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钱!老钱!死哪去了?”这天中午,大疤眼猛丁来了钱虎家,扯着个大嗓门,进了门就喊。

  钱虎心里呐闷,这小子从来不上自家门,今天来干么?敲竹杠么。一到镇上,总有好几个人追上来,大疤眼欠这家的好烟,那家的好酒,甚至还有沙发,家具什么的。这小子买东西哪叫买呀,说是“拿去了嗬。”不付一分钱,也不写个欠儿条什么的。钱虎却直着嗓门说:“有本事你们别给他才好呀。怎么?让我去要钱,去得罪人,你们做了好人啊。吊死鬼搽胭脂,死要面子噢?”还有两个小摊贩求他:“钱书记,大疤爷可是你村的。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一天能赚几个子?大疤爷一来就是伸手几十元,几十元的东西拿呀。”“怎么,书记?书记管替你们收钱?那公粮大肚子的事,你们去代我抓啊?去!去!去找派出所。”“找过派出所了。派出所说大疤眼并没说不给钱,就既算不上偷又称不上抢,敲作杠也够不上,他们管不了。”“嗬!这倒好。派出所都管不了,我能管?你们的钱,你们自己去要……”大疤爷在外面敲竹杠,却兔子不吃窝边草,也就不错。这一点钱虎还是满意的。不过今天呢?

  钱虎还是热情地迎出来:“六七兄弟,啥事哟?”

  “老钱。老子要娶媳妇了,先来给你报个信儿,你到时出来为我作媒啊。”

  钱虎一惊。怎么,娶亲?作媒?先娶媳妇再作媒,哪有这样的事,这媒怎么作呢,谁家女肯嫁你这个邪人。咀上还是说:“好说,好说。可六七兄弟,这作媒的事比不上买东西,去了就能买回来。心急不得,待我替你打听打听,想想办法。”

  “甭打听。明天新娘过门来,到时只要说是你作媒的就喝喜酒吧,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早点来。”大疤眼说完回头就走。

  “啊?”钱虎愣住了。

  作媒?还明天新娘进门了?这小子,撞了魔了么?钱虎真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大疤眼大步流星回到自己家。打开屋门,看着布置一新的房子,得意地哼着“啦呀啦”,从门后提起个沉甸甸的蛇皮袋,从袋里掏摸出一根红电线,捏在手中,哐地关上门。走了几步,又回到门口停了半晌才说了句:“姆妈,你儿媳要进门了。”

  大疤眼兴冲冲向村东赵家村而去。进了赵家村,他狠狠地看着眼前那一幢幢的楼房,心里暗暗说着,别他妈的威风,老子煞你妈的威风,老子也会威风!

  大疤眼径直往赵明家而去。赵明的房子是赵家村最豪华的,金黄色琉璃瓦盖的三间两层欧式组合楼,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玻璃,外墙恰到好处地装饰着马赛克,大理石院子足有半亩地方圆,有假山喷泉,奇花异草点缀着。门开着,一挂漂亮的轻骑搁在门口,看样子赵明还没上班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

  “赵经理,赵经理。”没等答话,他就走进院门,跨进赵经理那装了水晶大吊灯和铺了花岗岩的可容数十人跳舞的大厅。

  春花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她见大疤眼进来没正眼看他,爱理不理的说了句:“找我爸?没看到车放门外吗?他马上要去上班,你到镇上公司去找吧。”

  “春花,找你爸也找你。”大疤眼恭恭敬敬笑着说。

  “还找我?啥事儿?把强强的皮带来了?”

  “春花,去年,你不是说,等我发了财,嫁给我的么?我有钱了,看,这是存折,8万元!”

  “啊?”

