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寒香拂鼻的雪国中,一个身披凫靥裘的女儿,一个抱着红梅的丫鬟,一主一仆亭立,翘首,遥等。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贾母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贾母只眼论美——白雪,红梅,一对可人儿,胜却仇十洲《双艳图》!

  次日,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雪景之美,宝琴之艳,美则誉矣。何以千叮万嘱,一笔不误,泼墨留迹,沁芳千古?

  在红学家视域中,却不乏宏富之论。比如,红梅指代朱明,宝琴隐射郑成功,“抱”犹“保”也……

  一个“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喜溺红楼、情痴如我辈,也免不了有翻卷的问号、叹号蝶飞。

  那么,且抛却红学“考证”,无视俗物,排空浊气,返回初心,回归审美。

  于距离的审美中,本着一颗琉璃心,瞻顾,勘探,缕析个中因缘。

  最是繁华过处,洗尽铅华,方显初心。

  诚哉,老祖宗!您爱雪,爱可人儿,爱青春的美好,爱心中之倩影。您以蕙质的审美眼光,打量自然季候,打量红楼众钗。

  因故,贾母之情态,于荣府乃至整个贾氏家族的实权身份,并无违和感。

  琉璃雪国,红光隐约,斯人,斯景,与心中所念之人,笑谈风声,波荡于心,茫茫的诗意有了落点,落红随流水的文本深意便也昭然!

  通览红楼,宝琴,确是一百零八钗中当得起沁芳的女子。

  宝琴,生于富商之家,走遍四山五岳,出过洋,见过大世面,才情过人。父亲生前,将其许给了梅翰林之子。

  她披一斗篷亮相,一出场就惊倒众钗,彰显其艳。

  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晴雯评说,探春之论,宝玉急切的宣扬与喜悦之情……无不传递着一个讯号:宝琴之艳,赶超了钗黛一等绝色人物。及至第50回,一幅新靓的立雪图,由贾母之口郑重地托出,可谓是受之无愧。

  贾府,人人都有一双富贵眼。但,居于贾府金字塔顶的贾母,却是个奇葩。

  贾母,有一双审美的眼,不但尚画,也尚诗。

  “芦雪庵即景五言排律联句”一局中,众星托月,那月非他,正是薛宝琴。且读,薛宝琴的《咏红梅花》(得“花”字):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一首婉约、沉郁又不失浪漫的佳句,却把凄香的梅洁、清艳的雪品,清供于人前,进而将抑压的爱与人权的平等,升提到生命平等的奥义上来,成就“阆苑仙葩”之旨。

  雪琴诗如其人,咏真真女儿国诗,暖香坞的诗迷,可当得起艳冠群芳,不输于争联的湘黛。

  “这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史大姑娘话中有话,亦可印证贾母爱之隐衷。

  何况,薛宝琴又像极了一个人——贾元春:对胞弟慈爱,以贤德待人,才选凤藻宫,光耀贾氏家族门楣。

  “宝琴立雪图”,就是元春的姿影、美好的时光回放,怎不勾起老祖母的殷思,故念?如此佳丽,怎不讨老祖宗喜?于是乎,贾母心生补画之念,让惜春“一笔别错”,铭记“活”史。

  贾母,有一双审美的耳朵。

  第四十回中,搭戏台:“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听笛子:却是叫人“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唱《寻梦》,也是特地叮嘱(芳官):“只提琴与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

  贾母,有享受生活的热情。

  有烤鹿肉的、有赏雪的、有唠嗑儿的、有联诗的,这等闲情雅致,怎能落单了贾母?

  她戏说自己是个老废物,其实,她的心,和姑娘们一样,贴着生活,爱眷生活。

  忽然带着五六个小丫鬟,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不期而至。。。。。猜谜,打牌,听戏,哪儿热闹奔哪儿,威高雅兴的贾母,岂会辜负良辰美景?

  贾母,有多姿的美感、重情趣的生活艺术。

  游园时,贾母见黛玉的窗纱旧且不协调,吩咐换上“软烟罗”。茜纱薄如蝉翼,映着参差竹影,凝眸一瞅,别有诗情在其中,恰与黛玉的性情服帖。

  贾母吩咐鸳鸯:“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纱桌屏,石头盆景,墨烟冻石鼎,水墨绫帐……替换了宝钗的“青纱幔帐”,依然是素净的,但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热情。

  尚雪,尚画,听曲,尚美……贾母有疼孙辈之心,更有一腔的真趣与雅意。稍加留意,便不难明晰她之“讲究”,骨子里时隐时现地有着另一个黛玉或宝玉,也因此他们会同气味,共情趣,惺惺相惜,一直走进对方心里去。

  饯花盛会,操持生日,带刘姥姥逛园子……与人为善,自由行止,怜贫恤老,自爱以爱人,追求诗意日常,就是贾母的生活美学,也是她的处世之道。这般有情味、仁爱的长辈,与水作的骨肉之诸钗,自是贴心,乐融,亲缘。

  于寄人篱下的黛玉而言,贾母就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外祖母,送药,送钱,换窗纱,嘘寒问暖,吃喝拉撒睡,一切都是妥妥善善的。

  纵有贾母的偏宠,黛玉终没熬过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境遇,病弱的她,来不及践行什么“木石前盟”,生命之火就萎了。

  偌大的贾府,隐匿着一群出自宝玉骂口的“鱼眼睛”,即由珍珠衰变而成的“死鱼珠子”。红楼中,确然有这一群趋炎附势的异类——她们没有隔着水听笛声的艺术细胞,也没有博爱、怜香、惜玉的人品,她们有的是一双富贵眼,不待见美,仇视美,甚至戕杀美与善。王夫人撵走晴雯,逼死金川;赵姨娘巫术害人,欺辱方官;王宝善家的撺掇抄检大观园,一桩桩一件件,袒露出一个烈火喷油式败落家族的生命底色。

  贾母寿终,贤德妃薨逝,黛玉夭亡,宝钗“金簪雪里埋”,宝玉“悬崖撒手”,以及贾府繁华终结,家运败落,果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茫茫雪海的白,莹透,清浅,明亮,洗心。曹雪芹写景状物,善用辞格,比如雪景,比如诗词,作为推动情节开展、层进的道具以隐喻书中人物的才华和命运,具有妙不可言的象征和符号意义。总览红楼,关于雪及诗词文赋19处,尤以“立雪图”、“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最是动人,不但素描了众钗的才貌双全,还刻写了贾母的生活美学,既推动了情节的展开,也成为贾府盛极而衰的转捩点。

  后现代的今天,于爱与欲望的竞奔中突围,慢享“鸟惊庭树,影度回廊”的闲适,情织“红消香断有谁怜”的轻愁,安渡“捧心西子玉为魂”的流年时光……

  身葆一颗琉璃心,隔岸花分一脉香,同余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