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风呼呼刮过,把厚厚的阴霾撕开了一道缝,时隐时现,天空一轮浑圆的月亮窥视着人世间,仿佛欣赏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狗儿娘望着月儿心头一阵惊悸,于是就愣怔起来,月亮是我,我是月亮,我俩是个圆吗?说圆,它又残,说残,它又圆。

   哦,北方的明月镇,那是一个隆冬时节,暮色中天空飘着雪花,世界一片朦胧、凄迷。人是雪花吗?飘落在那深深的山里。从此,就跟大山相伴了三十多年。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三十多年啊,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如今我老了吗?人才到中年却染上了满头白霜,大山般的皱折在我额头上延伸、泛滥。哦,我,我的天哪。

   狗儿娘抚摸着三十多年前的照片,说什么呀?泪珠儿花儿似的开放在发黄的照片上。她又回到了盐河滩,从北方到故乡,像个梦,像走了一个大圆圈圈!

   狗儿娘始终凝望着天空上的阴霾。狗儿娘的心和不安宁的风一起流浪哀号。

   秋天在幸福的人眼里是收获,是肥硕,是一派金黄金黄的璀璨。可她觉得凄凉、孤单。离开狗儿爸又要迎接一个男人,他和他都是男人,可她却挣扎于两个男人之间。女人的天空太狭窄,女人的命运往往受他人的左右。她爱他又恨他,最初把爱给了他,离别盐河滩无一日安宁,但又觉得是一种光辉的痛苦,她的心太软,又太狠。

   那些年,狗儿娘嫁给了狗儿爸才十六,狗儿爸二十。爹说人家原先是大家主,如今日子也殷实,咱这是高攀了呢。这人精明,爹说嫁给他不会受穷。无奈她就嫁了,谁知后来受了罪。

   那年月暴风骤雨,晴天霹雳;那年月热的人们像中了暑。不,其实,那天很冷很冷,冻的人们都麻木了。突然,那么一天有人把狗儿爸押走了。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在他的姓名上打着红叉叉,像刑场上宣布枪崩的人。倒是没枪崩,浑身脱了一层皮,人也走了样。

   狗儿爸说,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狗儿娘说,不,狗儿还小,你不能绝情。

   狗儿爸说,我啥也不要,就要狗儿。

   狗儿娘不走,他抢走了狗儿,像疯子。他先是大笑,笑了哭,喜怒无常。狗儿娘怕极了,这日子咋过?爹说不跟他受罪了,跟他拉倒。无奈,后来就拉倒了。

   狗儿只是哭,他还不知道狗儿娘要抛弃他,要去北方给他找个爹。这不是我的过错。怎么能说是我的过错呢?狗儿,你快长大吧,长大就知道了。人生如山路、如河流、如月儿,月月月圆逢月半,月月月半逢月圆。只是圆的时辰太短啊!

   离开狗儿爸,我往哪儿嫁。爹说总得嫁人,也不能乱嫁。娘哭了一夜,爹抽了一夜的烟,烟雾塞满了一屋子,让人透不过起来。爹说给你表叔写信。表叔回信说行。最后爹说去吧。于是,狗儿娘跟着表叔去了北方,泪珠儿洒在地上,一直流到北方,结了冰。表叔楞把她塞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一夜,狗儿娘很害怕,男人胸前长了一溜黑毛,酒气醺醺的一把抓住她,撕下一块肉胡乱塞进嘴里。他冲着她,瞪着贪婪的血红的眼睛。原来他赢了表叔的钱,黑心的钱,昧心的钱。那一张张纸币比我贵重?钱少了人要幻想,钱多了往往出事。爹一辈子盼望发财,可他一生很可怜。夜里她不敢睡,总觉得有一只狼在撕咬她身上的肉。有时候她恨他去赌,有时却盼着他去赌,一夜夜别回来才是,她可以好好睡、也可以静静地望着月亮做许多梦,想爹又想娘,想狗儿跟他爸。深山的夜太寂静。月亮是我,我是月亮,我俩是个圆吗?