  “哈。我熊六七可不比以前啦。答应我,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明天办喜酒。”

  “什么?你神经不好了?我那是笑话,你当真了?”春花这里才真吃了一惊,她丢下手中的活,仔细打量着他。

  大疤眼头发整理过了,吹了时髦的奔式发形,胡子刮得很干净,上身穿了一件花格字西装,打着领带,下身是一条绷得紧紧的特大号牛仔裤,一双特大的皮鞋也上了光,他象一扇门似的堵在门口,须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看样子不象是开玩笑啊。

  “是你亲口说的,等我发了财就嫁我。要是你不答应,哼!”大疤眼的大疤开始充电了。

  春花害怕了。“六七哥,你别发火呀,我爸说是让我嫁刘镇长开汽车的儿子的,还要倒插门。再说,也要我爸同意呀。”

  “我不同意。哪有这样上门说亲的,俗话说,求亲逼债呀。春花和刘镇长的儿子已经谈了,明年一开春就办事呢。”赵明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大疤眼的光临和来意,拎了个大哥大包从楼梯下来,冷冷地、威严地说。

  大疤眼也不答话,他拎着蛇皮袋急转身来到门外,“哐”地一脚锁上了院门,重返回了屋子。

  赵明和春花目瞪口呆。赵明突然大叫道:“熊六七!你要拼命是咋的?”

  “老子要拼命!反正我死了光棍一个,没身份也没地位。老子一命换你父女俩命!和你这贪污受贿砌出来的洋房!”

  “什么?你,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别慌么。这是30公斤朋友送的‘梯恩梯’,也够送我们上天的了。”大疤眼冷笑一声,亮亮手里的口袋,拉了拉手里的红电线。

  “别,别,六七兄弟,不,大疤爷。有话好商量么,我们再谈谈么。”赵明瘫坐在沙发上。

  “老子本来是来商量的,你不同意商量么。告诉你,来前我本不打算满意回去,我写了东西放家里了。”

  “写什么?”春花问。

  “我们的事,是你、老钱和你爸去年腊月廿,晚上10点45分去我家买狗肉首先提出,答应下来的,现在,你们要翻悔,赖帐是不?老子为了你的条件,起早摸黑,千辛万苦才挣了这8万元,死了,人家会同情老子的。”

  “春花,你这缺心眼的死丫头!”赵明把一切恨发泄到女儿身上,想站起来伸手去打她。

  “别动!你做老子的不心疼女儿,我可心疼春花。你把女儿嫁给刘镇长那还没你高的儿子,是想巴结人家。春花我早就喜欢你了,春花到了我家,保证过的比在家还要好的生活。我置办了全套现代化家具,还结余8万元,明年盖比你漂亮的楼房!”大疤眼见缝下足。

  “罢了!春花,死丫头。同意不同意你自个儿表个态。”赵明一时也没了主意。

  “春花。嫁我吧。我会疼你的。这8万元全给你,凭我的力气和名气,你吃不了亏的!”

  春花提到喉咙的心稍稍放下了。她原本也没有什么主意。小时候贪玩不用功念书,常常被赵明打。赵明有个坏脾气,打女儿喜欢打头,所以也不知是春花生来少脑子,还是常常头上挨巴掌,脑子受影响,长大后没有别的女孩那样灵巧,但并不傻。原本上中学时偷偷喜欢过钱全有,但他只是个退伍兵。息了片刻,春花咕了句:“你8万元给了我,保证今后不给我苦吃,我跟你。”

  大疤眼心花怒放,走上一步,把存单塞到春花手里:“我要待你不好,跌进钱家大塘淹死!”

  “半斤八两,倒也配对!好了!随你们便,反正我也丢了五十往六十奔的人了。春花,你今后可别怪我。你妈死得早,是我当爸又当妈把你含在咀里含大的。我保不了你一辈子。”赵明又对大疤眼说:“熊六七,别的我不管了,你得请个媒人出来,堂堂正正娶春花!”

  “媒人早请了,老钱,钱虎。”

  “我……好,你走吧,我要上班了。”

  “别急呀,爸爸。”大疤眼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烟,恭恭敬敬地递给赵明又叫了一声。

  “我戒了!”赵明气不打一处来,好小子,脸真厚。

  “爸爸,还有事呀。你就明天上班吧。明天我们办酒了。”

  “什么?明天?”赵明瞪大了眼。

  “我请人算过,明天是黄道日,结了婚,保准生个大胖儿子呢。”

  “扯谈!”

  “你别不信呀,你们×干部不信迷信,所以才只生女儿呀。”

  “你──结婚证也要领呀,再说,我就春花这一宝贝女儿,出嫁也该置办些嫁妆呀,春节办。”

  “办了酒再去领证儿,人家不领证不照样结婚么?嫁妆么,就不麻烦爸爸了,我都准备齐了。大彩电,大冰柜,大空调,全套家具,什么都有了。要是爸爸真心疼女儿,就给春花几万元作陪礼吧。”

  赵明气得浑身直抖。这小子要人还要钱,贪得无厌啊。

  “爸,我只要一个整数,就10万吧。今后手头短再来家拿。”春花说。

  “10万元?死丫头,我哪来这么多钱?”

