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我回来了”。随着急切的呼唤,虚掩的门被轻轻地拉开,门后闪出一个苍老的满头花发的女人,那个喊着妈妈的壮实的中年汉子扑向这个瘦弱矮小的母亲,母子相拥而泣。

       看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的镜头,我泪流满面,心纠结的透不过气来,揪心的痛让我呜咽着、哽咽着,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却哭了很久。

       朦胧中,仿佛是自己回到了我久别的故乡,冰天雪地的冬日里,我站在铁道旁的铁路住宅老家的木栏门外,厚厚的积雪挂满了枯树的枝丫,我拍打着冰冷的门板叫道:“妈、妈妈,我回来了。”厚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随着门铃铛“叮当”的脆响,一位已经步履蹒跚的老媪走了出来,穿着盘襟的灰布衣衫,用手往后梳理着很稀少很整齐的白发,边移动着小脚嘴里边念叨着:“吆!是妈的老闺女回来了吧”。边把干枯的手颤巍巍地伸向我,我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风霜扑向我的母亲:“妈,妈妈,我回来了”我们母女相拥热泪盈眶。 

       然而,这样的场景真的还能出现吗?还有机会出现吗?

       没有了,这样的见面机会今后只能在我的记忆里频频地闪现,我永远永远地失去了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那平凡谦和慈祥的母亲;没有了、失去了、才这样让人心痛、才这样让人揪心、才这样让人不能自拔。那是怎样钻心的痛楚、那是怎样无尽的伤悲、那又是多少泪可以换回来的呢!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过春节,是我们从四季飘雨的南方空军部队转业回到北京的第二十年。我们的回来,令母亲异常高兴,那几天母亲终日笑口常开,快乐很少在这个家庭出现了,母亲移动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忙里忙外、一会儿忙着给我们做家乡的饭菜、一会儿又拿出箱底存的棉布要给孩子们做棉衣;白天我们陪母亲做活,接待亲友拜年;年三十的夜晚不熄灯,我们挤坐在火坑上,嗑着瓜子,聊着天南海北,欢声不断,严冬也温馨。

       几天的年假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不得不离开母亲、离开有母亲的家,返回北京。母亲理解我们要工作,“公家的人,有事情忙”。走的那天,母亲送我们到门前的铁轨旁,我们走出很远了,看到母亲还站在风雪中望向我们,鹅毛似的雪片飘飘洒洒落在母亲的白发上、身上。狂风中飘着雪花,严冬里飘着母爱,我暗暗发誓,明年雪花飘落的季节,我会放下所有的事物赶回母亲的身边,陪母亲过春节,以后每年春节必定回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第二年春节将至,正是冰天雪地的严冬时节。还有十几天就是人们盼望的春节了。我也在北京准备了丰厚的新年礼物,准备回故乡和母亲过春节,心里满满的欢喜,想到母亲看到我们时菊花般的笑脸,想到小弟兴奋的饮酒畅谈,我多么幸福呀!故乡还有母亲等着我,有母亲在,我则永远是个孩子。可寒冬,凌晨小弟的一个电话,打破了我所有的美好。

       母亲没有给我再陪伴她过春节的机会。深冬的故乡此时是最冷的季节,一连几天的大雪过后,冰雪覆盖了整个东北平原,大地上的积雪在阳光格外灿烂的照射下,发着耀眼的银光,到处是银白色的一片,厚厚的积雪被北风吹起,飘着冰凉的雪绒花吹打着我麻木的神经。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迈下27次特快列车,如何跨过那几十条冰冷的铁轨。当我疲惫、悲伤地推开厚重的木门,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盈盈地迎出门来,母亲就躺在我们曾经围坐在院子里欢乐地过中秋节时摆放圆桌的地方,春节年三十夜我们兄妹欢天喜地放鞭炮的小院里。紧闭着双目等着她的老闺女回来送她。灵床替代了圆桌的位置,鞭炮的硝烟已经淡去,此刻那是安放母亲的灵床,我哭昏在小弟的怀里。

       母亲就这样在父亲离开我们三十年后的这一天,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突然的离开了我。我没有父亲很久了,这一刻又失去了我唯一的母亲。凌厉的寒风刺骨的冷让我的心一度停止了跳动。就这样我失去了母亲,而且是永远的失去了。我曾诅咒过我爱的冰雪、也痛恨我曾喜欢过的严冬,是它们先夺走了我的父亲,又夺走了我的母亲,那是无以言表的疼,无法比拟的苦。

       从此,我的笔下流淌着母亲的日月长河,北京的各大报纸上时时刊发我的关于母亲的散文,那寄托我情愫的文章能换回我的母亲吗!我的哀愁写满我的心房,心中从此被思念填充。

       从此, 我的脚步徘徊在遥远故乡的边缘,不敢踏上故乡温情的黑土地,不敢走进自己那曾经充满快乐和洒满幸福的小小院落里,只有半间厨房和一间居室一铺炕的老式铁路住宅——我的家。