   这一年她生下了柱儿,柱儿不知道哭闹,柱儿爸不闻不问,只是上医院去看他的手,说是手总是颤抖,说是抓牌抓的。

   寒风舔着地皮、山林,对着木板房咆哮。冬天来了,狗儿娘被囚在深深的山里。又要等到明年五月才能出门,雪,一下就是一米多厚,路要由马来躺,人才能走。风撕扯秃树枯枝,茫茫雪野阴霾弥漫。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女娃,叫叶儿,叶儿可不是柱儿爸的,却是她心头肉。

     二

   一阵风吹过,秋色染红了大山,她感到山的温存,树林的柔情,蘑菇的清香。

   这天柱儿爸颤抖着手对她说,你要觉得闷,就上山去拾蘑吧?狗儿娘愣了。然后他又说要出门做生意,待些日子才能回来。狗儿娘轻松地喘了一口气,狗儿娘恨他。几年来他来来去去从不打招呼,好像她不是他的女人,唯有他想了才是女人。他的手颤抖的更凶了,今天这是为啥?她上山了,绿的云在山顶上跳,水在山腰里唱着欢呼她。漫山遍野轻歌曼舞一般,湿润的景象犹如温存体贴的男人的手抚摸她的脸,她真想哭。这么多的树,针叶松、阔叶松、黄花松,还有那没人高的花草。路在哪儿?到处寻找着路,像只被人追赶的狼。拼命喊,没有回音,山太高,树太密,她太累了。日头发红了,星星跳上天幕,田野都是阴森森的树影,人似的跑动,旋风般的鬼哭狼嚎。她这是怎么了?啊!一只熊,它向她扑来……

   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个野人,把狗儿娘抱到了山洞。他赤身裸体,一串树叶遮住了半个身子,肩膀被人砍了,流着绿色的血。狗儿娘醒来后眼前一片黑暗,一道缝儿透着一缕光线,渐渐地她清醒了,看见一堆火光,野人在烧一把刀子,然后把烧红的刀子捅流血的伤口,肉在肩膀上飞旋,像一束艳丽的杜鹃。他身上竟是豆大的汗珠儿顺着他隆起的肌肉流淌,犹如山洞里滴下的泉水,叮咚作响美妙悦耳。野人双眼喷着火舌一般,像飘然的红绸带在她眼前飘来舞去。狗儿娘闭上眼睛,吓得缩成一团,可她仍清醒着,隐隐觉得身上发沉,又像垂挂在云里,热气直扑她的脸。她疲惫地静静地听。晕乎乎的柔软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热浸润着她的身心,又像寒风砭骨入髓般,让她惊悸,心儿在砰砰狂跳,眼眯着,脑子里出现种种慌恐与杂念,顷刻间又被抹得空空荡荡。她焦灼、失望,但又有一种燃烧的渴望驱使她、折磨着她,仿佛胸膛里喷火一样,掩饰不住那封存已久的青春生机与冲动,在极度不和谐的旋律中觉得昏昏沉沉、如醉如痴,仿佛走进了水晶宫,被水雾托着,实现了她自由飞翔的梦幻!