  “没有?家里现金就有10万,存折我不要,你不给我还不是贴给野女人么!”

  大疤眼咧着大咀朝春花笑笑。赵明又一次跌坐在沙发里。

  “六七哥,走,上楼看录相去。”春花甜甜的。

  大疤眼却笑着对赵明:“爸爸,打一个电话到公司说一声,我们看录相去了。”

  赵明闭上眼睛,不理睬。

  “我去打。就说爸身体不好。”春花去打电话。

  “死丫头。你敢!”赵明瞪大眼。

  “爸爸,怎么了?以前你陪镇里的在家打麻将,不也是让我打电话给公司说是身体不好的么。”突然,春花又说,“六七哥,我走了就爸一人在家了,你还是做上门女婿吧,爸你说呢。”

  “滚得越远越好!我看不到你们两个活宝倒反可多活几年呢。”

  望着春花去打电话。大疤眼把袋子放到墙角,走到赵明旁边沙发坐下,又掏出中华烟来:“爸爸。”赵明嚯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春花打完电话过来。大疤眼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在怀里。春花说:“六七哥,其实你长得挺帅挺有男子汉风度的。香港人叫你这样的是猛男呢”。

  大疤眼如醉如痴地得意地说:“小时候,有人给老子算命,说老子今后要成大事的。在城里做临时工时,那城里姑娘还围着老子转呐,老子说,春花姑娘是西施再生,比你们漂亮多少倍呢!”

  春花幸福地闭上眼,两人紧紧搂着,亲吻着……

  “那,那炸药──”春花忽然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哪来炸药,那是砖头。”

  “你,你使坏!”

  “这可全都为了你呀。”

  “那,我家的强强呢?你狠心。”

  “那狗可值钱呐,老子哪舍得杀,卖到别处了,三千元。哈哈哈。”

  “那可是我家的狗,没良心的。”

  “那是你爸的狗,钱是你爸的。现在,我把它变成了你的了。”

  “这,这8万元可不是假的吧?”

  “当然不是了。”

  “你一不跑供销,二不干个体,哪来这么些钱呢?”

  “这今后告诉你。我真喜欢你,再让我亲一下”……

  春花跟大疤眼到了钱家大村。第二天大疤眼便请了钱虎和四邻,炮仗放得震天响,酒席摆了五大桌。

  赵明终于没来。

  王胖子喝着酒,笑得咀也合不拢了。外甥还真有办法哩,回来一年多,赚了这么多钱,还娶回了镇工业公司经理的千金。啧啧,姐姐啊,你没白受苦哇。

  赵春花娇美的脸上红晕乍突,心里象喝了蜜。就是房子比自家差点,什么家具都有了。还有这8万呐。马善被人骑,人凶无人欺呀,其实六七也只是名气坏点,蛮邪点,可也是要貌有貌,要身板有身板的,再蛮邪对自己老婆还是疼的。自己跟了他,也算福气了。刘镇长的儿子还比不上六七的肩头高,钱全有人聪明,长得精神,可当了几年兵还不是回来捏锄柄?

  大疤眼格外精神。一天的笑比他廿八年的笑还多。他喷着酒气对钱虎说:“老钱呐!命里注定我熊六七有福份呀。你当个×书记,寻了个猪婆似的大块头,我他妈什么也不当,娶上了春花这美人儿。皇帝是假的福气是真的哩!哈哈哈。”

