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鸡公车(木轮外镶轮胎胶双柄独轮手推车)作为运输工具推到煤洞上去运煤叫做车(动词)煤。车煤,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是我们村正月里家家户户的大事。为了车煤,两个大队中七个自然村为此联合将这条小路修得平整一些,让牛拉着煤车能通过。好几年后,才由乡政府(区管乡)出雷管炸药,百姓投工投劳,修成一条四米左右宽的村级泥石公路。

  从六岁起,我的童年就以车煤密切相关。每年的正月间,车煤就是父辈们的大事。一年四五千斤的烧火用煤,都要在正月间备好。一般情况下,父辈们头天晚上约好同伙,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来热碗饭吃了,把树上剐下来的几匹土黄色棕皮子,或破烂的衣裤,往备作装煤的麻布口袋里一塞,把一条棕绳随意地扎在口袋上,系在车上。然而相互吆喝一声,哐、哐、哐地推着鸡公车,向着既定的目标,一路远行。他们大多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车煤的时候,也就是三四十岁的年龄,正是劳力壮实的时候。他们大多没上过学,是出惯了劳力的农民。一路上,话语不多,几乎都是默默前行。一般情况下,他们都到东风煤厂去车。虽然河那边,去的时候是一路上坡,来的时候看上去也是一路下坡,可到东风煤厂车煤,还有几百米的上坡路。据说,他们之所以约一帮人一起去,就是为了那截路上,拿两个人在前,弯着九十度的腰,用绳子绷紧使劲往前拉,把载煤的车拉上那截爬坡路上,停在交了下坡路的公路边。当去的人所有的鸡公车都停成一纵排后,他们要歇歇脚,然而再一同吆喝着上路。

  大家歇脚的时候,除了把头上的“毛帕”(麻织物)掏下来抹把汗外,还会掏出不同的皮烟盒,各自裹上叶子烟,从背后的布腰带上,扯出尺把左右长的竹烟杆,吧嗒、吧嗒地抽上一袋烟,在吞云吐雾中说些闲话。力气小的,大都会叹气。因为煤厂上不管你能车多少煤,都是按八角钱一车。力气小的,一车也就是两三百斤。一般的人,能车三四百斤,花八角钱,也不算吃亏。有两三个力气大的,能车五六百斤,这几个人和大家相比,不仅充满自信,而且还非常令人羡慕的。但他们装煤的口袋,得花一条半口袋才能大针大麻线地组装成他们饱满的自豪。不过,力气比不过他们的人也有自己的安慰,说是像他们车得重的人,二天(今后)劳伤病多,发起来的时候,恐怕会喊爹叫娘的。车的煤重量上轻一点,这身体还可以多撑几年的煤。哑格格(不量力而行之意)的拼尽自己的劳力,等于现在借得钱用,用得欢,二天(今后)要还账,就只好过苦日子了。虽然说劳力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在。但要是用得过度了,二天这身体垮得很快。

  可是,几个拼蛮劳力的人也有他们的说法。他们说,等他们的年龄真的到了车不动这几百斤煤的时候,他们儿子的劳力也赶上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一脸的自信与自豪。在他们眼里,生活就是这样,一辈接一辈地重复着过下去,永无休止。仿佛这社会就这样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

  在他们歇气的时候,如果遇上年轻媳妇过路,他们的眼睛也会像一群蜜蜂围着一丛花儿转一样,笑着用目光追逐。胆大的还会远远地吼上两首粗犷的山歌,挑逗挑逗。放得开的过路年轻媳妇,还会停下来,泼辣地和他们对起山歌来。并因此对得木纳的他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打着麻化迷(笑闹着以自慰),“呜哄”连天地声音山鸣谷应。以至于在我们这边的河对岸上的高山坡都能听到。

