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月照初人,梅花独自开。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初春,正是寒梅初绽之时。福建莆田江东村的江姓人家,诞下一玲珑女婴,名唤采苹。采苹之名原是江母临盆前夜梦中之景:一灵秀女童在满是绿色浮萍的江面上嬉戏……江家祖上世代从医,江父既是名医,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听闻夫人所言,遂想起那一句古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便为爱女取名为江采苹。

  传闻采苹出生那日,江家园子里的梅花在一场春雪后纷纷绽放,一时间便是那雪落梅花梅满枝,枝满梅花梅落雪的胜景了。采苹自幼甚爱梅花,江父深解爱女钟情于梅花,便派管家外出寻梅,将各种名贵梅树移栽进自家梅园。每年冬末初春时节,江家园子里的梅花竞相盛开,玉蕊琼花缀满枝桠,果真是暗香浮动,幽香袭人,偌大的一个梅园,仿若一个远离俗世的仙境。年幼的采苹牵着父亲的衣角倘佯在梅花丛中,时而出神凝视,时而闭目闻香,日日夜夜陶醉在梅的世界中,流连于梅的风情之中。

   采苹聪慧,出身于书香门第又在父亲的教习之下学有所长,不仅能吟诵诗词名篇,笔下的文章更是清丽秀美,令人刮目。除却诗文,采苹对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通。十岁时,江父不惜重金请来名师指导女儿练习歌舞,采苹吹奏的玉笛清越婉转,一曲惊鸿舞更是倾倒众生。

   世上繁花千万种,而江家父女却独爱一枝梅。他们在梅林里赏梅,吟诗作画,感受梅的冰清玉洁。她觉得自己前生便是一朵梅,她在梅花盛开之夜降临人世,注定也要与梅缠绵一生。与梅日日相伴的采苹,性情中也沾染了梅的高洁与气度,她静琬柔善,绝美出尘,常常手携一枚玉笛置身于幽幽梅园中,吹一曲《梅花落》,或挥动水袖,翩翩一舞舞惊鸿。

   采苹十五岁那年起,便常有媒婆上门提亲,莆田之外,黄石之内,常有少年俊杰暗自感叹:不知谁家男儿有此福气,能够娶得江采苹为妻,若能有如此佳缘,真是三生有幸啊!江父自知女儿才貌出众,一心想让采苹嫁得好人家,可以拥有一生的幸福,于是,便常常叮嘱采苹,好女当自洁,世上最快乐之人,便是与世无争之人。守着自己的心便好,无需去理会俗世的种种纷争。

   江父又怎会想到,最终,自己珍爱的女儿,这朵娇美的梅花,竟飘落到了帝皇的深宫里。

   

   二、梅落长安,惊鸿了谁的目光。

   唐玄宗开元年间,皇帝爱妃病故,玄宗悲痛过度,日渐憔悴。后宫佳丽三千,无一人深得皇帝之心。心灰意冷的玄宗焚烧了后宫的珠玉锦绣,赐数千侍女出宫,一心活在对爱妃的追忆中。心腹太监高力士见此景不免忧心,便劝说玄宗甄选天下美女,以慰藉心中孤寂。

   高力士领旨前行,经江汉、广陵、钱塘而至闽地,四处明察暗访,着力找寻美人,却终无满意的女子。在一次茶楼小憩中,他听闻一群年轻茶客正在谈论江采苹,竞相夸赞采苹不仅有倾国倾城之貌,更有无双才华,温良之心,不禁欣喜。经过几日暗访,高力士认定江采苹定能成为皇帝钟情之人,便表明身份,奉旨接采苹入宫。

   刚满十六岁的采苹与父母挥泪相别,江父深知,采苹此去长安,便再无相见之日,便将自家梅园中的十六株名贵梅树赠予爱女,委托高力士带入长安。采苹走了,随高力士一路风尘抵达长安。此时的长安,梅在枝头已然含苞待放。高力士深知美人独爱寒梅,便在后宫梅园设下酒宴,安排唐玄宗与江采苹相会。