  钱虎勉强搭讪着,他有心事。马上钱全有那小子可要回来了。大疤眼成了家会安静点了,那钱全有可是文武双全呐。

  六

  江南的春夜,阴冷兮兮的。

  钱家大村人早已不象人民公社的时候了。那时,白天干得再累,每到晚上,男人们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在昏暗的电灯光下,剥着长生果,嗑着瓜子,嚼着蚕豆,在一起“嚼舌头”。盘古开天,张羽煮海,长矛世界,东洋人,美国兵地……总要嚼到深更半夜,才说声,“明夜来”,回去睡觉。那时候,钱家大村都是一式的上辈留下的或土改分得的青砖瓦房,都是一丈二的布票穿衣,500斤的口粮吃饭,饿不着,愁不着。那时候,钱家大村的晚上倒比白天还闹热还有生机。现在呢,一来是农闲,男人们外出的外出了,在家的白天没活干,镇上逛逛,自留地里摸摸,一到晚上精力过剩的男人们除了玩点输赢的麻将、纸牌、扑克,便都早早关了门在家看电视。再没了聚会嚼舌头的闲情逸志了。市场经济了么,有本事的,争天夺地的一年赚他三万五万的,责任田还出钱请安徽人、苏北人来种,盖了楼,买了摩托,呼天喊地;没本事的,种几亩责任田,养只猪养张蚕,瞅空干个小工什么的赚几个零花钱,安安静静。因此,即使是亲兄弟,邻里隔壁的,也学着城里人来,互不串门,家与家之间,分得那么清,那么远。谁也不去管谁,谁也顾不了谁了。

  这天晚上,五百多户人家的钱家大村,和往常一样除了一点麻将声和电视机声,再没有一丝生机了。才过8点,一个黑影不紧不慢地敲响了钱禄家门。唯有隔壁的正在看书的钱全有听得真真切切。

  钱禄是钱全有的叔叔。土改时,钱福和钱禄兄弟合分得这一排四间地主的青砖瓦房,同梁合柱,兄东弟西。钱福68年悬梁自尽后,全占、全有兄弟各分一间。全占办皮包厂发了,便把老屋丢给弟弟,到村外钱家大塘边盖了两间小洋房。钱禄没有子女,几年前农忙中触电而死,钱禄老婆便寡居着。钱禄生前不知什么缘故头发掉成秃顶,因之村上人称之为小和尚,钱家村人称其老婆便谓小和尚老婆了。可能由于小和尚老婆一直未生养,所以虽四十多岁了还风韵犹存。

  钱全有再无心看书,他知道来者是谁。自己从部队退伍回来才10多天,钱全有听到这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已是第五次了。这次,我非要治他一下不可!他暗暗发狠。

  敲门者是钱虎。

  七

  五年前。钱全有高考落榜了。

  哥哥钱全占去了南方,说是跑供销,已一年多了,偶而寄点钱回来,家里分的三亩责任田无人种,想去补习难上加难。那一天,钱全有正在独自生闷气,远远看见朝自己家走来从不上门的钱虎。钱全有晓得,征兵开始了,由于部队不再从士兵中提干了,农村征兵工作便是一个老大难问题。农民自己会盘算,分田到户了,种点责任田,学个手艺或到镇办厂做工,一年少说也赚个五千八千的,何必去当行义务的大兵呢。因而,以往当兵是找门子通关系,给村镇干部送礼,现在刚好反过来,要村镇干部求爹爹拜奶奶地挨家动员做工作,就是这样,上面下的指标也难以完成。钱大书记上门肯定是动员自己去当兵的。

  钱虎心里想着,全有不比其它小伙子,这动员工作可能难做下来。文革中,钱虎带领造反派,造当时的大队书记钱福的反,反来反去,也反不了钱福,因为钱福祖宗几代均是老实巴脚的赤贫,解放后一直干村长,能吃苦,办事公道,很受钱家大村老少的敬重。后来钱虎说钱福与本村小寡妇小白菜有男女关系问题,三翻五次的揪斗,怎奈,钱福死活不承认,钱虎便把他关了起来,一边日夜派人轮翻折磨,一边暗里把小白菜关也了起来,最终钱福悬梁自尽了。三中全会后,上面来调查这件事,据说,因为小白菜后来承认钱福与他有关系,钱福的死便成了畏罪自杀。为这事,钱禄生前多次讲钱福是钱虎迫害致死的,钱全占、钱全有兄弟俩一直记恨自己,路上碰到了,都是横眉竖眼的,终究是一块心病。要不是这次镇里下达的3个兵员送审任务实在难以完成,压根儿就不会上门来。

  “钱书记上门,莫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钱虎刚一跨进门槛,钱全有就冷冷地说道。

  “全有,这是啥话。推荐你去当兵,光荣呀。”钱虎说。

  “你就不怕畏罪自杀的后代握了枪杆子,回过枪来么。”钱全有也不让座。

  “全有,当兵去吧,这是一个好机会呀,你有文化,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也是为钱家大村争光呀。”

