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从偏远静寂的乡村中学调到京沪线边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皖北小县城上班。我被分配到了文化局创作股。

  我来创作股报到时,刁爷已经在股里盘踞了二十多年,早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之前曾听过一些闲言碎语:说他是洋人里的老土,老土里的洋人;说他各种款式墨镜上百套,说他时尚新款皮鞋上百双;也有人说他黑诈狐狸烹,一溜绿蹩灯;出口成章,一嘴麻辣汤!我在心里虽有准备,但真正见到他,还是不免小小吃惊:五短身材、面色和牙齿一样漆黑;头戴一顶漆黑的宽沿礼貌、脚踏一双雪白的奈克面包旅行鞋。给我的直接印象,哪里是什么创作股长?分明就是一个黑道老大!

  眼看就要和这位黑老大为伍为邻了,况且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的心头拔凉、眼前发蒙发黑;那时从教师队伍调出来,统统称为出口。那时出口非常不容易,就象现在进教师队伍一样难!费老鼻子劲好不容易调出来却又误入虎口,我心想这下算是栽了!

  “丫头,你来了,好!我这个股多少年都没有兵了,当了几十年光杆司令,总算给我配了一个马弁子,还是个女的!福分、爷们也算有面子的小官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轰轰作响,拥挤的空间里立刻灌满了金属的味道。他说话的时候,稳做太师椅,两只手搭在椅把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一双不大的小眼睛泛着豆青色的光亮。

  第一次谈话就是这样开始的。看着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看着他黑牙缝里焦黄的烟渍,我觉得自己瞬间缩成了一个小毛团。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领导给我分配具体工作?”

  没想到我的一句话竟引来他更加无端的激烈笑声,大笑颤抖着由高到低由强渐弱,到最后戛然而止。他收紧了面孔欠身探头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呢?我告诉你,机关,机关,读报抽烟;看蚂蚁上树,陪领导聊天;提提茶,倒倒水,接接电话跑跑腿;明白吗?”

  说完这些话,他翻着眼仁朝后仰去,瞥着嘴扫我一下,然后歪过身子把两只脚一上一下搭着,高高地翘在办公桌上。

  我就象做了错事一样,不敢抬头和他对视,但我能感觉出他那目光中浓厚的不屑。

  见我不声响了,他又缓和语气干笑了一下,继续说:“当然你也不要灰心,混个十年八年,按资排辈,你也能混个股长副股长干干,那时就可以了!虾鳖子变蜻蜓,一步登天;迎来送往,吃喝捧场,领导讲话,使劲鼓掌!进机关就是这几个套路,谁也迈不过去,都得这么走!我给你讲的是知心话,换个人,我不会告诉他!”

  搬来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我沮丧地在股长对面坐了下来,没料到这么一坐就是十年。

  我们股长叫刁贸辉,这个姓比较少,听说我工作的这座县城就他一家姓刁的。干了几十年,混了个小股长,特没面子!所以刁股长讨厌县委大院里的人喊他时职务连着姓。谁一喊“刁股长”,他就说,什么股啊?屁股的股!在机关里,股长是最小的官,大概相当于农村的村长吧。但农村的村长管着几百号人吃喝拉撒,股长却差不多就是光杆一个,自己发令自己办、整天忙得象小钻。在机关里,四十多岁奔五的年龄依然还做着股长,仕途基本到顶了!刁股长就属于这类人!年龄大、工龄长、单位里的前世今生知道的太多;职位小资历深,大家约定俗成,统统喊他“刁爷”了!在我们淮北大平原上,喊“爷”不是小事!能被称为爷的,既有玩世不恭的张狂,更有宠辱不惊的世家心态;既要有铁姐铁哥的仗义,又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气度。“刁爷”之称足见其人气、霸气、江湖气。