   刹那间,空气凝固了,远天远地昏暗而遥远,一切显得空旷冷清,单调寂寞,狗儿娘想大声呼唤,然而,她没动,犹如冰板下缺氧的鱼儿被钓上了岸,只顾张开嘴,好让眩晕的大脑冷静下来。然而,这样压迫自己总是徒劳的,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压着她,她无力推开,显得无可奈何,她说不请是来到哪儿?我是我吗?我怎么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安全感,分明也是一种不可抹杀的力量教她兴奋异常。这异常的兴奋在温热中蠕动着浸入血液,那么柔情神奇。她忘掉了恐慌、忧郁、孤独、伤心,变得快乐而幸福,脸上涌现从未有过的红润。她终于醒来了,那声音犹如一只空铁桶在山洞里滚动。她感觉一种声音包裹着她,但也感觉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只长满黑毛的胳膊搭在她的胸脯上,喘着粗粗的热气。她惊慌地跳起来,仓皇地跑到洞口,阳光使她睁不开眼,她在跑的一刹那闻到一股汗味儿,像狗儿爸身上传出来的气息。慌急之中用手捂住裸露的身子,那个野人叹息了一声,然后把她的衣服扔了过来,胡乱套在身上跑出洞口,发现一只死熊和她那只采蘑的篮子。她努力回忆着,啊,几天了?她迷了路,碰上了一只熊就吓晕了。此刻,她才明白他身上的伤口是熊爪子抓的,他曾和熊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狗儿娘感激地一笑,我该回家了。她走出老远,回过头看时他仍跟着她,她停住了,瞪大了双眼,你……

   我送你出去,不然你要迷路的。

   狗儿娘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穿过树林又涉过一条宽宽的饿河,河水很浅,只到脚脖子。他立住了,他说我不能送你了。她瞅了瞅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狗儿娘想约他到家里做客,好好谢谢他,她家里有酒。她想哭一场,想向他倾诉心里话,可她又不敢,她怕柱儿爸扒光她的衣服,抽她的嘴巴。野人说,我是逃犯,你去报告我吧!

   狗儿娘摇摇头,笑了笑走了。

   以后路熟了,狗儿娘总来。他很少说话,总是沉默。后来她怀了孩子,再后来就生了。野人说叫叶儿吧,你看山里的红叶、绿叶、黄叶,多美,作个纪念吧。他勾住了她的心,她每天上山采蘑去,心却常常在山洞里。

   有一天,他阴沉着脸说,你以后别来了。她愕然,他有点颤抖,他跪在她的面前,他说他要去自首,你等我吗?我……我,他浑身哆嗦,舌头僵直得说不出话。随着一声枪响,子弹在山洞里尖叫着,在岩石上划出了一道子火星子。狗杂种你给我出来!有种你给我出来!

   原来是柱儿爸端着猎枪堵在洞口。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知所措。不要怕,有我呢?叶儿爸挽着她走了出来。两个男人对峙着,柱儿爸端着枪,你这个杂种,敢睡我的女人,你说咋办?

   你说咋办?

   咋办?一个是一枪打死你,一个是你拿钱来。

   野人嘴角动了动,划过一丝轻视的讥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有种你开枪吧!她是女人,别吓着她!到那边去。

   两个男人来到一片空地,相隔十几米,犹如两条狼,她尾随而来,抓着柱儿爸的手,求求你,放下枪,别……要出人命的!

   野人怒吼着,不要求他!你给我过来!

   狗儿娘,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跑到叶儿爸面前,求求你,你……

   臭女人,不要求野男人!快过来,不过来我开枪了!

     三

   野人一只手抱住了她,闪电般躲在了树后,随着枪响之后,柱儿爸瘫在了地上,拼命地嚎叫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原来,叶儿爸见柱儿爸扣动扳机前的一刹那甩出了一支匕首,尖刀直插他的手腕。她跑了过去,柱儿他爸,柱儿他爸,你……鲜血涌流,染了她一身。她愤怒地盯着野人。你干啥杀他?

   我没有杀他,不这样我俩都没命了!说着他从腰里抽出一叠钞票扔在了脚下,拿去吧?柱儿爸爬了过去,顾不得流血的手就去捡钞票!叶儿爸一脚踩住了柱儿爸的手。记住,以后不要打我的女人!

   柱儿爸抬起脸,你的女人……哦,可是。说着他只顾捡散落一地的纸币,捡完爬起来就匆忙跑了!她看见叶儿爸也走了,她追了上去呼唤他,他头也没回。

   狗儿娘和他来到了洞口,两眼冒火一般,你是聋子?