  “当兵有出息时,钱大书记是不会来找的。我全占哥当年想去当兵,你理都未理,你是完不成指标,找我凑数吧。”

  “哪里,哪里。即使你退伍回来,我钱虎只要还是书记,一定给你安排工作。”

  “其实,我愿意去当兵、用不着动员,也不管是享福还是吃亏。都不去当兵,国家也不成国家了。”

  “那好,那好!还是全有觉悟高,我们就说定了,明天跟我去乡里体检。”钱虎喜出望外,又说了句“责任田退回队里,服役回来,我一定给你安排工作。”

  ……

  在部队里,钱全有各项军事课目训练都是连里数一数二的,他还挤出时间温习功课,准备报考军校。第二年,连长说连里缺乏技术骨干,要他当班长,下一年考。第三年,连长找他谈心,说文书年纪大了,给他这次机会,你反正年纪还轻,今后有的是机会。第四年,连长,指导员都换了,新派来的连长指导员说要考察考察。知心的战友开导他,要他活络些,学点关系学,他也知道,家乡同来的战友小王写信回家,让寄家乡镇办厂生产的床上用品和烟酒来准备送人。他觉得,小王刚当班长,各方面条件远远比不上自己。哥哥钱全占写信来,告诉他在村上办了皮包厂,赚了些钱了,但他自己压根儿就不愿去干这些事。可不久,连里通知小王去复习迎考。他气坏了,战友们也替他报不平。他去找连长,连长说,这是组织的决定。找指导员,指导员说,连里少不了你这个骨干。他想不通,就写了封信给营首长,诉了自己的委屈,也写了小王送礼的事。可不久,连长在支部大会上严厉地批评了他,说他不服从组织决定,个人主义思想严重,还不负责地诬陷他人,要他作出书面检查,好好反省……第五年,他被莫名其妙地调到了另外一个连,报考军校成了泡影,他只好打了要求退伍的报告,报告很快批了下来。

  他回到了阔别五年的D镇。看到镇上一片片新崛起的镇办厂,村上一幢幢新盖的楼,而自己的家仍然面貌依旧,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有说不出的滋味。

  他到村支部报到,钱虎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全有啊,入了党回来啦?好啊。学了不少本事回来了吧,可在村里用不上呀。工作么,现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难安排呀。这样吧,还是到你全占兄皮包厂去混混吧,虽然,他的厂不比前两年,但事情终究有得做的啵。他丢下组织介绍信,回头就走。

  钱全占要他到厂里去干,他没表态。他心里窝着一股火……

  八

  钱全有合上书。隔壁传来钱虎那肉麻的笑声。

  钱全有呼地站起来,少顷,他又强压住火,一个主意在他脑中闪了一下。他轻轻开门出来,来到小和尚老婆门前,轻轻地拉上了门扣。他又回到屋里,爬到小搁楼上,朝隔壁硬棒棒地说一句:“钱大书记,门我给你扣上了。”

  一片寂静。小和尚老婆在抽泣。

  没有声音。

  有人在那边拉了拉门,拉不开。

  没有了声音。

  钱全有在等待着。

  “全有,全有呀。有话好…好商量呀。”钱虎故作镇静里掩饰不了恐慌,声音有些颤抖。

  “钱大书记。我只想提两个要求。”

  “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第一,今后再不准上禄婶家门;第二,钱家大塘一百多亩水面,承包一年只交三千斤鱼?我一年交六千斤,给我承包,也算兑现五年前去当兵时,你许的诺。”

  “好说,好说。钱家大塘承包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这样吧,钱会计快要退休了,让你干吧。他会计、治保主任一身兼,你也一样。”

  “我只要承包大塘,完全可以公开竞标的。”

  “年底合同到期了再说。”

  “那你说的话要算数。”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

  “口说无凭,你钱大书记向来说话不算话的。”