  每天来上班,走进县委大院,一连串的“刁爷早!刁爷早!”扇呼得刁爷心里滋润得很,刁爷私下里给我拉呱说,“丫头,给你说实话,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气吗?组织部给的是官爷;老百姓给的是刁爷,一字之差!官家爷、民间爷,怎么说都是爷,我也满足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刁爷在这个局干了几十年,熬走了n任局长,刁股长终于熬成三朝元老刁爷了。刁爷说,自己是个民间爷,不怕风吹帽掉,爷不犯法,爷怕谁?还真是的,历届新任局长到位,都得向刁爷拜门子,不然的话,就难以干下去!有一任局长不信邪,上任第一天就来个下马威:不管新老股长,全员聘任,凭学历,凭演讲,凭考察,能上的上,该下的下!宁用瑕人、不用庸人!刚布置完新政才两天,几位副局长一起跑到组织部,表示坚决要辞职!部里来考察原因:竟然是,今天股长竟聘,明天就该副局竟聘了,这个局从今没有太平日子了!大家还表示:要是新任局长在这里干,大家一起要调走。部里没法,只好宣布新任局长外出挂职学习,局里负责工作另派他人。

  事后说起这事,刁爷深表惋惜,说新人三把火,一把火还没烧掉,就自己先熄火了!从政毛嫩,瞎胡日派,外出挂职锻炼已是最好的安置了!


  刁爷从小没读过多少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初中肄业,但经历丰富,跑码头,搭血泪草台班子,在民间戏班子里摸爬滚打,脚步走遍了黄淮大平原。他在民间戏班里的分工就是编剧本。

  要说起刁爷编剧本, 那才叫叹为观止:一不用笔,二不用纸;找来几个演员,蹲在地上,比比划划,简短的工夫就可开工了!编着演着,唱着等着,那边台上锣鼓铿锵有力;这边台下双目微闭。常见有演员跑下台朝着后场大声喊:刁爷刁爷,唱词唱词啊!

  “龟孙子,慌你个头啊!性急喝不了热汤,不忙呢!”刁爷嘴里叼着个烟斗,正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呢!场上催急了,刁爷大声吩咐:听我的口令!一号病倒,二号哭倒,三号捶地,四号空跑!上边传话问:跑几圈?刁爷大声回:一袋烟!说完就又摇头晃脑继续念唱词去了。刁爷的唱词多数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关口顺嘴溜出来的。那时,剧团流行一段话:大风小风四季风,啥风也溜不过刁爷的嘴皮子功!讲的就是刁爷的唱词来得快,真的是立马可等!刁爷剧本里的角色都是按主次分号排列的。刁爷每场戏只记号,不记演员。刁爷说,演员是流水的,角色才是固定的。常听刁爷喊一号出场二号准备,三号四号清嗓活动腿脚!有一次,李小霞被喊生气了,扭着头气呼呼地说:咱们不是有名字吗?又不是蹲牢喊号!刁爷出口就骂:小样,你以为自己是个啥了不起的角?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没有我这个剧娘,哪有你这个角丫!唱戏就和蹲号子差不多,入戏了就得披号子服!服从命令听指挥是演员的天职,你还敢给我犟!

  从那次演出之后,刁爷的喊号也成了保留项目,只要碰到紧急之事,大家就会异口同声地说:一号病倒,二号哭倒,三号捶地,四号空跑!说归说,大家从心底里还是佩服刁爷立马定词的应急功能的。紧要关头镇定如磐的魄力,就这一手现编现演的绝活,今天的编剧还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刁爷不光是县城剧团的编剧,紧要关头还能救场。县剧团常在村镇演出,吃的是百家土饭,喝的是井拔凉水。饥渴累乏,病倒受伤常有的事。有一次在牛屎村里演出,演到高潮处,忽然演老丈人的演员肚子暴疼,拉稀不止,几人合力把他拖了下来,实在无法继续登台了。钱都收过了,满场老少爷们眼巴巴地等着,怎么办?戏比天大,救场如救火!紧要关头,刁爷三下五除二甩掉西服,扔了墨镜,匆匆上台!演对手戏的女演员李小霞一下楞住了!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该对的词来。刁爷破见状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吃五谷杂粮,喝娘亲奶浆,咋能忘了老爷子?老爷子我尿一把屎一把将你拉扯大,我容易吗我?骂到动情处,两行热泪顺着乌黑的鼻翼哗哗流淌。李小霞大了的脑袋瓜“嗡”得一下清醒过来,慌忙走上前,拽住刁爷的双手天衣无缝的对戏。那晚的戏演得风生水起,格外精彩!戏后,局长找刁爷说:老爷子,你还不如就到剧团当演员这角色呢!

