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我曾在前苏联文学丰饶的“屠门”里大嚼。但总是因为书中那些过长的人名难以理顺人物之间的关系,甚至连作者的名字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个冬天,合肥罕见两场大雪,到处可以看到人们堆积的雪人以及环卫工人清扫积雪。在郊外行走,居然能看到因风吹而腾起的雪雾,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场景了。这让我想起了早年看过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肖洛霍夫笔下的雪景,“在顿河沿岸陡立的岸坡上,有一块突出的被称为‘偷儿崖’的山坡,冬天的寒风在这个山坡上旋舞、吼叫。风从山顶秃秃的山岗上吹来一阵一阵的雪雾,把雪雾堆积起来,一层一层地堆上去。雪堆高悬在断崖上,被太阳一照,像砂糖似的闪闪发光,黄昏时候雪堆变成了粉红色……”

  于是,从书房找出了肖洛霍夫四卷本《静静的顿河》。从第一场雪飘到第二场雪停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重读了这部140万字的长篇巨著。肖洛霍夫在这部作品里描述了从1912年到1922年顿河地区哥萨克在十年战争动荡中蒙受的灾难,涵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苏联国内战争等重大历史时期。《静静的顿河》全面真实地叙说了那段历史时期顿河地区哥萨克的社会状况和百姓生活,结构纷繁庞大、画面辽阔、内容丰硕,肖洛霍夫以悲悯的情怀为世人留下了一部人性与人道主义英勇悲壮的史诗。

  哥萨克是一群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上俄罗斯南部和乌克兰一带的游牧群体,是一个具有独特历史和文化风俗的地方性人群。他们骁勇善战,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肖洛霍夫笔下所描述的就是生活在顿河流域一带的哥萨克人。哥萨克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民族,他们是不堪忍受沙皇和地主欺压的一群农牧民,为了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逃到了荒凉无垠的东欧大草原。然而,哥萨克又是一个十分矛盾的群体,他们一边追求自由,反对朝廷,但当他们被沙皇收买后,一边又甘之若饴地做起了沙皇的党羽走卒,为沙皇效力。他们不畏艰辛,不怕吃苦,勇于面对死亡;他们热爱自然,珍惜生命,却又肆意杀戮;他们心存正义,却又暴戾恣睢;他们忠贞爱情,却又放荡不羁……肖洛霍夫以客观真实的态度,让读者全面洞悉哥萨克优秀的品质和劣根的禀性,使人对他们充满敬意的同时,又予以同情、怜悯甚至叱骂。从十六世纪开始,哥萨克镇守边疆,沙皇给予他们免除劳役赋税,赐予奉禄和土地,他们成了沙皇的兵源,由于身处边疆,他们又形成了相对自治半军半民的特殊阶层。独特的历史和地理环境使得哥萨克固步自封,但他们酷爱自由,粗豪率直。他们在追寻自由的同时,但又成了沙皇用来泯没自由的工具。

  小说的主人公葛利高里就是在这样矛盾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一代青年哥萨克的代表,他桀骜不驯,刚正不阿,有正义感,有责任感,有民族归属意识。但同时,他弄不清历史的左与右,在所谓的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动摇徘徊,被历史左右,难以自拔。短短的几年间,葛利高里两次参加红军,又三次叛乱加入白军,最后身处绝境沦入了散兵游勇的逃匪之帮,直至无路可逃。毋容置疑,是残酷的历史,也是哥萨克本身的秉性,造成了葛利高里等一批哥萨克悲壮多舛的凄惨命运。就如同他自己感慨的那样:“我从1917年起走的就是一条弯路,我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在白军司令部里,我是一个陌生的人,他们始终对我怀疑……可是后来在红军里,我遭遇同样的不幸。” 以葛利高里为代表的一批哥萨克徘徊动摇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追溯起来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和他们自身的主观原因。他们既是平凡的农牧民,又是私有财产的持有者,所以他们的政治特点是左右摇摆。其实,他们与“革命”之间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深沟,自由平等的劳动观念又使他们同白军方枘圆凿。他们凭简单的想象企图谋求一种中间道路;愚昧封建的传统生活习惯和利益驱使,使得他们天生目光短浅,对政治无知,因而不明是非善恶,他们勇猛鲁莽的心灵运动始终建立在矛盾与斗争之中:他们厌恶白军的反动本性,又对红军的过激行为不能容忍。因此,在设身处地的行为中常常处于被动而无可奈何。就像葛利高里在克里摩甫斯基战役中面对他挥刀砍杀而倒下的一个个死伤者趴在地上大哭:“我杀死的是什么人呀?为了上帝,砍死我吧。” 一次次残酷的战役使得他对战争厌倦,几次想放下武器。但是当时的环境又迫使他一次次重新拿起武器。葛利高里在极度复杂的矛盾中一次又一次驰骋沙场。