  一行十几人或数十人车煤下坡的时候,虽然不用推力,还要用一截小木块钉上厚实的胶皮,再用八号铁丝,一头穿在小木块上,一头穿在右手车干扶手处的九十度角的活动铁环上。在下坡时,一条三寸宽、几分厚的打米机传动带,系在车干后头,斜背在承重的肩上,两眼盯着前方的路,以便好让开路障——石块、坑凹。两手平衡地掌握着鸡公车。由于这车的前面中间有一个直径六十公分左右钉着汽车轮胎胶的木轮,因而修造车子时,搭了个大鸡冠似的架子,既好放装满煤的口袋,又有利于保护车轮不受重压。所以叫它鸡公车。每年正月把需把一年的炼烧火煤准备好后,除了砌房建屋,这车就很少用了。于是,大多数人家会把它反立在堂屋边上,或反立在家中楼梯底下。待到要用的时候,再找块破布,舀水在木盆头,然后在盆头用手揉揉,擦拭擦拭干净后,再检查车轴牢不牢固,包轮子的胶皮钉得紧不紧,“鸡冠”稳不稳。在正月过年那几天,抽空检修好后,把年过完,就开始起用这鸡公车了。

  当父辈们起用鸡公车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接煤的时候。

  从六岁起,我就开始学会了吆牛接煤。

  开始的时候,为了让我学会接煤,母亲背着幼小的妹,将牛架担与牛打脚拴在一起,扎挂在牛角上,然后提着送给父亲在河边吃的饭食,并叫我跟着去。去了几趟后,我看到拉惯了煤车的牛,不惊车了。看着牛拉着煤车,昂着头,在上坡的公路或小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迈步,我隐约觉得,为了生活,人和牛都很不容易。母亲站在牛身右侧,一手抚着牛背,一手扬着甩鞭。要是父亲嫌牛拉得慢些,会要求母亲赶快点。这时候,母亲会轻吼一声:“嗨!起!”同时扬一下手中的牛鞭,那牛就会头一低,展劲往前一拉,加快速度,赶上前面距离拉远了的同伴。特别是走在最后的人,常会为赶上前面的而扬鞭吼牛。因为只有和大家一路不远不近地走,遇上不小心煤口袋翻了时,有个照应。翻车后,至少要一个劳力强的人帮忙从一边抬着煤,自己才能掌着歪倒的车把奋力扭正过来。

  跟母亲接了几次煤后,六岁的我,基本掌握了吆牛拉煤的技巧。不过,因为人小,母亲总是要先帮我该准备的准备好,我只晓得提着铝饭盒,吆喝着牛,跟着那些我叫嫂嫂或婶婶的,或比我长几岁的兄姐们到河边去接煤。到了地点,我们会找块石头或找棵灌木,把牛拴在路边的空地上。然而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去弄些芦叶来喂牛。歇下来,一边从河对岸弯来拐去的公路上,察看父亲们的身影。一边看着渡口摆渡货轮的热闹。货轮像两条对接的裤子,两头各有两只一米多宽、四五米长的“裤腿”。中间有十多米长,反正能同时载三辆解放牌的煤车船车。渡口两边总是停着一长排拖煤的解放牌汽车。只不过一边是重车,一边是空车。等着渡河的驾驶员或跟车的年轻人,无聊就在河边找好看的鹅卵石,或捡些薄石片在河岸边往河面上打水漂,看谁甩出去的石片在河面上弹跳的次数多。弹跳得越多的,说明甩的人有本事。这人就会倍感自豪、自信。会在有意无意间当起师傅来——他会给同伴说要如何才能做到让甩出去的石片,像一位能歌善舞的小姑娘,在这四五十米宽的河面,欢蹦轻跳。