  “全有,这次说话再不算数,你就把这事讲出去,让我钱虎跌在钱家大塘里淹死。”……

  之后的连续几天里,钱虎食不甘味,夜难成眠。果然,钱全有比死鬼钱福还利害,自己小辫子被他抓住,如何脱身。钱家大塘一年交三千斤鱼,其实承包人每年给他的好处又何至三千斤鱼的的钱,这是块肥肉,你全有小子也配来尝?不得已提出让他当村干部,那是缓兵之计,如果真的让他当了村干部,要不了多久,我支书的位置也该让他了,虽说是一个无品无级的村支书,但钱家大村这几年富呀,办了10多家“一脚踢”假集体企业,承包上缴数还不都是自己一人说说的,实惠呀。为了保这个书记位置,自己可是费尽心计了,村支部连续多少年没发展一个党员……让我让你,这是万万个不答应的。终于,他想出个办法来了。

  这天上午,他不紧不慢地踱到大疤眼家。

  自打结婚后,大疤眼可谓风光了。家里有了十多万元的现金,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经理千金,两间青砖瓦房里里外处装修一新,一屋子的现代化家具,大疤眼睡着了都在笑。更为高兴的是,他的名声更响亮了,镇联防队传话来要他去当联防队员,几家厂还准备请他到保卫科或催款办去工作。他想去镇联防队,穿着制服,什么都可以管,何等威风!春花却不让他去,她娇嗔地劝他,当个联防队员多没出息!你是干大事的人,今后让爸帮忙弄到镇工业公司去,享受大集体待遇,当个科长或副经理的,至少也要到哪家镇办厂去当个副厂长呀。大疤眼想想也是,有了钱没有地位可不行,当了官还可以有更多的钱。小夫妻俩整天呆在家里看电视,听音乐,做爱。

  “六七兄弟,我来跟你谈件事。”

  “老钱来了?找老子有什么事?”

  “进屋再说。”钱虎不客气地进了屋,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顺手拿过茶几上的红中华,掏出一支来,点上。

  春花倒也懂事,过来为他泡了杯龙井。大疤眼也点了支烟,在沙发上坐下来。

  “六七兄弟,成了家也该有个工作呀。”

  “去上8小时班,受人管?老子压根没想过。”

  “假如我帮你想个法子,既有钱赚又自由快活,还管人呢?”

  “好事你们×干部不先捞着,还留给别人?”

  “我村的钱家大塘今年合同到期了,一百多亩的水面呐,塘底又肥,只要你六千斤鱼,余下都是你的,而且一包五年不变。”

  大疤眼的大疤瞬间飞红:“六千斤鱼,原来不是三千斤吗?”

  “你是知道的,钱家大塘出鱼,一亩水面至少一百多斤鱼的。总要提高点么,这可是发大财的事呀,多少人想着要包呢,交一万斤也有人要。胳膊总是往里弯么。不过,你不能忘了我,今后上边来人钓个鱼,年底村委向上边送点鱼什么的可要有数。”

  大疤眼递过去一支烟,春花赶紧过来为其点火。“钱书记,说话要算数。老子赚一万,不会少了你五千。春花,去买些菜来,中午喝酒!”

  “干部要为农民致富服务么。你父母死得早,孤苦伶仃的,我不关心,谁个关心。”

  春花发动好摩托:“钱书记,可千万莫走,家里还有五粮液呐。”

  “我不走,我还有一件事呐。”钱虎仰起头来,笑咪咪地吐了几个烟圈。

  “什么事,你就快说。”

  钱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钱会计年底要退休了,我的意见是让你来顶他的班。会计、治保主任一肩挑。”

  “真的?可,可老子只有小学毕业呀。”大疤眼整个大疤及双颊都红了。

  “什么事不是学出来的?春花也可帮你么。我主要是考虑到,你心眼好,根子正,威信也高。又可发挥你的特长,今后还有谁敢超生,不交公粮?!你当治保主任我就高枕无忧了。”

  “钱书记,太感谢你了。别人说我家六七邪,其实他很聪明老诚呢。在这儿吃饭,我去买菜了。”春花骑着摩托飞也似地走了。

  “当然,当然。不过,这两件美差还有人想争呢。全有退伍没几天,他上了我家几次门,直接了当地要承包鱼塘要当会计呢。六千斤就是他提的标的,全有是党员,有文化,也有水平……”

  “全有?他算什么东西,穷大兵一个。他要敢跟老子争,老子把他扔到钱家大塘做淹死鬼!”大疤眼跳了起来,吼道。

  “嘿嘿嘿。他真要跟你争,你还能把他吃了?”钱虎冷笑着。

  “啪”,大疤眼把茶杯摔在了地上:“老子是怎么出名的?老子靠什么起家的? 只要他钱全有不识眼头,老子打扁了他!”

