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我的寓所附近,有两条世界著名的河流,一条叫东河,一条叫哈德逊河。在东河,可以看联合国大厦,在哈德逊河,可以看自由女神像。当然,人们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还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譬如我,就常常在两条河水的粼粼波光中,看见另一条河向我闪闪发亮。这条河,就是辽西平原上的绕阳河。

  到美国后,有时我跟老美打趣,用囫囵半片的英语略抖咱国一小包袱,老美居然嘎嘎笑个不停。然后问我,中国人都像你一样爱开玩笑吗?我就说我是最孬的一个,但凡好一点的都不敢派出来,怕把你们一州又一州的人都笑岔了气于心不忍。说这话时,我往往想起苦中作乐、笑口常开的绕阳河父老乡亲。美国是既富裕又幽默的国家,但有些老美却据此认为清贫的民族像缺钱一样缺少幽默。他们忘了,幽默是全人类的天性。幽默与资金截然相反,是谁也不能垄断的。

  绕阳河的人勤劳朴实,诙谐爱闹,喜欢聚堆儿。

  诙谐这种东西,和妙龄少女一样,最耐不得寂寞。少女思春,诙谐思群。天下这么大,还没听说有谁关起门来一个人孤孤零零偷偷摸摸诙谐的。单人牢房里的乐天派如果想幽上一默,也得趁狱卒送饭时抓紧进行。

  那时绕阳河还在人民公社治下。作为一种废黜多年的生产方式,人民公社纵然有一千条缺点一万条错误,但至少有一条让人怀念的好处,就是给生来爱热闹爱开玩笑的绕阳河人提供了天天聚集在一起的良机。春种秋收,夏锄冬储,田间地头,场院队部——绕阳河叫“队窝子”,不时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笑声。一根高粱垄长得一天铲不完,即使铲完了明天还有一根更长更荒的。一顿饭俩大饼子一疙瘩咸菜,顶多还有两根筷子。大米干看(干饭),粉条留着(溜子),鸡蛋搁着(膏子),猪肉走着(肘子),人再不逗个乐子解解乏顺顺气,人跟牲口还有什么区别,吃草与否?打响鼻与否?

  不知为什么,绕阳河往往用“屁”和“泡”这两个字来形容与开玩笑有关的事情。“这小子挺屁”,“那家伙挺能泡”,所指的都是嘻嘻哈哈能开玩笑,没有什么贬义夹在里边。如果愣说有贬义,也是一种亲昵的、笑骂型的贬义。

  能泡的人是红花,经得起泡的人是绿叶。有了这两种人,人群才更像人群。我比较幸运,在知青时代,以及后来在工厂、在大学、在机关,总能适时遇到红花和绿叶,从中得到无穷的欢乐和慰籍。

  绕阳河红花一丛,小强子最红。

  绕阳河绿叶一岸,福德子最绿。

  小强子土一点说是屁小子,酸一点说是传播笑声的使者。这个十八九岁的娃娃脸小个子仿佛就是为了开玩笑才生到世界上来的,肚子里什么也不装,单装一样东西:俏皮话或曰“屁嗑儿”。小强子是最受欢迎的人,他在哪儿干活哪儿热闹,于是派工时便得不到看青、铡草之类游兵散勇相对自由的俏活,而是永远跟着大帮劳力一起行动。他能讲一囤子笑话,荤的素的全在行。素的清新活泼,老少妇孺咸宜,拿到县委去也挑不出毛病。再往上就不好说了。级别越高越有水平,越能控制笑。笑也有级别。像我们这样咧嘴傻笑的一看就是一百级以下的基层群众。

  我特没出息,小强子那么多优秀的素型玩笑我大多忘了,偏馋猫似的记住些荤的。荤的不登大雅之堂,偷嘴和尚吃肉得鸟儿悄儿地嚼。比如东北乡间流传的“四大”型顺口溜系列:四大蔫、四大硬、四大舒服、四大累、四大红、四大黑,等等。每一套的头三句都挺家常,仅起铺垫作用,末了一句准下道儿,令人忍俊不禁又羞于复述。这种顺口溜小强子知道的比谁都多,能一口气说出几十套,其中仅四大绿这一套不沾荤腥:

  青草绿,

  西瓜皮,

  王八盖子,

  邮电局。

  素则素矣,却似乎对邮电这一行业有不敬之嫌。幸而只是逗乐,吃农业粮的占一点吃皇粮的口头小便宜而已。如有人笑说小强子贬低人民邮政,小强子就说他贬的是败家的皇帝——跟洋鬼子干仗没能耐,连穿衣戴帽这么点儿事也办不利索。当初那么多颜色,挑什么不好,单挑了个西瓜皮色儿,害得邮差从清朝一直绿到民国,从民国又绿到解放。迟早得当四旧破了,改个红色儿的。人多量大红颜色儿怕不够用,就得暂时穿一段粉红色儿的。