  到了中午,这个叫木浪河的渡口,对岸的边上,总是停着长龙似的鸡公车。人们大多坐在车把上,或蹲在岸边,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边抽叶子烟边摆龙门阵,边看着流淌的河水里不时溅起浪花。载货的轮船上,两个船工,用那套着镰刀把粗的有铁脚的金竹干,斜着身子,用力地摆渡过往车辆。船工是换班撑船的。歇气的船工,会在货轮中间边上那间烧着的敞口铁桶炉火、只能容两人坐着的小木屋里喝茶。看着他们喝茶的悠闲,我想,要是我的父亲能成为一名船工那该多好!其实,船工不仅是船工,不论车辆上船或是下船,还要兼车辆指挥员(相当于交警),维持两岸车来人往的秩序。年幼的我,会在空车上满船后,借着过河接对岸父亲的名义,到北岸上万寡悬岩下,去喝那从岩上飞流而下的冰冷而清澈的泉水。去听那一大片倒挂的长青藤里,叽叽喳喳的鸟儿欢歌。特别想看那些叫得动听,又叫个不停的鸟儿究竟是什么样子。边玩边看着边岸上吃着芦叶的牛。如果牛吃完芦叶,反刍完了,七螌八蚴的时候,我就怕它把索子绷断,就会返回来,弄一抱芦叶给它,让它安静下来。

  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和同伴们捡些柴来,拿出母亲给我准备的两分钱一盒的火柴,找点干草引火,烧笼火,搬石块坐着烤火。当然,烧火不仅是为了取暖,更重要的是,先烧起火,估计父亲到来的时间,好热饭或烧粑粑等。一般情况下,只要看到百丈悬崖边上公路的大转弯处有父亲的身影,那么,再过几十分钟,等父亲转过几个弯拐,就会到达河的对岸。只要看到父亲的身影,我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备。急忙找柴堆起来。当父亲和他的同伴歇在岸边等候上船的时候,好几次想上船去都被船工劝阻,我们也感到焦急。毕竟船的载重有限。除非船上只准上一辆或两辆汽车上的时候,父亲们才会兴冲冲的一勾腰,一伸腰,肩上勒着带子,双手推着车子,不顾穿着解放鞋的双脚踩进冰冷的水中的那种难受,凭借着下坡的惯性冲上船,渡过河。那时候,有点钱的人家,在车煤的时候,总是穿上一双水胶鞋。穿水胶鞋的人,是很让人羡慕的。而我最大的愿望,是能让父亲穿上一双水胶鞋,免得冷天冻地的,让父亲的脚遭罪。后来父亲的风湿,想来与车煤有关。父亲过河后,我会牵牛去帮父亲拉上岸边的公路旁停下来。在父亲吃东西的时候,我会搬块石头,找些干草垫上,也在地上摆上干草,让父亲把鞋脱下,把脚放在干草上。然而,我一手拿着父亲的一只鞋烤起来。烤得臭味熏天,却觉得那熏天的臭味里,蕴藏着一种深情,一种温馨,一种力量。家里无论如何苦,在父亲车煤的时候,母亲总是要做好一点的菜饭让我送给父亲。甚至过年才舍得吃的米饭,母亲也会毫不吝啬地做给父亲吃。还会将留来待客的那不多的腊肉血豆腐香肠做给父亲吃。或者叫送两大个糍粑,包一包白糖或红糖带去接煤。可不论我送什么,父亲总会说他吃不完,要我帮忙。而馋嘴的我,不知道父亲其实是特意留给我的,狼吞虎咽的,很快吃下。

