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五连——我的芳华（二）
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收到了来自科尔沁草原深处的一封信。信是我曾去过的前哨五连的老连长写来的。他告诉我，五连已撤销。从此以后，在茫茫科尔沁草原上，五连将不复存在。
我反复读着这封信，在以后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我一个人在信中留连忘返。于是我看到，苍茫的大草原上，一座日久衰败的空兵营，还有，兵营旁的皑皑白雪下，一束孤零零扎着红丝带的黑发辫。
五连住的地方叫敖都木。
如果不是受军区委派，去采写军区典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叫敖都木的地方。
当我被驻通辽师留守处的吉普车送到驻守扎鲁特旗的师里，师里的吉普车送到驻守巨日合的团里，团里的吉普车最终送到驻守草原深处的连里时，我已被折磨得一时两耳失聪，走路不稳，整整过去3天时间才好。翻出一路剩下的桃子，想吃，可听说五连的兵们四季也难得见到新鲜水果，便忍痛将桃子分送出去。
一共３个桃子，一个给了我采写的“种菜大王”王常贵，一个给了孤独在草原深处放牛11载的老兵包庆玉夫妇，最后一个给了连长。连长笑着接过桃子，极珍贵地看了看，又小心地闻了闻。第二天，我才知道竟是生产班11个兵，一人一小片地合吃了连长的那个桃子。又是许多天后，桃子放到不能再放的时候，包庆玉夫妇才不舍地吃了那个桃子。包庆玉妻子白淑兰孩子般地对我说，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桃子，又说一定要将桃核种上，再多长些这么大的桃子来。
也许是回报我的桃子，在我的桌子上，从此多了许多新摘下的西红柿。西红柿又大又红，每一个都是那么剔透可爱。捧在手里，我便快活贪婪得不行，每次总要吃上几个。吃时也常顺便递给连长或是小通信员。连长永远捂着胃作痛苦状，说没有吃西红柿的福气。小通信员则娃娃脸上满是不屑，说小时候家里西红柿多得烂在地里，早吃腻了。每次连长看我吃西红柿时的目光，都充满了兄长般的怜爱。
在我极其愚蠢地贪吃西红柿的同时，却十分清醒地感觉到，五连的兵们并不像我生活圈内的异性同胞好接近。每每我问到什么或想随意聊点什么时，兵们常是目光躲闪，一脸的慌乱。我偶尔和连长说起，连长轻叹一声，许久才说敖都木的鸟都是公的。连长告诉我，许多兵到了３年服役期满，仍没去过一泡尿能撒到头的团部小镇。能去上一次师部所在地扎鲁特旗，便像“出国开了洋荤”。
夜里，吹熄蜡烛，听着窗外被风撕扯得一节节的狼嚎，怎么想怎么觉得，能在敖都木服满兵役，就绝对够典型够男子汉了。
因此，我对兵们充满了敬意。
团里有干事来考兵们的法律知识，我便也跟去坐在一旁，趁干事们不注意时，偷偷给兵们递过去些纸条。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这也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可我却不能不做。一看到兵们那有些茫然惶惑的目光，我就觉得我不能不帮。
晚上，连长和指导员说某某兵夜里站岗打瞌睡，说夜里要查他一家伙时，我也悄悄跑去告诉那兵，让他千万小心，困死也不能睡着……
我是军人，我自然明白怎样要求才能使兵们成为好兵，可我注定不是个好军人。
离开五连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的目光沉重着，全没了洒脱，没了往日的快活。
从来没进过我房间的兵们，在一个晚上全涌到我的小屋。兵们沉沉地叫过姐，都不再说话，只低了头挤在一处。兵们最后离开时，每个人都留下一个写着兵的名字也写满了祝福的笔记本。然而，直到我走那天，我才知道那每个笔记本的第一页都是小心地被改造过了的。因为笔记本是之前老兵们退伍时互相赠送的礼物，因为在敖都木根本没有商店，也根本买不到任何纪念品。也是到我走时，我才知道，我几乎吃掉了五连菜地里所有的西红柿，几乎吃掉了五连的秋天。还在西红柿没熟时，连里就有了明确规定，不得私摘一个西红柿。
我只想哭。我好后悔。
吉普车隆隆的引擎声在等我。我没动。
连长喊过口令，集合起全连。连长的目光示意我：走过队列，握手，还军礼，然后上车。
总要上车。
我终没动。如果不是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东方文明古国，完美传承着古老的传统礼俗，我会用一个女性全部的温暖和爱，用心在每个兵年轻的额上，留下一个祝福的吻。
我是在冬天最冷的季节离开的五连，我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得到了五连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爱。我的扎着红丝带的长发永远埋藏在了敖都木皑皑的白雪之中，相伴着五连。
现在，五连消逝了，留下来的只有一座空寂的兵营和兵营旁扎着红丝带的黑发。也许，多少年后兵营会渐渐荒寂，会有各种鸟儿栖息上面，营造它们温暖的巢。但在草原的冬季里，那曾经旺盛的真诚和美好，会如红丝带一样，永远鲜艳美丽。
五连永远消逝了。我惘怅，我感伤失落，我却也想大笑。我真诚祈望我们的周边再无战事，我们的士兵再不会寂寞，我们每一个走进18岁的小伙子们，都有女孩子陪伴着，在海边嬉戏，在花前月下漫步。
五连依然活着。
（照片左为五连连长李迎春，中为沈阳军区典型——“种菜大王”王常贵，右为我。如今两位好大哥都不在了。甚是想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