  “哈哈哈。六七兄弟真有种!真要是让他钱全有得了势,你我都难在钱家大村混啊。但是,你也要动动脑筋呀,杀人可是犯法的哟!”

  大疤眼愣了一下。钱虎又说:“我们从长计议,好好研究一下。”

  ……

  九

  承包钱家大塘的事,钱全有连续找了钱虎几次,钱虎开始还是说钱家大塘承包要村委会集体研究,一个人说了不算。继而他又说,如此大的水面,承包至少要投入十万元,你全有当了五年兵,恐怕心有余力不足吧。最后又说,大疤眼有钱,有势,他要承包,你敢与他争吗?

  钱全有一回来就听说了大疤眼的事,俩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小时候打过架,但长大了没闹过什么矛盾。他想,只要合理合法,他大疤眼也不会找到什么岔子。

  但不久,钱全有听到风声,说他大疤眼也愿认年六千斤鱼的标的,并故意传出话来,说谁敢跟他争,谁就没有好结果。

  钱全有也有一股子犟劲,如今世界谁还怕谁?你大疤眼蛮横邪恶,当官的怕你,有钱的怕你,平民百姓也怕你,我钱全有就不怕你!他知道,钱家大村如果再让钱虎和大疤眼这样的人当道,正不压邪,那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想借这件事来弘扬正气,刹一刹大疤眼的歪风邪气。所以,他仍然去找钱虎,要求公开招标。

  一天子夜时分,钱全有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的“哐”地一声响,他一跃而起,拉开灯,才发觉窗子被一块大石头砸得粉碎。他顺手操一根棍子,冲出门来,却什么也没发现。

  没过几天,他早晨打开大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门上被人浇满了人粪。

  不久,哥哥钱全占来找他,说他的皮包厂刚买的停在厂里的一辆工具车晚上被人放火烧了。全有想承包鱼塘的事他也有所闻,他劝他,好兄弟,D镇从镇长到钱虎谁个不怕大疤眼?你干啥要和他去做对?还是到我厂里帮我打打下手,虽说现在乡镇企业赚钱不如以前那么容易了,但还是可以混下去的。钱全有“呼”地站起来,“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去法院告他!”

  “你告他?有证据么?即使有证据,够判刑么?就是判他三年五年,他不还是要回来么!你看几次严打,哪一次打着他了?”

  “我不相信,他这样的人究竟能得势多久?不好好治治他,今后还有老百姓过的好日子!”

  “他不犯法,又在暗处,难呐!据说,最近他还找了几个和他一样的地痞流氓经常在家喝酒,故意找岔子呢。如今,他红道黑道都走得通。你不要和他斗了,你斗不过他呀。”钱全占苦苦劝着。

  钱全有没听老兄的劝告,他乌龟吃称砣铁了心了。

  他去了D镇镇政府,五个正副镇长全部找了一遍。镇长们众口一辞,只要有铁的证据,只要大疤眼触犯刑律,一定申报逮捕他。钱全有激动地和镇长们叫了起来,他打人、偷狗、诈船、逼亲,敲诈勒索,横行乡里,早就够判刑的了,为什么不抓?镇长们反问他,谁是受害者?谁控告了?钱全有被问住了。镇长们又说,有的受害者背后也发牢骚,但正儿八经地去找他要证明材料,就不敢吭声了。

  连续跑了几天,钱全有自己也灰心了,但总算镇里答应,找钱虎,要他在钱家大塘承包上实行公开招标。

  钱虎迫于镇里的压力,无奈之下,又去做了大疤眼的工作,开始公开招标。


  招标会在村委会办公室进行。村委会干部,各村民小组组长,钱家村有点威望的人挤满了两间屋子。

  竞标的钱全有和大疤眼两人对面而座。两人从六千斤开始竞标。

  当钱全有提到一万一千时,大疤眼的大疤已红成猪肝色,面前的桌子被他拳头砸了一个大洞。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一万二千斤!”

  钱全有却很冷静,他沉默了几分钟,腾地站起来,“一万五千斤!”

