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老大死去的前一天,曾向我要一根红粉笔,我没给他。为这件事,我后悔了很长一段时间。

  马老大一辈子孤身一人。在粮库几乎扛了一辈子麻袋,老了,库里领导考虑他无人照顾,就让他到水房烧水,供他吃住,也算是安享晚年了。

  他不愿说话,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每天机械般地做事,再无一点音响。他像一块灰色的布,毫无生气,黯淡无光,让人感觉他仿佛就住在死亡的隔壁,时刻听得见死亡的鼾声。他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没沾过女人的边,除了喝酒之外再无任何嗜好。他的生命中没有年、月、日,没有“滴答”作响的时间,所有的日子都像一块一块灰色的补丁缝补出的一件外套,他穿着它,走过一生。

  在一面墙上画画,大概是马老大唯一的乐趣了。每天吃过晚饭,他都会在那面墙上精心地涂抹。没有粉笔,他就用烧过的碳灰,日复一日,乐此不疲。他用他自己的方式记录着生活,虽然整面墙都是灰色的,但画面的内容却是鲜活而真实的,仿佛一幅幅温馨的田园风光:房子、篱笆和袅袅炊烟,土地、天空和小桥流水;晒太阳的猫、啃骨头的狗,下蛋的鸡、戏水的鸭;一对亲亲热热的小夫妻,手拉着手,一双精神抖擞的老两口,扭着秧歌;赶着毛驴车到处叫卖的货郎,骑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扛着柴火回家的汉子,坐在炕上低头纳鞋底的妇人……

  无病无灾的一个人就这样去了,多少有些意外,况且他昨天还向我要过一根红粉笔,他到底要用它做什么呢?

  当我再次站到那面墙的前面时,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在整面灰暗的墙上找到了唯一鲜艳的红色:一个女人的红盖头!

  画面上一个男人背着新娘过一座独木桥,那个新娘的盖头红得让人心惊!听同事们说,有人看见他昨天喝醉了酒,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涂红了那个红盖头。

  我后悔没能早一点将彩色的粉笔给他,那样,他墙上的画一定会是春光盎然、多姿多彩的,他的心或许也会跟着多出一道彩虹,多出几声鸟鸣的。而我却如此吝啬,没能把生命中那些艳丽的色彩传递给他,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想起去年结婚的时候,他硬是凑够了一百元钱给我随了份礼,然后把他自己认为最干净的衣服套上,等着我领他去吃喜宴。我却没领他去,嫌他的脏会影响客人们的食欲,只是草草地端了几盘菜,拿到水房给他吃,他一边喝着我的喜酒,一边“嘿嘿”地憨笑着说:“俺只想看看新娘子长啥样……”

  上个礼拜天,好像是他生命中极为特别的日子,他特意炒了几个小菜,买了两瓶酒,邀我跟他喝两盅。因为我是单位里唯一一个肯和他说话聊天的人。那天夜里,他贪喝了两杯,醉倒后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还从最贴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纱巾来,并对着它老泪纵横。那纱巾的红色,已经被岁月褪去了艳,淡淡的只剩怀念。

  这可是件稀罕事,我一把将它抢到手里,高扬着取笑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想着“彩旗飘飘”。他不停地哀求我把纱巾还给他,而我却像发现了重大秘密一样,越发得意起来。用一根长长的竹杆把纱巾挑挂到他门前的树上,强迫他“从实招来”,否则,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马老大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那条纱巾也不知被哪一阵风吹得没了影踪。

  马老大入殓当天,听他的一个同乡说,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可是就在他们要成亲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女人在过独木桥的时候,不小心跌进河里,被汹涌的河流冲走了,等他赶到的时候,只在岸边找到她的一条红纱巾。从此,这条红纱巾就成了他心中永远也无法抚平的伤口,鲜艳地、醒目地日日开放着,一刻也不曾凋残。

  我深深地自责起来,没想到这条红纱巾竟然浸染着那么多的血泪,没想到一个苍白灰暗的生命竟然蕴藏着如此强烈而又挚热的情感,他用伤心做酒花,用回忆发酵,在心底默默地酿着生命的酒,尽管那杯酒很苦,但回味绵长,无际无涯。

       或许是他预感到自己离大去之日已不远,在临终的时候,才尽力把自己新娘的红盖头涂得红红的吧。人们只知道他是灰色的,其实,他的心里有个最灿烂的世界,那里,炊烟袅袅,那里,霞光满天。

  我买了一条红得耀眼的红纱巾放到他的墓前,算是弥补一下自己的愧疚之心吧。风吹着,红纱巾像一捧烧得正旺的火,烘着我羞愧的灵魂。

  单位要粉刷墙壁,在粉刷那面墙之前,我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将它们上下涂抹,整个“田园”顿时生机盎然起来:春光明媚,姹紫嫣红,那个用血涂染过的红纱巾已变成黑紫色,却依然那样耀眼,在阳光下释放着醒目的哀伤。这便是马老大眼中的世界,他用自己的方式拨弄着阳光的琴弦,弹奏出五光十色的生命之音。画面上的人仿佛静静地走下来,就围绕在我的身边,与我倾吐久违的乡音。我坐下来,静静地欣赏,我知道,我已经把它们保存了下来,我放心地往墙上倾倒大桶的涂料,洁白开始铺展,一切都消失了,像那个在灰暗中蕴藏着烂漫的生命的消失。

  唯有那爱,唯有那醒目的红,唯有那前世今生的记忆,永不褪色,永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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