  “同志们哪,”小强子噗噗吐了两口气,给想象中的麦克风试试音,“国家有困难哪,要体谅啊。一穷二白嘛,粉红色来之不易啊。”

  小强子还擅长一种极特殊的猜谜游戏,叫荤闷儿素猜。

  歇气时,大家在地头横躺竖卧,嘿喽气喘。 我们几个男知青凑到小强子跟前,听他的笑话抽他的烟,偏又不会卷,灰绿色的“蛤蟆癞”在狭长的烟纸上一疙瘩一疙瘩,活蛤蟆似的不肯就范。小强子于是飞快地卷好几枝松紧适宜的喇叭筒,每枝都留出个三角形纸边儿,一一递过来,让我们自己用吐沫粘牢点燃。然后说:今天来个绝的,考考同志们的觉悟——

  叫你上炕你不上炕,

  你要上炕就攮上。

  攮进去生疼,

  **通红。

  你们猜这是干什么呢?说完环顾四周,面容严肃。

  我们在粉干的土坷垃上面笑得死去活来,思路惊人的一致,七嘴八舌,纷纷指向人生那件大事。

  小强子抚掌长叹,无比惋惜地说:

  “年轻人哪,警惕啊,别犯错误啊。”

  大家如狼似虎扑上去按住小强子,逼问答案。

  小强子满身满脸是土,一字一顿地说:

  “杀、猪。”

  于是人们又笑得死去活来。笑声中我不解地问:

  “杀猪怎么在炕上杀呢?”

  “不是在炕上,是在炕桌上,”小强子解释,“绕阳河杀猪都在炕桌上杀。把炕桌从炕上拿下来,把猪放到桌上,扑哧一下,记住了,捅这儿。”他用指头点点自己的咽喉,“别乱捅。”

  接下来的几个谜语和上一个的功能毫无二致,都是在迷面摆出一串串挺蝎虎的字眼,引诱你不得不做非分之想,而在谜底却出人意料地托出刷牙、洗脸等极其平庸无奇的事项,从而使得小强子有机会一再痛斥我们的世界观太成问题,的确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来好笑,我的青春期教育,就是在这种奇特的玩笑方式中进行的。我后来在工厂宣传科和政府部门写总结材料,那些深为各级领导赞赏的一揭二摆三提高,五讲六议七对照,以及四个批判、四个可靠、四个大变、四个不要等等,也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小强子们的顺口溜四六句。每逢得到上级夸奖,我沾沾自喜之余,总是惴惴不安,有贪人之功为己有的心虚感。用今天的话说,仿佛侵占了别人的智慧产权。

  有小强子在场的地方,几乎总能看到福德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微笑。他肯定不止一次地听过这些谜语或笑话,但他从不抢话,从不夺戏,他生来就是给小强子这种人配套用的。

  福德子那时二十多岁,笨嘴拙舌,黑瘦能吃,光棍,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一个老奶奶,都是一杠子压不出个响屁的木讷之人。祖孙三代厮守一个空落落的土屋,死静死静,从早晨起来到睡觉时分统共说不了十句话,不外乎吃饭、喂猪、挑水、止灯之类。福德子就不愿在家囚着,有事没事总往队窝子钻。开会、上工第一个到,分病马肉或老母猪肉也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通常是小强子。我们的青年点就建在队窝子院里,有时小强子和福德子也到我们这边坐坐。

  小强子虽是绕阳河著名的泡将,在泡字上却也有一怕,怕就怕一不小心泡过了火,被泡的人呛不住了,一急眼,大家都讪了吧唧的。所以在同辈人中,小强子最喜欢泡福德子,偏偏福德子又最经泡,承受能力最强,总是笑呵呵的。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有一次开会,主持人尚未进屋,小强子捞起一张报纸,才看一眼,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上面有一封**,是给福德子的。众人一听来了兴趣,让小强子念一念。小强子干咳两声,张口诵道:“福德吾儿,见信如面……”众人大笑,福德子也笑。我问福德子,人家那么占你便宜,你咋不急眼呢?福德子笑说急啥眼急眼,人是闹着玩儿呢。

  福德子对城里人非常敬重,路上见了知青,便偏了身子叫知青先过。队窝子里见了知青,便让出炕面叫知青坐。见你客气,就使劲拽,铁硬的大手把你的胳膊箍得死死的。福德子最喜欢听知青讲沈阳城里的种种趣闻,太原街的圈儿楼,东北电影院的三层看台,清故宫的大世面(大石面或大十面),铁西区的烟囱林--冶炼厂那两根烟囱最高,冒的烟都能把太阳老爷儿团团裹住,号称中国第一亚洲可能也第一,听得他不断用舌尖去舔黑紫风干起白层了的厚嘴唇,十分向往的样子。