  小说中除了葛利高里之外,还有众多人物,上至将军,下至庶民百姓,个个栩栩如生。干练沉着的施托克曼、对革命满怀信心的彭楚克,乐观勇敢而又莽撞偏激的珂晒沃依,令人掩卷不忘。彼得罗的固执粗鲁,米琪喀的凶暴下流,李斯特尼茨基的阴险狡诈,也都入木三分。妲丽亚卑劣无耻,阿克西尼亚热情奔放,娜塔莉亚善良稳重,杜妮亚希珈天真活泼,这几个哥萨克妇女形象被描写得活灵活现。肖洛霍夫笔下风起云涌的哥萨克乡村生活,酣畅而悲壮,读者跟随着作者的喜怒哀乐一同摩挲生活的无奈疾苦与悲欢离合。肖洛霍夫文字中飘溢着那片土地的神情和传奇,无论是生活的深度和广度,都堪称是史诗性作品。

  通篇翻阅《静静的顿河》,让人感觉最深的是极端残酷的战争场面。哥萨克在战争中席地而眠,饥寒交迫,常常命悬一线,战争也让他们扭曲了人性。亲人们在恶劣的社会背景下,颠沛流离,一个个凄惨地死亡。极不平静的顿河演绎了硝烟弥漫的残忍,击碎了哥萨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欢歌和美梦,河边的草原上浸染了数不清的血泪和仇恨。

  爱恨情仇是人生中不可回避的话题。肖洛霍夫在书中不惜篇幅重笔描述了乱世中颠沛流离的爱情和亲情。阿克西妮亚对爱情的执着、娜塔莉亚对爱的无望,以及丈夫奋战疆场时妻子的难以割舍、儿子战死沙场母亲魂断肝肠……小说的结尾,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终于夙愿以偿,他们在满天云霞中踏上了去远方的路,然而,还没走几步,阿克西妮亚就被子弹击中了,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倒在血泊中。葛利高利悲伤绝望到了极点,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掩埋了自己的爱人。他所有的梦想以及一切的一切也随之掩埋……

  合上第四卷的时候,不禁回想起《静静的顿河》开篇部分,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在河边饮马、捕鱼和打情骂俏,他们在蓝天下草原上是那样的无拘无束,在顿河边轻佻快乐,无怨披星戴月的繁重劳作。然而,若干年后,爱情、亲情以及所有的所有都化为了泡影,令人心碎,心酸。看完这篇巨著,无论是宏大的叙事场面还是绝妙的细节描写都让人回不过神来。大到令人心惊胆颤的战争场面、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波涛滚滚的顿河,小到哥萨克们多姿多样的胡子,战马奔驰时抖动的肌肉、战士们聚精会神地逮捉虱子……尤其是在小说结尾时,当葛利高里掩埋了阿克西妮娅后,“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此刻,合肥大雪纷飞,我对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发愣。恍惚间,我又被肖洛霍夫的笔触带到了顿河边那茫茫的东欧大草原上。

  顿河汩汩向前,那氤氲的雾霭、肥硕的鱼儿、临水飞翔的水鸟以及初冻的毛边冰河让人难以忘却。尤其是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芳香的青草和盛开的花朵,那啁啾婉转的鸟鸣,肖洛霍夫均以独特的笔触冲撞人的视角、震动人的耳鼓、呛击人的味觉。打开那一页页气贯长虹的篇章,仿佛顿河草原杂陈的百味从纸面飘溢而至,扑鼻而来。还有那些强烈的村落气息,猪圈、羊圈、草垛,那些被作者誉为“母牛”、“母狗”的女人,或者“他的温顺的牛眼睛”以及“她像山羊一样跑出门去”这样的句子跃然纸上,即便在最壮烈残酷的战争场面,也还是让人念念不忘草原的日子。

  肖洛霍夫用十四年的时间完成了《静静的顿河》。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描绘着顿河大草原。有时,他会停下笔来由衷地感叹,“我最喜爱的大草原,在顿河乡村的低云下连绵不断,赤壁的峡谷蜒婉穿过平原,一望无垠的草的海洋,有着无数小鸟巢般的马蹄印,还有无数鞑靼人的坟墓,默默地注视着周围被光荣埋葬的哥萨克人……我向着大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像儿子亲吻父亲那样的亲吻着这用鲜血浇灌的,完整美好的顿河哥萨克大草原。” 

  因为《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获得了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肖洛霍夫在这部描写顿河流域史诗般的杰作中,以强烈的艺术力和正直的创造性,真实地反映了俄罗斯民族生活的一个历史阶段。”瑞典文学院在给予他的颁奖词中如是说。如今,书中讲述的一切都成了过往的烟云,历史已经远去,我们或许能够凭借肖洛霍夫的文字重温人类那段悲催的岁月,凭吊往日的光荣与羞惭,杀戮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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