪支以及平常会用的刀具,然后把这些用具都装上卡车;他们开着卡车转个弯掉头冲我们一路颠簸着开过来,莱尔德大声对他们喊叫着,“让我也去,让我也去!”亨利就把卡车停下,他们把他拉了上去。他们都走后我就把大门关上。

       我猜莱尔德可能会告诉他们。我猜不清楚自己会发生什么。此前我还从没有不服从我的父亲,而且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弗罗拉决不可能真的跑掉的。他们会开着卡车一路追上它的。或者他们即便今天早晨追不上它的话,那么有人也会在今天下午或者明天见到它并打电话给我们。这里的乡间没有可供它奔跑而往的田野,这里只有一个挨一个的农场。更有甚者,我的父亲早已经为它付过钱了,我们需要拿它的肉来喂养那些狐狸,我们需要这些狐狸来支撑生活。所有我的这番行为只是让我的父亲多劳,而他早已经工作得足够艰辛了。当我的父亲发觉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就决不肯再信任我了;他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并不是完全站在他一边支持他。我是站在了弗罗拉一边,而这么做对任何一方都不起任何作用,即便是对它来说也毫无用处。情同此理,我却并不懊悔这件事;当它朝着我一路飞奔而来,我把大门敞开,这就是我唯一所能做的。

       我回到了家中,我的母亲问道,“外面这么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她说弗罗拉奋蹄踢倒了篱笆墙逃走了。“你可怜的父亲,”她说,“这一回他就不得不四处到乡间去追寻它了。好了,就用不着在一点之前准备午餐了。”她就把熨烫用的板子支起来,我想要告诉她什么,可是想了一会儿没想好,就走到楼上去坐到自己的床上。

       过了一会儿我就想法要让房间里属于我的这一部分看着精彩一些,我把一块老旧的丝质窗帘铺在自己的床上,又自己支起来一张缝纫桌想用一些印花厚棉布余料做一条长裙。我计划着在我的床跟莱尔德的床之间做一个隔断,从他那儿分离出来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辉煌的阳光照耀之下,这块蕾丝窗帘显得灰土土的几乎就是块碎布头。我们再也不在晚上唱歌了。一天晚上我不巧唱了起来就听莱尔德说道,“你怎么听着傻乎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着可第二天晚上就再不开始唱了。再也没有任何急需之事,我们再也不感觉害怕了。我知道那边只是一些破得不成样子的旧家具,乱糟糟的一堆看着惨不忍睹。我们再也不遵守任何规矩。我依然在莱尔德睡去之后大睁着两眼,自己给自己讲一些故事听,可是即便在这些故事中也有了一些不同之处发生,一些神秘的偷梁换柱产生了。一个故事或许在以过去的方式开头,一场极其精彩的冒险,一场大火或者一只野兽,而且经常是我会去援救某人;接下来事情就发生了改观,相反的,某人会来援救我。这或许会是学校里我们班上的一位男生,或者甚至是堪姆贝尔先生,我们的老师,他经常在女孩的腋下挠人的痒痒。故事情节到了这里就经常大段大段地与我自己的形象有关——我的头发是多么多么的长,我身上穿的都是何种衣服等;而当这些细节在我的心中形成之际,故事中真正的精彩情节就早已经丢失殆尽了。

       等到一点过去了卡车这才返回来。那块防水帆布蒙在车厢的后部,这就意味着那里堆放着肉块。我的母亲不得不把午饭重新热了。亨利和我父亲已经换下身上沾满血迹的裤子,而改穿工装裤正在谷仓里面,他们站在水池边清洗着手臂以及脸上脖子上的血污,把水洒在头发上然后拿梳子梳理起来。莱尔德举起自己一条手臂让人看上面的一条血痕,“我们射杀了老弗罗拉,”他嚷嚷道,“把它大卸八块成了五十块。”

     “好了我可不想听这些,”我的母亲不耐烦道。“不要那么脏兮兮的到我的桌前来。”

       我的父亲催促着他去把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我们一起坐下来,我的父亲开始做感恩祈祷,亨利把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他手中叉子尖上,他经常是这么干的;等着我们赞赏一番这才把它拿下来。我们开始互相传递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煮得烂熟的各种菜肴。莱尔德隔着桌子看着我,非常自豪而又极其清晰地说道,“无论如何是她的错误让弗罗拉跑掉了。”

    “你说什么?”我的母亲说道。

    “她能来得及把门关上可她没有。她却把门打开了这样弗罗拉就跑掉了。”

    “你是这么说的吗?”我的父亲开口道。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在直视着我。我点了一下头,艰难地咽下嘴中的一口饭。我感到羞愧难当,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眶。

       我的父亲哼了一声表示出极大的不满。“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没有回答。我把手中的刀叉放下,等待着被驱逐出饭桌,依然没有抬头看大家。

       但是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好一会儿一个人说话的都没有,这时只听莱尔德清清楚楚地据实说道,“她哭了。”

     “不要过分伤心了,”我地父亲开口说。他说这话有听之任之之意,甚至很有幽默的意思,有替我开脱并永久不再怪罪之意。“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他说。

       我对此毫无抗辩,甚至在内心之中。或许这是实情。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