   长安的梅园在采苹眼中当是另一种风情,远离故土,身在玉凿冰雕般的后宫,采苹倍感孤单凄楚。她取出佩在身上的白玉笛,吹起一曲《梅花落》,风吹梅落,三两朵嫣红的梅花随着笛音缓缓飘落,落在采苹身上,有着别致的清雅之感。采苹不知,在离她三两米远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出神地盯着她看,那男儿,便是唐玄宗。

   当玄宗步入梅园时,梅花映入眼帘,眼前吹笛的女子,淡妆雅服,姿态明秀,低眉顺目,眸如两汪秋水,腮如丹桂含苞,无比清丽婀娜。玄宗大喜,心中积郁随之飘至九霄云外。玄宗开怀畅饮,与采苹交谈甚欢,他见采苹言语温和,性情静柔,顿生怜爱之心。便问采苹除了会吹笛,可还会诗文歌舞?随即,采苹为眼前的男子表演了一段惊鸿舞。

   这段惊鸿舞,采苹在自家梅园中练习了五年之久,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在玄宗之前,除了父亲,还没有在陌生男子面前舞过。那时的采苹,身轻如燕,流云般的云袖如彩霞华美至极。只见她眉目传情,举纤纤玉指,舞一曲翩跹影惊鸿,此番美态,足以惊醒沉睡的楼宇雕琼,使得唐玄宗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梦幻灵逸的世界。自那一日后,唐玄宗对采苹万般珍爱,在她所住宫苑里种满各式梅树,并封其为梅妃。

   “舞学惊鸿水榭春,歌传上客兰堂暮。”梅妃之惊鸿舞惊艳长安,那时,《惊鸿舞》在当时广为流传。诗人李群玉《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诗云:“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耳时流盼,修据欲溯空,唯愁提不住,飞去逐惊鸿。”由此诗可以看出,《惊鸿舞》一定是极富韵味的舞蹈,舞姿的轻盈、飘逸、柔美、自如。

   

   三、再见你,已不再是当年月光。

   梅妃受玄宗专宠达十年之久,这期间,这位兰心蕙质的女子以自己的品性和贤德影响着皇帝,使玄宗以德治国,整个国家继续保持着开元盛世的强盛。不料在开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在骊山行宫遇到了自己的儿媳、寿王妃杨玉环,被她的美艳和娇媚所迷惑,从此再也不能放下。天宝四年八月,玄宗册立杨玉环为贵妃。从此,玄宗移情于丰满妖媚的杨贵妃,渐渐冷落了清瘦娴静的梅妃。在杨贵妃的步步紧逼下,玄宗不得已将梅妃迁入上阳东宫。

   从此,梅妃失宠,开始了形同冷宫的凄清岁月。玄宗则沉迷在这片桃红柳绿的香艳中,与新欢们周旋嬉闹,从此,再无心思顾及朝政,更没有精力来眷顾上阳东宫的梅妃了。那年的深冬,雪花飞舞,梅姿再现,玄宗漫步梅园,看着雪中的梅花,忆起当年初见美人时的场景,才知,已有好久不曾与梅妃亲近了,想起梅妃昔日种种柔情,不禁心生悲凉,老泪纵横。

   玄宗禁不住对梅妃的思念,便派人密诏梅妃来翠华西阁叙旧。两人再见,已是经年,梅妃更是清减,而玄宗也日益苍老。一番轻怜密爱之时,被获得消息赶来的杨贵妃打断,被玄宗藏在夹墙后的梅妃亲眼目睹了一代君王的无能懦弱、杨贵妃的嚣张跋扈,一时间心灰意冷,在小太监的护送下,匆匆返回清寂的上阳宫中。