  “啥意思,我这个股长不够格了?”

  “不是,你看你演的活灵活现的,上去就演,都那么好,不演不就是资源浪费了吗?”局长的本意是真心说几句恭维好话。

  “你这一说,我还得当局长呢!我要是当局长可能比这还像,给我当吗?”刁爷话音刚落,局长立刻就猫脸变马脸,悻悻地转身走了!

  刁爷很有自知之明,常常自我号脉。私下里几次叹息:这辈子提不起来,不是没本事,实在是乌嘴骡子卖个驴钱——毁就毁在嘴上!

  刁爷的那张嘴,实在不饶人!至今坊间流传的那些段子,都是刁爷的原创。

  1983年区划调整,又叫撤区并乡。有一天,上面来人叫大家谈谈调整的好处,我和刁爷作为边缘人士,都被请去谈感想。本来说几句配合的话,表表态就算完成任务了,不料刁爷最后一个发言语惊四座:这次调整动作不小,花钱不少,结果咋样呢?我的感觉是,撤区并乡换牌子,伸头一看,大院里还是那几个熊孩子!换汤不换药,换人不换思想,依我看不指望能有什么大变化!

  真如刁爷所说,没几年功夫,小乡又并成大乡了!房子拆了几处,又盖了几处。但再开座谈会却没有刁爷的份了。

  在机关里,刁爷说话不中听,那是出了名的。大小官员若是得罪了他,他的嘴就是一张小喇叭,保准不出三天,那官员的瑕疵就会在机关里风起云涌,闹得几乎天下人都知道!

  撤区并乡不久,我们县的隶属也有了调整。我们原先是属于地区管的农业大县,调整后,我们被分到了淮河边的工业城市分管;刚到新的分管属地,上下不顺。比如一开会,市里领导就想不到县里的同志路途远、不方便等诸多原因,时而中午召集;时而傍晚召集;并且开完就散会,市里的同志拿腿骑上车走人,县里的同志必须车马劳顿,辛苦多了!那时刁爷就很不耐烦了!当时几个市局领导都是女同志,刁爷一开会就大发噘词: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年终总结,领导一一上场,按职务排座次。大家都在拍巴掌欢迎领导上台就座;刁爷却说:拍啥呀,上来一个花旦,上来一个还是花旦!花旦花旦,样子好看,只能养眼不管真干!不知这话什么时候,什么人给传到市里去了,结果我们县一连几年都没评上先进。局领导急呀,召集大家研究对策。刁爷积极领命,想去公关。可是分管局长却说,还是找个年轻的去吧!刁爷觉得很伤自尊,会场上就跳脚叫了起来:我不行!不就是黑一点吗?不就是眼小吗?眼小聚光,脸黑健康!是女人都喜欢!这叫个性。你看看那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李咏、阿秋、高博、还有小眼老毕!纯爷们的美丑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女人喜欢啥样的,只有女人知道,男人知道个鸟吗?

  后来的事情真被刁爷说中,年轻的人事股长去了几次,钱也没少花,一点用没起,年底又评了个倒数第一。

  年终总结会到了,市里分管领导也来参加了我们整个系统的表彰大会。会在市里大剧院召开,场面隆重,人数众多。大会总结、各单位发言、颁奖、表态等等公式化的流程进行完毕之后,市领导在结束语时客气了一下:今天,我们开了一个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鼓劲的大会,欣欣向荣的大会;大会马上就要结束了,下面请问县区的同志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补充?