  每逢知青白话沈阳,小强子虽有些神态黯然,却听得非常留意,不再穿科打诨,好像也忘了泡一泡福德子,尽管福德子有时提的问题傻乎乎的,可笑至极。多年以后,即使远隔重洋,身在异国,我仍能清晰地回想出小强子和福德子当时的专注模样。

  小强子出事的那年夏天,天气奇热。

  下午,我们在菜地里起土豆。小强子火走一经,突然议论起毛主席的诗词来。

  “主席诗词那是没的说,个保个的好。就是这一句我弄不明白: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土豆都面了,牛肉才下锅,也不赶趟啊。等牛肉烂乎了,土豆早炖飞了。”

  当时大家哈哈一笑,谁也没当回事。

  不料传来传去,竟传到公社,说绕阳河有人居然对主席思想如何如何。公社不敢怠慢,立即派员前来调查,找小强子到队窝子谈话。

  我们几个不放心,悄悄猫墙根儿底下听声儿。

  开始屋里气氛非常紧张,小强子慌了神麻了爪,支支吾吾的,与伶牙俐齿的往日判若二人。不知是他思维短路一时忘了呢,还是他平素过格的话太多,拿不定主意怎样交代才能避重就轻,公社干部东敲一句,西诈一句,小强子还是懵懵懂懂的不上道儿。公社干部便啪啪拍炕桌,说小强子不老实。这时忽听有人大声喊道:

  “小强子没反毛主席,他就是说,就是说,说……”

  “就是说什么?”

  “说、说毛主席不会炖肉。”

  静场片刻,哄堂大笑。

  我们抬起头,贴着窗格子往里看。其实不看也能听出说话的人是福德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闯进去的。

  福德子站在地当央,磕磕巴巴讲那天土豆地里发生的事。两只手可能情急中没地方放,便紧攥着两条裤缝,裤子皱巴巴地上提,露出黑瘦的踝骨。

  公社干部问队长,福德子是谁。

  队长说福德子是贫雇农,家里连出五服的亲戚都算上,也没有一个有钱的。

  公社干部命福德子出去,说没他什么事。

  福德子却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小强子是好人。

  我们几个知青也趁势进去求情,只见福德子比别人矮了半截身子,灰黑的旧布衫后背一圈圈黄白色的汗渍碱痕。

  公社干部让福德子起来,说谁也没说小强子是坏蛋啊。看来,传闻有些走样,小强子也就是个认识问题。

  这时队长指着小强子便骂:“你个小鳖犊子,说你多少回了,就是没脸,欠揍! 整天嘴巴郎唧的,一点不走脑子,逮谁泡谁,连毛主席你也——”

  又换了恭敬口气对公社干部说:“这小子干活还不藏奸,就是缺心眼,孩子嘛。再者说,议论毛主席不会炖肉也不为过,毛主席那是省钱,是把心思都放到革命上了。”

  “毛主席不是说自己,是说苏修,说赫鲁晓夫不会炖肉。”公社干部和缓地纠正,“你们哪,光埋头干活了,学习忒差。”

  “是,是,学习忒差。”队长又狠叨小强子一句:“还不快认错,木头橛子啊?”

  小强子终于从紧张和恐惧中缓过神来,喃喃说:“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通过各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耐心帮助,我深刻地认识到,不是毛主席不会炖肉,是赫鲁晓夫不会炖肉。所以毛主席说不许放屁。毛主席说了,我还屁,我就是赫鲁晓夫的跟屁虫。”

  大家全忍不住笑了。福德子也傻乎乎地笑了。

  事后,队长说小强子摊上好人了。要是换一个狠心肠的人来办案,没二话,先胖揍一顿,解县大狱押起来再说,押起来还是轻的呢。又说,没看出福德子吭哧瘪肚的,节骨眼儿上还真敢造,为朋友两肋插刀,啥都不怕。

  这时福德子信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日后曾广为传播,并被小强子说成是绕阳河第一大名言。

  福德子说:“怕啥怕?咱一个老农民,还能把咱下放到城里去呀?”

  事隔不久,我们结束了几年的插队生涯,卷起铺盖卷儿回城。我们是末代知青,下乡晚,回城也晚。我们走了,绕阳河就没有一个沈阳学生了。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乌秃秃的,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把干枯的苞米叶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话却不多,只是帮着往马车上装行李,再花上粗麻绳,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能买到的最好的香烟了,三角五分钱一盒,烟盒上画着一个工人,还画着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无叶的树枝。

  回城后,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细流的绕阳河。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小强子当年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1059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1059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