   不,我是叶儿她爸!说着走过来猫腰抱起她进了山洞。

   后来,他说盐巴吃光了,你回去弄点来。

   狗儿娘信以为真,就回到了家。柱儿在门口坐着,眼不眨,痴呆地望着天,他是个白痴。柱儿爸的种子,她心里清楚。柱儿爸天天醉酒,吃红了眼,赌光了家就拿她出气。这下可好,柱儿手捧骨灰盒,原来为了还赌债,跟表叔合伙去贩煤,车在山道上翻了,表叔也死了。狗儿娘没哭,她仿佛有预感,总有一天他会出事的,没想到他会这样死。想起过去的岁月,她的心格外平静。回到山里她却没有找到他,山洞里什么也没有了。她哭了,叶儿她爸,你为什么抛下我呀!没有男人也要活,她带着柱儿和叶儿苦熬岁月。

   叶儿出嫁了,仍然不见那人的音信,真是个野人!

   一年的春天,有一个陌生人开着一辆车来到她的家门口,西服革履,长得像狗儿爸,她心里一热,仿佛在哪见过,一时又说不上来。她用手打起眼罩望着,你是……

   狗儿说,我是狗儿呀!这是你跟爸的合影照片,娘,我找你都找了十多年了!

   真是狗儿,她顿觉眼前一片黑,满眼金光乱跳,真是狗儿!你爸还活着?

   活着。爸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去!

   不,不不……

   娘,他呢?

   柱儿爸还是叶儿爸?

   狗儿楞了,泪珠汹涌地落下来。娘——

   不,不能……

   娘,狗儿跪下了,双手抱住她的腿,她抚摸着狗儿的头,哭了,只有泪,流不尽的泪。不是说女人有的是奶水,有的是泪水吗?因为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执拗不过狗儿,还是答应他回老家,回到她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娘儿娘一天天衰老,看着墙上的影子,日子一久变成了一幅画,那画上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把心给了狗儿爸,把肉体给了柱儿爸,把爱给了叶儿爸!我是月亮,月亮是我,我俩才是个圆。

   月光流了一地,风儿轻轻吹着,却不见他归来。叶儿她爸,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怎么能忘记和你相处的日日夜夜啊!他才三十多岁,其实很老了,灰黯的脸和野人一般的模样,谁知他隐藏了多少年。犹如一株小松树,被风雨摇撼着,可他却顽强的挣扎着、生存着。狗儿娘至今不知道他为何跑到深山里,她只知道他健壮、温情,在孤苦伶仃的日子里,在她生存受到威胁时,他为救她几乎丧命。为了他,我可以不回去,是因为我你才去自首的吗?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他才是真正的男人。

   狗儿娘哭了,跟着狗儿告别了北方。

   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搁在大山里了,她能不依恋吗?看到狗儿爸,他一点也不老,年轻人似的脸上挂满了红润。

   你回来了?让你受苦了!

   狗儿娘以为她们会抱头痛哭,然而,狗儿爸轻松地说,一晃三十多年,像作了一场梦,醒了后你又回来了。儿子都当爸爸了。

   啊,一切都陌生了。狗儿娘伫立在楼上的阳台上,望着城市一样的盐河滩,心潮起伏,往事不堪回首,只是没见到爹娘,他们太累了,睡去很久了。

   春天来了,树叶绿了,小河在村头静静地流着,一群群鹅儿鸭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嬉戏。或许是风景依旧,苦尽甘来,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北方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如今我回来了。

   狗儿娘梳理着头发,生我育我的盐河滩呀!我老了吗?

   狗儿爸举起酒杯说,不,不会老的。

   狗儿爸带着狗儿娘沿着家乡的小河四处眺望,她发现了一株盛开的天女木兰花,像北方的花,山里的花,怪美的,但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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