  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对县区表示尊重的客套话,并不是真的让县区的同志说话。本来以为到此为止了,天知道还真有“二”的!说时迟、那时快,刁爷腾腾腾地飞身跳上了主席台!“走过南、闯过北、帽子鞋子眼镜一大堆,铁道口上闯过道,火车厢里尿过尿,天下人谁不认识刁贸辉!”曾经一度在圈子里流传的有关刁爷的段子,一瞬间在人群里窃窃地传播着。此时的刁爷身着大红呢绒西服,头戴白色椭圆无沿礼帽,尖头皮鞋擦得乌光贼亮。刁爷在主席台上站定片刻,抹下帽子,朝台下挥挥手说道:谢谢主持给我们县区一个机会!台下的人本来都掀动桌椅,准备退场了,突如其来跳上一个这样的人,大家忽忽拉拉放下椅子,一片寂静,悬念很大,期待很大,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见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刁爷似乎呆滞了片刻,但瞬间就活跃了,提了提嗓门:“大家好!我很高兴参加市里的这个大会,这里也说说我们县里人的感觉:我简单明了地归为几句话:市管县、不合算;吃的都是八五面,招工数字卡一半;一天到晚尽停电,下派干部到处串;麦豆不分的管农业;拎包倒茶的当县干!工资户口都不转,招待所里住几年,白天众星捧月有人陪,夜晚酒醉裙裾觅新欢;不问干得好不好,捞它几年拔腿跑!”

  刁爷到底演过戏,那喷口不亚于现在的若波儿。又加上他那一口地道的淮北乡土话,轻重缓急,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真正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曲终人散,参会的各自走开。我们的分管县长头都没回,上了乌黑的奥的,扬长而去!只有我和李小霞默默地跟在刁爷的后面,朝着长途汽车站急急地走。

  看着刁爷凝重的脸色和目光,我小声的说:“爷,你惹祸了?”

  “不就是说了几句群众都在说的话吗?爷怕谁?走,带你们去吃烧饼夹里脊!他们说假话快活,我窝在心里窝囊不快活!现在我说出来了,我快活他们不快活,我们为啥愁眉苦脸,拿别人的过失惩罚自己呢?”

  这天晚上,我们没走,跟在刁爷后边在汽车站边上的大酒店唱歌跳舞疯了一晚上,刁爷疯起来真是不要命!热舞、太空步、提臀、送胯、探戈儿、恰恰;一曲《我的太阳》》,高音区穿云破雾;低声部闷雷轰轰鸣响。满场掌声雷动,喝彩声、口哨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实在散不了,就只好又和李小霞对唱了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一个不眠的激情之夜,喝的饮料、吃的甜点心、玩的电子游戏、都是刁爷自己买的单。 

  刁爷喜动不喜静,平日最怕开会。刁爷说,谁要想犯疯病,那就去听那些空洞无物的官员报告吧!看看机关里的“老太太裹脚”是怎样又臭又长的!所以每次机关开会听报告,领导在上面讲,刁爷在下面讲。刁爷百无聊赖时喜欢拿烟盒捏纸蛋子,有一次竟捏了一百多个,散会时,刁爷刚一起身,哗啦撒了一地,滚得坐椅周围一片花白。

  因为刁爷开会不守纪律一事,部长给局长发话:管不了他,就不要让他参加会议了!

  这下倒好,刁爷从此成了自由人,什么会议也不用参加了!那时的机关工作主要就是文山会海,用刁爷的话说:上班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费,领导说的都对!作为机关干部,要是不开会,那就真的没事了!因为开会,收费,喝醉是有紧密联系的,失去一个链条,就会失去其他所有项目。

  生活中好多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在机关大院里,虽然工作白开水一杯,平铺直叙沉闷了些,但人们的内心还是很敏感的。三月不出场,立刻没影响。三月不露相,双规有希望!真的不让刁爷开会了,刁爷很有意见,觉得自己这个股长被架空了,真的成了屁股的股了!