       从此,我的笔下也多了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亲朋。当这些散文在北京及全国报刊发表时,我的心释放了许多,我还有爱、我还能爱、我还有聊以寄托的故乡。那里的一花一草、一磨一石、一山一水、一桥一柳,铁轨、老屋,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家的这间老房子,是父亲从刘家河养路工区升调到到凤城领工区任领工员时,单位分配的一间老式的铁路住宅。它就位于繁忙的火车站的对面,我们家和火车站之间仅相隔着几十条冰冷的铁轨;火车机头调转方向时,火车头就会从三角道口的铁轨上在我家门前频繁地隆隆的驶过。那是繁忙、精彩的生活。我们习惯了机车行驶时隆隆的轰鸣,我们看惯了机车前行时喷吐的烟雾。

       我们从刘家河搬家到凤城小镇时,我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那时我的大哥在辽阳飞机场站的空军部队,我的二哥也已经在老家边门成家了。姐姐、小弟、我们姐弟三人和父母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屋里,虽然生活和大多数人家一样,平淡安宁,我们却生活的很快乐、很幸福,少年不知愁滋味。母亲虽然没有工作,那个年代的家庭基本都是这样的组合。父亲的工资是很高的,母亲又会精细的过日子,我们的生活总是富足而温馨。

       父亲工作的本质就是为了保证列车安全行驶。他日夜操劳在故乡几百公里的铁道线上。那一条条伸向远方的铁轨洒满了父亲多少汗水?凝聚了父亲多少心血?哪一条铁轨上的枕木是父亲亲手换上的?哪一段铁轨路基的石子是父亲铺上的?炎炎的夏日父亲顶着烈日巡视铁轨的安全、三九严冬父亲扛着冰镐清理铁轨上的残冰。父亲在外面忙公家的事情,父亲在外面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直到父亲带病被造反派押到现场清理铁轨上的冰雪时,倒在了铺满厚厚积雪的铁轨旁再也没有醒来。那年父亲刚刚满56岁。他用生命守护着铁轨、他用一生谱写了铁轨的颂歌。为了怀念我严厉的父亲,我于1996年6月16日在《北京晚报》上发表了散文《铁轨伸向远方》并收录在《全国铁路优秀通讯员获奖作品集》同时获全国环保杯二等奖。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家庭妇女,不懂外面的工作,却能极好的在家做好后勤。家中的任何大事小情从不让父亲操心。家中的一切都是母亲操劳,母亲除了照顾我们吃饭、上学、换洗的衣袜、裁鞋缝衣;还放养着数只鸡和圈养着一头猪,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忙里抽空还在住宅的后院开辟出一块田地,应季的在地里种上黄瓜、架豆、茄子、土豆、白菜、萝卜。春天播撒的种子,经过辛勤的劳作,夏日的阳光照耀,雨水的浇灌,没等到秋天丰收的季节,我们已早早就品尝到了收获的喜悦。顶花带刺的翠绿的黄瓜搬上了餐桌、淡绿的架豆长长的挂满了竹杆架子 、透着光泽的紫色的、浅绿色的茄子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光,土豆是看家菜,也是一年四季的家常菜。每年秋后收获的菜都储藏在自家的地窖里,随吃随拿,保鲜、方便。纯绿色的蔬菜让我们健康地成长。母亲也会在门前的三角铁道旁整理出一条田垄,插上地瓜的秧苗,收获的季节,我们就能吃上香甜的在火堆里烤的地瓜了。

       最高兴的还是过节了,中秋佳节,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圆桌旁,吃着自家地里摘回煮熟的翠绿青毛豆、吃着自家院子里葡萄架上圆溜溜的紫色葡萄、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我们陶醉在母亲讲述的白兔捣药、嫦娥奔月的老掉牙的故事里。

       在孩童的时候,最盼望、最高兴、最热闹的节日就是春节了,也是农历新年。这是我们家乡最隆重的日子。“腊月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三十晚上坐一宿”,从腊月23小年开始主妇和孩子们就忙了起来,孩子们兴高采烈地买有寓意的年画,一幅年画,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寄托着一个心愿、寓意一个美丽繁荣的传说,如抱着鲤鱼的小孩子是吉庆有余、带着红领巾的少年抱着和平鸽是寓意和平。 忙忙碌碌了一年的人们才发现住房子也该打扫了,扫房子是辛苦活,主妇们头包着毛巾,把捆绑在竹竿上的扫把高高举起清扫房子的死角,焕然一新的老屋贴上色彩艳丽的年画,家里立刻生动了许多;请人来把喂了一年的大肥猪杀了,母亲用新鲜的猪血灌了血肠,大铁锅里是煮熟了大块的猪肉,炖上酸菜粉条和切的均等片的血肠,包好酸菜馅饺子,孩子们就雀跃着吃着猪身上献给人们的美味,主妇们发面蒸出一笼笼又白又香的大馒头、用黏高粱米和大黄米做出的粘豆包和年糕,把这些吃食放到院子里、厢房里的大缸冻着,让天然的冰箱保存起来。家乡有正月不做饭的讲究,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忙碌着,储存着吃食、储存着幸福。