   几度春去秋来,几许花开花落,梅妃独居上阳东宫已达十余年。十年里,上阳宫夜空里的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那梅妃,日日思君不见君,她常常对花临月,悲叹时光易逝,更叹红颜易老,恩宠易断,不由得黯然神伤,泪满衣襟。十年里,玄宗只派人送来一斛珍珠,而心高气傲的梅妃感受到的只是皇帝的怜悯,她拒绝了皇帝的赐品,附上一首《一斛珠》: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她不知道,在玄宗的心中,是否还有她留下的痕迹?梅妃虽心境高洁,但也难以放下数十载的情意。在高力士的劝解下,她决意要效仿汉代陈皇后,作一首《楼东赋》献给皇帝,以表心意: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

   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

   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

   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玄宗看完《楼东赋》,回忆起如烟的往事,嗟叹良久,想起昔年与梅妃的情深缱绻,深感自己辜负了她,便连续几天愁眉不舒。只是在杨贵妃的干涉下,梅妃苦心经营的《楼东赋》,终究也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在此种境况下,梅妃深知,自己与皇帝的情缘怕是到头了。

   果不其然,数日之后,“安史之乱”暴发了,唐玄宗携杨贵妃逃往西南,仓猝之中没来得及带走上阳东宫的梅妃。长安沦落,城中一片兵荒马乱,梅妃孤苦无依,为保自身清白,决意了却残生。于是,她取了一束白绫,挂在楼前一株古梅树上,然后慢慢把头伸进结好的套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杨贵妃被逼死在马嵬坡。

   再后来,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玄宗被尊为太上皇,返回长安后,闲居在兴庆宫中。那时,英武一世,风流了一世的唐玄宗,已是暮年,再也无需操心政事,靠着回忆打发时光,时常想起那年的长安,那年的梅妃。

   多年后,玄宗在梅树下挖出梅妃的遗骨时,已然垂垂老矣的他泪湿长衫、涕泪横流,摘来梅花,将那如雪的花瓣洒在心爱女子的尸骨上。长安的雪又落了,后宫的梅园里再也见不到当年为他吹《梅花落》,为他跳惊鸿舞的美人,只有惨白的月光,照着冰冷的宫殿,回望那有“梅香暗自来”的长安,长生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暗香浮动间,竟是数不尽的苍白。

   

   四、在梅边。

   人人都言,盛唐时期,杨玉环乃绝世美人,其实,历史的风云已完全掩盖了梅妃的才情与风华。唐爱牡丹宋爱梅,玉环丰腴,采苹清丽,想来那梅妃必是生错了年代的美人,也许,宋代诗人陆游的一首《卜算子·咏梅》才是她最好的写照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可惜了她四十六年的芳华,一生的情感只能依附着一剪梅,自梅开,随梅落;她只能用一双冷眼,幽居在长阳宫内,看着长安的月光与花开。

   梅花开似雪,红尘轻如梦。如此种种,是不是应验了那一句:“女人最哀痛的不是生得不美,而是在最美时无人欣赏。”

   书写这篇《在梅边》,源于《后宫·甄嬛传》中的那段惊鸿舞,美艳舞姿,看过自是难忘。追溯梅妃种种,忆起那年曾在莆田与千年之前的这位绝色美人擦肩而过,深感遗憾。在这个梅花盛开时节,安坐于落雪的窗前,捡拾关于她的前尘往事,写下这篇《在梅边》。

   在梅边,难思量,美人已沉睡千年,有谁还记得当年的那轮明月,那缕梅魂。如是,便以台湾作家张晓风散文《梅妃》中的一段文字结束此文吧:

   “梅妃,江采苹,你是中国人心中渴想得发疼的一个愿望,你是痛苦中的美丽,绝望中的微焰,你是庙堂中的一只鼎,鼎上的一缕烟,无可凭依,却又那样真实,那样天恒地久的成为信仰的中心……”

   

   纷飞的雪

   写于2014年2月9日

   上海·丁香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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