  不开会可以,但许多具体的业务还是离不开刁爷。刁爷在圈子里混了这多年,不是白混的,人头熟,经验多,碰上棘手的事情,只要刁爷亲自出马斡旋,大部分都能搞定。刁爷的诀窍是:脸皮薄,吃块馍;脸皮厚,吃块肉!会哭的孩子多吃奶,刁爷的经验就是放之大院而皆准的真理!

  我们这个单位在大院子里属于穷单位,投入多,收益慢,一办事就得伸手要钱。地方财政基本属于吃饭财政,想挤出钱来投资社会公益事业,那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局领导想汇报工作,在县里都排不上队。负责人不想见、不愿见!别的局汇报都是产值,只有我们局一汇报就是要钱。要钱难、难要钱,连县长都半开玩笑地生气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年年穷,年年窘,这个软摊子,没有硬指标,就是撑撑门面足矣!会干的,多报喜,少报忧,躲在边缘过自己的小日子,虽不富裕,但还是吃不愁,喝不愁,蛮清闲的。闹心的是:省里年年在硬件建设上搞评比。今年搞个喇叭花;明年来个芙蓉花。上边提法一条线,下边忙坏一大片。提口号的轻松无比,落实的比吃屎还难!况且一比就是一竿子到底。没法子,只好想点子拜门子,朝有钱的单位和企业伸手。那几年比较流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玉米节、高粱节、辣椒节、花生节、桃李柿子节、鸡猪牛马节等等,饮食文化、厕所文化、石文化、玉文化、还有失传多年的癫痫文化……诸多的由头邀请诸多的明星大腕,或唱或跳或说或闹,利用名人效益向社会募捐。碰上了好时机,刁爷的民间混事能力终于遇到了释放的空间。


  县里决定要举办茼蒿节了。这几年茼蒿价钱看涨,县里想推出一条龙生产系统,扩大生产面积,将来把简单的粗放经营变为集约经营;把种茼蒿研发成办茼蒿罐头厂,茼蒿干菜厂,茼蒿乡村游基地,建万亩茼蒿园,办万家茼蒿连锁分厂等等。县里招商和省里不一样,各大局都要一起上。我们局由刁爷运作,具体以什么方式、请什么人全是刁爷定。刁爷请来的名人是二线歌星,连着唱了两晚上,最后一顿接待晚宴,把县里能出钱的全都请到。酒过三寻,菜过五味,刁爷领着歌星满桌敬酒。歌星浅尝辄止,而刁爷必须大盅满上,那满脑袋的汗粒儿,足见刁爷的热情和真诚。各单位头头都是酒精杀场蹲点的高手,频频举杯,兴趣盎然。刁爷字正腔圆,毫不退缩。坚持到最后,刁爷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独门兰花拳!

  “一线天啊,小兰花!”刁爷的大拇指凌空竖立,傲视苍穹。

  “二道河啊,小鼓架!”刁爷挺直的大拇指和食指就象拉开的盒子炮。威风凛凛快如闪电。

  “三清山啊,小白鞋!”三指并拢,正反甩动,迅雷不及掩耳,犹如利剑出鞘。

  “四季歌啊,老蛤蟆!”“五壮士啊,石猴子!”“六号门啊,李小霞!”

  在刁爷的拳令中出现的几个人物都是我们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大名人,最后面的李小霞则是刁爷力推的剧团年轻女主角。既推新人,又不薄旧人,这方面,刁爷的拳文化拿捏得十分得体。

  平日在一起喝酒,大家都了解,每到刁爷出最后招数的时候,就说明他的酒力已经处于极限状态。但有求于人家,酒场怎能孬种?为公事,能喝三两喝半斤,上级下级都放心;能喝半斤喝三两,从此别想再上场!这是刁爷挂在嘴边的经典语录。

  刁爷的独门老拳在淮北大平原整个文化圈子里,都是有口皆碑的!不赖不孬;不躲不逃。兵来将挡,水来土挡!酒桌上,刁爷喊拳的时候,底气非常充足,大多站立行令,一手掐腰、一手划拳,小眼放电,掌似旋风。醉拳、仙拳、霸王拳,最拿手的就是不依不饶风姿绰约兰花拳!不迷糊,不含糊,不倒下就得坚持!这是刁爷的酒风。每每喝到七八成,他的酒场总结就会信口而出:是男人,就得对自己狠点!