  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钱虎嘴角挂着冷笑。他朝大疤眼使了个眼色,走出屋子。

  大疤眼跟着来到边上的墙角,钱虎装着小解,轻轻和他咕噜了几句。大疤眼狠狠地说好小子,一万五千斤,去拆房卖屋作抵吧。

  钱虎立即让钱会计写好协议书,一式三份,让钱全有签字。钱全有何尝没有考虑过,一万五千斤,比原来多了近5倍,弄不好真的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呀。但他早就谋算好,一百多亩水面,也不过一百五十斤一亩的产量,只要多养生长快的斤两鱼,应该说是可以搞到的。鱼上不准备赚,我可以利用这么大的水面,搞立体养殖,塘边养鸡、种果树,塘内养鸭、养鹅、再养珍珠、河蚌,弄得好也可赚点钱,他准备到信用社去贷点钱,再向全占兄借些,自己吃点苦,没啥,只是要争这口气!他很平静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名。

  当天晚上,钱虎在大疤眼家喝酒。大疤眼扬起脖子发狠似地把一茶杯足有半斤的白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净光,大疤上很快放出光来,眼睛瞪着象牛眼。

  “老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败谁手里,连他全有都制不服,老子还怎个在钱家大村混!”“啪!”他把手中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们有钱,也不在乎赚鱼塘钱嘛”春花端菜上来。

  “你懂个屁!老子不是在乎钱不钱的,他小子敢跟老子斗!老子一定要揍扁他!”

  钱虎又给他换了茶杯加满了酒:“六七兄弟今个不是输了钱,是输了名气。”他吃了筷菜,又说:“钱全有这小子刚回来才几天,就这么能,真的让他承包好了鱼塘,今后我这个书记也要给他让位,我反正年纪大了,六七兄弟,‘县官不如现管’啊,我们得好好盘算盘算了呀……”

  “老子真的让他包成鱼塘?看老子今个就摆平了他!”他双眼放出凶光,扬起脖子又把酒喝了个净光,茶杯又一次被摔碎在地。

  当天深夜,小和尚老婆被打闹声惊醒,她感觉到全有家有人在打架,她不敢去拖,就跑到村上去叫人。

  待村上人赶到,钱全有家已是遍地狼籍。钱全有穿着内衣仰天躺在床前地下,脸上,地上都是血。

  大家忙把全有送到D镇医院。医生查看过,说已经无能为力了。钱全有由于胸部和头部遭到重击,肋骨断裂,刺破胸腔,颅骨粉碎,大量出血而死。

  当晚,县里派来干警。小和尚老婆哭着说与钱全有打架的人是大疤眼。

  干警们赶到大疤眼家,只见春花一人坐在屋里哭得双眼都肿了。她说,大疤眼带了钱连晚开摩托跑了……

  十

  追捕凶犯大疤眼的通缉令第二天便发出了。

  第二中午,人们在钱家大塘和和气河的交汇处发现了一具已膨胀了的巨大尸体,尸体身上背了一个大包,里面有10万元现金。死者无疑是大疤眼了,左眼那块大疤已成为紫黑色。……法医分析是大疤眼喝了过量的酒,晚上驾驶摩托慌不择路,冲进大塘里而死。

  钱虎张扬着要给钱全有开追悼大会。

  钱全占看着弟弟那血肉模糊的脸,泣不成声,自言自语:“全有,全有,我劝过你的呀,你斗不过他的呀!……六七呀,六七,你杀了你的亲弟弟也杀了你自己呀……”

  其实,村上人谁都明白,熊六七是钱福的儿子。那一年春天,小白菜夫妻从苏北逃荒来到钱家大村,小白菜长得雪白粉嫩,而丈夫有严重的痨病,身体瘦的象个丝瓜精,整天咳得死去活来,来村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是当村长的钱福安排他们住在大队部,经常去送米送衣……,小白菜腊月才生下六七,那年钱福四十二岁,D镇人四十二岁生儿子是个忌讳,四二、四二,死儿么,必须要叫破,便取了六七的名儿。

  赵明把赵春花接了回去……

  大疤眼家的所有结婚物品都被人拿走了,他未付钱。

  钱虎仍然当村书记,钱家大塘还是有原承包人承包,年承包标的提高到了六千斤鱼。钱虎又经常出入小和尚老婆家,被大块头发现了,钱虎家便经常吵声震天,鸡犬不宁。对这种事钱家大村人还是瞎子吃馄饨,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一九九七年八月一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