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一个有五百多户人家二千多人口的大村子。村东过去是土地庙,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我们村的土地庙庙宇是多么多么的宏大,菩萨是多么多么的灵光,香火是多么多么的旺盛。而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初,几个大队干部一碰头,解放了,不信神了,庙自然无用处了,便拆除了土地庙的三大殿,又将其余辅房分给了当时的贫下中农,整个土地庙惟留下了两棵合抱粗的白果树(银杏树)。


  白果树在当时的苏南地区很是鲜见。据说,这两棵树是清朝一个化缘的和尚千里迢迢从山西辗转带来,并精心培育大的。庙被拆除后,村里人对两棵白果树倍加关爱,经常有人自发去施肥培土,小孩去攀爬总要遭至严加训斥,即使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遭遇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村民们普遍缺粮少柴,村上饿死数十口人,也无人去碰一下这两棵树。


  两棵树只有一棵挂果,据说白果树有雌雄之分。年纪大的人说,庙未拆时,每年白果(银杏)成熟后,是村上最热闹最喜庆的。这时庙里的和尚总是给家家户户送上一小盅......一律是八颗银杏,还给村上的产妇、有病者、年长者另送一盅。那时候全村只有四百多户人家,而一棵树又能产多少果?因而,遇上白果小年(果树欠收之年)庙里虽只有五个和尚,而他们总是把白果分给村民,自己无缘享用,他们说,我们还有树叶泡茶呢!小小的、白净的白果子成了老家家家户户共享的喜悦,成为尊老爱幼的标志,是维系全村老少情感的象征。


  庙终于拆了,和尚们被勒令还俗了,每年分白果的惯例也被为当作封建的东西被大队干部废除了。白果成熟后,大队干部去收。但几大箩筐白花花的白果收下后就再也不知去向,成了大队干部贡献给公社干部的礼品,成了大队干部家孩子口袋里的零食。有好事者去问,大队书记眼睛一瞪:白果树是公家的,白果当然也是公家的,公家的东西的分配是由大队革委会决定的!


  后来不论是白果大年还是小年,白果总是收得越来越少,因为只要一挂果,就会有人去偷摘,还有人因偷摘而跌断手脚。尽管白果树己长成两个大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了,而每年白果的收获也就是几小篮子而己。


  到了多事的一九七六年,老家己闹开了地震。有一天村民们醒来发现少了一棵白果树!原来白果树被锯下搭了大队革委会抗震指挥部。之后的好多年里,村上很多人脸上没了笑……


  这一年我上中学。我不知道被锯的是雄树还是雌树,但我知道剩下的白果树再也不开花结果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进城工作,每年回老家总要去看一看那棵孤寂的白果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有了女儿后我也总是给她讲白果树的故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有一天,村上几个老人忽然来找我,他们愤慨地告诉我村干部决定卖掉白果树!要我帮他们找市委领导出面抵止。


  原来,村里干部工资没着落,便开会决定伐树出卖。村干部己让人用电锯锯进了五十多公分,闻讯赶来的村民愤怒地砸坏了电锯,村民与村干部发生冲突,村干部还叫来镇派出所民警和联防队员,准备强行伐树。村民们一合计,每家出一人,组织了五百多人的护树队,并组织了去省市的上访队……


  省市有关部门尊重民意。白果树终于得以保留了下来。


  现在,我每年回老家,我还是带女儿去白果树下。记忆中的两棵并肩相拥的白果树曾是那么挺拔、那么秀美、那么和谐,如今一棵成了腐朽的树桩,一棵满树伤痕,孤独地支撑着,那树干上被电锯锯开了的口子是那么巨大那么恐怖,我再也没有任何情致给女儿讲它们的故事了,小女儿总会天真地问我:“爸爸,这么好的树,干吗要锯它?它流血了吗?它不哭吗?”


  此时此刻,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我总是热泪盈眶。年幼的女儿当然不知道,我的心里在流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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