  那晚上,刁爷挥老拳大战县城十三财团酒场巨鳄,牛眼泡子小酒盅从中指间一溜顺齐,经腕子直直地摆到肘弯子;五指中间缝缝有盅,盅盅相连,掌心密密排满,这就是前面说的惊心动魄“兰花指”,一圈下来,二十几杯。没有酒量,谁敢?喝到最后刁爷两眼迷离,发蒙发飘坐不住了,沉重的身子无声地滑落到大桌子底下,各单位的头头此时已经醉眼朦胧,语钝舌粗,连着说喝熊么,不喝了不喝了,撤退!没料想刁爷在桌子下面大声猛喝道:我看谁走!我在这里稍事休息,我不孬熊、看谁敢孬熊!下一个该谁?打马过招!

  刁爷就这样从桌下伸出手掌,干瘦灵活的指头扒在桌子边上,游刃有余地该出击时出击;该退缩时退缩,仿佛每一个指头都是一个矫健勇武的战士,伸绻自如,进退灵活,盛开时似莲花娇柔朵朵;合拢时如铁栅栏根根紧锁。点点点一老大昂首、好好好二长短配合、三三三三剑指南天、六来顺、八匹马、五子登科九道梁、十全十美脱衣裳!哈哈!此时的刁爷完全一副稳卧地下中军大帐的指挥官模样。那场景,让人一下联想到千娇百媚的体育项目花样游泳,身子潜在水下,指头在水面上尽情地舞蹈。刁爷的五指盲拳令人眼花缭乱,步步为营进退有序,丝毫不乱章法地又大战了五个回合,终于把各家单位掌握财权的头头们都引领到了桌子底下共同趴着,从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直到最后一言不发默默无语!

  那场酣战,为单位挣来了200万,就是靠这200万,我们县的文化大楼在年底终于竖了起来。动工奠基的时候,有人提议,让刁爷剪彩!刁爷知道了,立刻大骂:混球!脑子不好,我就是一个吊毛恢恢的小股长,凭什么剪彩?不想好了!该谁谁谁,下面的事与爷没多少关系了!剪彩那天,刁爷在家蒙头大睡,门都没出,倒是部门领导跑前跑后出尽了风头。年底又是升迁提拔,又是奖励晋级。单位里的人对刁爷说,你看你看,那一次背你回家吐得翻江倒海打针吊水受多大的罪,都是给人家赶网了!刁爷说,说的什么鸟语呢?他当他的官,我抽我的烟!有人想吐还轮不上呢!刁爷说的是真话,文化大楼落成的时候,馆长就是给他买了一条渡江牌的香烟。每当空闲,刁爷爱朝馆里跑,馆里好烟好茶总是不敢怠慢的。那时,刁爷就会眯起一双得意的小眼,昂着油画一般的黑脸,手背在身后,仔细地瞧着那些图书、架子鼓、还有那些下跳棋、玩泥塑木马练书法绘画的孩子,做出一副很老B的样子。偶尔兴起,还会跟孩子们杀上两盘,赢了哈哈大笑,输了藏棋子耍赖,惹得孩子们趴在肩膀上拽他的耳朵嚷嚷不休。

  刁爷机敏能混事,两次出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次,剧团的锣鼓坏了,要到上海去修理。那年月走动需要介绍信,到了上海才发现介绍信被我忘在单位了。没有介绍信,就没有办法住旅社。我和李小霞木呆呆地站在街头守着一堆破损的锣鼓家伙,看着刁爷在一个个旅店门口破费唇舌,直到天色全部黑了下来,还是没有头绪。

  上海街头的夜劲很冷,李小霞冻得直哆嗦,介绍信是我丢下的,深深的自责淹没了我,差点当街哭一场!“不急,总会有办法的!”刁爷说着话,忽然拎起那面大破锣,不要命地当街“哐哐哐”大敲起来!