       三十晚上坐一宿这是老规矩。家中的灯长夜不熄,昏暗的油灯里绿豆大的火苗舔着灯盏,一闪一闪的跳跃着,不让睡觉的夜,孩子们只好在温热的火炕上吃着冻梨、花生、瓜子,玩着猪拐骨。母亲一刻也闲不住,看时间差不多了,颠着三寸金莲的小脚,一会儿到厢房用簸箕把大缸里的冻饺子端回来,一会儿抱回旧枕木劈成木条的柴火,在外屋的厨房里点燃灶坑里的柴火,柴火“叭、叭”地响着燃烧着自己把灶坑烧的通红,火苗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的水就开了,母亲把冻饺子下到滚开的锅里,添二次冷水,饺子在午夜12点准时熟,准时端上桌子。全家人开始吃年夜饺子。饭桌上还多了几碟小菜,一小盘油炸花生米,一大盘猪头肉,猪头上所有的部位全了:猪舌头、猪耳朵、猪头脸,母亲把它们切的薄薄的整齐地码放在盘里,配一小碗蒜汁酱沫,这是给父亲的下酒菜,父亲喝着家乡的高粱白酒,高兴地说 “饺子就酒,越吃越有。”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们象征性地吃几个饺子就饱了,急着给父亲和母亲磕头拜年,拿着父亲给我们的压岁钱,我们撒欢地跑到院子的雪地里放鞭炮。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快乐啊,母亲就不念叨我们的小过失了。

      辛苦了一年 ,人们都趁年这传统、古老的节日放松一下自己、休整一下自己,人们就有了空闲的时间,走亲访友,提着果匣子看望长辈、拜会姐妹兄弟,说着吉祥和祝福的话、唠唠这一年的收获,谈谈明年的规划,把积攒一年的话都说出来。任何节日最高兴的就是孩子。新年,是他们期盼了一年的日子,他们知道这一天,能穿新衣服新鞋子,这些都是母亲忙里偷闲赶着做出来的,不很时髦却很实惠,可在小朋友面前炫耀。春节期间大人们对孩子也很宽容,轻易不责备孩子,家境好的孩子还能收到压岁钱,可以买一块水果糖、买一条花手帕 。我们像快乐的小鸟在母亲的羽翼下渐渐长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飞出了家乡,走出了生养我的故乡,离开了养育我的父母,我的思绪里就充满了乡愁,我美丽的乡愁洒满我了我回乡的路,那是怎样的乡愁啊!

       我的乡愁是母亲移动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种植着瓜果种植着希望、是家乡铁轨上父亲渐行渐远模糊的高大背影、是亲人们的声声呼唤里包含的眷恋和深情。

       我的乡愁是那青青的凤凰山岗上绚丽绽放的杜鹃花、是那滚滚的鸭绿江上巍峨屹立的断桥、是那古老前清的校园里朗朗的读书声、是洒在记忆里苦涩的青春岁月。

       我的乡愁是那一条条弯弯小路上漂浮的尘埃、是那一泓清亮亮的小河里升腾的晨雾、是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伴舞着璀璨的晚霞、是那山沟里一棵棵挂满了红果的山楂树、是那湖畔随风舞动的株株垂柳。

       我的乡愁是幼儿时的一块糖、是女孩子时的一件花衣裳、是读书时懵懂的初恋、是下乡时的苦闷,长大后的烦恼。

       我的乡愁是故乡黑土地上火红的高粱、金黄的稻谷、是坡地里花儿的艳、草儿的鲜、山上的松柏,水边的飞鸟……是渴望、是寻觅、是眷恋、是天堂的故乡对游子的召唤、是游子对故乡深深爱恋的情愫。

       我美丽的乡愁是故乡的气息、是故乡的泥土、是故乡飘舞的雪花、是故乡绚丽的朝霞和夕阳的余晖。

       啊!我的美丽乡愁!

       啊!我美丽的乡愁,洒满了我爱的记忆,我乡愁的思绪漂浮在我人生的道路上。

       我永远的故乡啊!请接纳您的孩子吧,一个浪迹天涯,满身疲惫的游子!

       我永远的故乡啊!请慈祥的母亲,山一样伟岸的父亲,祝福您的女儿吧!

       一个心血里融进乡愁的游子,故乡是她永远思念的天堂!

 

( 金鸡高唱辞旧岁,银犬乐在立新功。狗年新春佳节之际,仅以此文献给我遥远的故乡、献给曾经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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