  牛套上嫁担,拉着鸡公车上路的时候,我会小心地用手中的甩鞭棍,为父亲的车轮挑开大一点的石块。要是有石块硌着,车子会摆动,父亲掌车就会很费力。搞不好的话,煤还会翻下车来,那就麻烦了。因此,父亲最怕这种情况发生。如果发生了,不仅是他的事,还会求助同伴,让他们停下来帮忙。求助的方式也很特别,只要对吆牛的一生气,吼上两声,前面或后面走着的,就会有人停下车来帮忙。我不懂事,有一次不注意,父亲的车轮硌到块石头,煤包翻到地坎下,父亲就吼了我两声。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害得父亲气上加气。好在离家不远了,加上牛拉惯了车,很会体贴父亲,自个儿将煤拉到家。回到家后,父亲提着甩鞭棍到处找我。祖母说:“他好大点点人,能帮你吆牛拉煤,也算你有福气了。经得住你破声烂气的吼?你还想打他!二回你还要他帮你不要?娃娃小,要会哐哄。照你这样,打怕了他,他还有心肠好好帮你吆喝牛?”听了祖母的话,父亲气归气,在母亲和祖母将我从破墙倒壁的两头像马屁股一样的苏式房屋的老学校的穿方上找回家的时候,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闷着头生气。而我却不敢挨近父亲,生怕一不注意被他抽上两棍子。

  父亲命苦,四岁为孤。好不容易成家立业,遇上我这样不听话,生气是不消说的。但毕竟我年幼,父亲还是原谅了我。可从此以后,对于父亲,在吆牛拉煤这事上,我格外用心。

  每次拉煤爬青岗林,在七弯八拐的乡村公路上,车煤的人总要歇上两次气。第一次在山腰,第二次几乎到了山顶。在山腰歇气,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喝水。因为在那个山弯,有一大片钓鱼竹的地块后面,有一个露天小水井。而那地块,像合叶粑似的,或种小麦,或种菜子的后埂,虽然水面上飘着落叶,但那水喝起来,清凉甘甜,很是解渴。然而,因为这样,地里的庄稼就遭殃了。地的主人为了保护庄稼,就解了光大便放在里边。被我们发现后,大人们非常生气,日妈道娘的乱骂了一通。因为每当到了这里,他们总是习惯地歇下来,想喝口水,咂袋叶子烟,天南地北地吹上几句,然而再上路。而当他们这种习惯挡住的时候,他们就像闪着浪漫、飘着清香的花,突然遇上凝冻一样沉重。因此,父亲不相信这地的主人会做出这样堕落倒代的事。所以亲自到那井边去看,并且用一根小棍子撬开那黄黄“粪便”,而且撬开看了之后,口渴难耐的他,居然还用藤本的宽大的青岗叶,做成个盒子舀水喝。远远看着的人都说父亲疯了,喝那被人屙屎放过的水!往回走的父亲听到同伴讲他的话,回答说,又不闹人,喝了不死了,有哪样不能喝的?看着父亲笑得有些蹊跷,同伴中便有人起了疑心,跑去看了一下。回来说那不是脏东西!是有人用竹筒巩那加了辣椒面的黄泥巴,做成人的大便样子,骗这些爱去喝水而不注意保护其庄稼的车把手。于是,大家去喝水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生怕让地的主人寒心后真的屙泡屎在里头。

  第二次歇气在山垴上。举目可看到梭筛连绵不断的大山,以及大山脚下那条来自威宁草海的千古流淌的泛着光的木浪河,平静处,如碧玉。遇上礁石,浪花如银。茂密的灌木丛和黄黄的草叶错落而成的大坡上,有时还会看到野狼围猎野羊、野兔跳跃、奔跑的身影。乌鸦、喜鹊、八哥等,东飞西来,不时地发出叫声。父亲们抽杆叶子烟,有意无意地欣赏着山景,疲惫便像冰一样在这歇息之间化解,并积蓄起力量,重新上路。一路上,咯咯嘎嘎的声音,像一串昄依佛门的信徒念念有词的音符,在这山间小路上,将沉重的岁月,化着一种深邃的意境。

  多年之后,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的我,在梦里常会回到父亲车煤的场景之中。这让我不得不用文字表达这份对过去的追忆与怀念。因为如今的人,不再像父亲们那样以土地为根本了,爱出劳力,并且总是以朴实的方式,保持一种互助的精神了。不仅如此,为了钱,现在人们的很多道德观念已蜕变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了。唉!这让过去的岁月,在我的回忆之中,倍感到可贵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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