  本来夜深人静,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黑老头领俩年轻女子哐哐敲锣。那锣是破锣,声音刺耳扎心,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不久,就有巡夜的警察开着车过来了!

  一连串的询问,笔录,看完了大家的工作证之后,警察同志先批评了我们深夜敲锣影响辖区治安,扰乱市民休息,之后又开车把我们送到一家招待所安安稳稳地住了一夜。不要说介绍信了,连费用都没收。

  又一次,听说著名演员李丙淑到徐州演出,我和李小霞想去看看。刁爷借了辆破吉普,下午就匆忙朝徐州出发。

  谁知等我们赶到徐州大戏园,演出已经开始了!上哪里才能搞到票呢?几个人在戏院门口抓耳挠腮,就在大家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刁爷却急中生智,去找后台管理人员去了!不一回儿,来个穿制服的人带我们绕道后门,进了贵宾座。那个穿制服的还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说:“李老师的舅舅带来的各位客人请用茶吧!”

  看完戏回程的路上,大家一起喊刁爷“明星舅舅!”一路笑得肚子疼。刁爷说,“你们还笑?今晚我那个小学同学肯定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不起到底是哪个舅舅来了!”

  刚到局里除了听刁爷吩咐,几乎没事,一天天打发日子,免不了心生空虚,就悄悄地写了个单本剧,盲目地投给了省刊《剧本》,做梦没想到竟然发表了。

  那几天刁爷脾气大发,整日黑着脸,我紧张极了,不清楚刁爷为啥生气。僵持了几天,我终于憋不住问刁爷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刁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深不可测地诡秘一笑。我心里愈加发毛。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月,省城《剧本》刊物给我寄来了稿费。一个单本剧,稿费八十元,办公室收发员把稿费单交给我的时候嘱咐我说,要给分管领导汇报一下!我不以为然,来几年了,就写一个东西,不值得招摇。

  谁知周末开会时,我就遭遇了最为严厉的打击:周末是局里的学习日。平常都是嘻嘻哈哈读一篇文件就结束了,可是这个周末,全局人统统招呼齐,好象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局有局规,行有行规。我们今天就要来讲讲我们的规矩!”分管领导的话是循序渐进的。“最近我们局的个别同志不安心工作,精力用在私人小园地上,这都不说了,还私下里挣外快!难道组织没给你发工资吗?你拿着国家发给你的工资,还干着自己的私活,这象什么话?”分管领导说到这里,激动起来!

  大家一片沉默。

  我偷看刁爷的时候,刁爷也正朝我看着;不光是刁爷,忽然间,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我!

  第一次挨了如此之重的批评,而且当着全局的面。大丢颜面,太伤自尊!我的眼睛哭得红肿,就象两只熟透了的水蜜桃。会后一把手找我谈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位而不越位,这是机关工作的要领!以后你慢慢会懂得!”我懂个鸟吗!这么几句话,我悟了几十年,终于没能搞明白!以致于日后的我,坚定无悔地放弃公务员身份,义无返顾地投奔它行!

  从那天会议后,我的签到考勤严格多了;过去签过到就可跑出去溜一圈,现在不行了,分管领导要查岗!一次不在就上黑名单。接连又被批评几次,我几乎被彻底轰倒了。我请了一月病假,其间刁爷来看我。见了刁爷,就象见了亲人,我忍不住呜呜大哭说,怎么办?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哪有那么严重呢?你是自己吓自己!”刁爷语调轻松,黑牙齿烤糊了似的愈发熠熠闪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你要是真病就请假,你要是没病就上班,不要躲避,躲是躲不掉的!”

  “单位眼盯着我,我还怎么上班?”

  “好办得很,你那稿费是多少?”

  “八十!”

  “两包烟就搞定了,不信你试试!”

  第二天,我照刁爷说的做了,并且再三检讨,年轻不懂事,还请领导多包涵。分管领导笑纳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再为难我了,我的天空又开始晴朗起来。

  没几天,刁爷找到我,神情严肃地教训我:入行要遵守行规!刁爷说,自己到这个局,就是打着编剧的名头来的。局里有三个剧团,已经散了俩了,还剩眼下这一个梆剧团,就一个编剧就够了,大道通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你写你的小说,股好你的文学,我日派我的剧本,股好我的戏剧。谁也不敢咋了咱爷们!驴嘴不要伸进马槽里,规矩不能破!刁爷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金属的力量。

  其实我对那些咿咿呀呀的句子没有多少激情。偶尔为之纯属闲极生事。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无事生非了,用刁爷的话说,“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其实刁爷没错,驴嘴为什么要伸到马槽里呢?忙里偷闲,我遵循刁爷的嘱咐,放心地去做我的“股文学”了。每当有中篇和长篇出来,我自动汇报分管领导和刁爷,并把稿费上报清楚,最后会餐,皆大欢喜。刁爷眯着眼睛夸我终于上道了。我苦笑答谢:是啊,人就象一棵树,疯长的时候离不开园丁拿着剪刀随时随地修剪,刁爷你就是那个辛苦的园丁!呵呵,呵呵!你丫这么一说,我岂不是变成花工了吗?刁爷笑呛了,一口水喷得老远,撒得面前的报纸潮湿一大片。


  刁爷的孩子都大了,早就成家立业各自过。刁爷家人口构成简单,就和老伴俩。刁爷喊老伴从来都喊“糟糠”。刚刚调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家阿姨就姓招呢!久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糟糠”阿姨曾经是梆剧团演员,唱青衣的。在淮北大平原上草台班子里也曾经红极一时。跟刁爷结婚生子以后,逐渐淡出舞台,回归家庭。即使到了眼下的年龄,依稀还可看出当年乖巧伶俐小青衣的余韵。每当刁爷喊她“糟糠”时,我和李小霞都愤愤不平。李小霞说,爷,你看阿姨长得多排场!你还喊人家“糟糠”?

  就是她长得排场,我才叫她“糟糠”呢!这个“糟糠”是爱惜呀,不是埋汰!刁爷解释之后露出得意的诡笑。

  其实刁爷和阿姨的婚后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中间有过冲突。差点闹出人命来!一次是刁爷去北京出差,惹出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那是一年冬天,刁爷到北京协调我们县参加舞蹈大赛评比事宜。晚上十一点坐上到北京的火车,在卧铺车厢里,服务员领来了冻得蜷作一团的母子俩。刁爷坐下铺,就让了一个位子给她们,自己坐着打发时间。谁知那孩子老是哭,哭得中铺上铺的一男一女大发脾气。深更半夜,那孩子又哭起来,刁爷觉得小孩不是饿,就是病了,伸手从兜里掏出自带的方便面,让女人掰给孩子吃。谁知道那孩子刚吃完又哇哇大哭,上铺的男人不客气了:谁家的孩子?有人养,没人管是不是?最好给我出去!不要让我再烦!女人听了马上捂住孩子的嘴,不料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中铺的女人也说话了:乡巴老土!怎配到卧铺里来?说完爬到男人的上铺去了。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被顿喝吓住了,那孩子真的不哭了。

  哭声没有了,但上铺悉悉梭梭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来,并且愈响愈大。接着不光是响声,还有喘息声、嬉笑声。不用说都明白:那一对男女在放浪呢!

  此时的刁爷无法休息,心中好生气恼:你们太过分,竟在这里做鸳鸯男女,不给颜色看、就白做爷了!

  天亮时车到北京站,大家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下车,只有刁爷在座位上懒洋洋地不动。一会儿就听到上铺的男人大叫:我的皮鞋呢?喂,我的皮鞋不见了!

  北京冬天的凌晨,呵气成霜,大虾一般弓着腰的男人,穿着西服光着脚,那样子不伦不类,那装扮充满悬念地吸引了周围无数极其惊诧的目光。

  事后刁爷谈到这件事,总是后悔不迭。他说,把鞋子两次扔出去很失策,一块扔了穷人拾去还可以穿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