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素质高,胡同里的大妈既不懂航海,又不会开飞机,但她会说“能见度”。正午时分站在当街一望,天地昏昏沉沉,建筑影影绰绰,大妈便对邻家老头说,今儿这天怎么了,能见度太差。老头说,一氧化碳也高。又说,下场大雨就好了。

  大雨如受阻的援兵,迟迟不来,人们只能在闷热、肮脏和朦胧中坚守,身上遭罪,眼睛也遭罪。守了二十几天,眼看守不住了,只听轰隆隆隆,一串滚雷开路,大雨呼哧气喘,终于赶到。

  大雨是水做的,本应清爽,却不清爽,打在窗上是泥点,落到阳台是黑水。不怨它,它在替我们搞卫生。屋里有人管,有化学的清洁剂和洗涤灵,家家都挺干净,至少看上去干净,就不麻烦它了。天没人管,好像后娘养的孩子,脏得一塌胡涂,正好交给它冲洗。它洗天,顺便洗地。为了洗得更好,还请来了风。风雨合作数小时,天洗好了,拿太阳一晒,瓦蓝瓦蓝,蓝得发紫。

  这回的能见度不同了,那叫一个透亮!站在城东塔楼,往日连附近商厦的招牌都看不清,现在别说招牌,目力可越过全城,直达西山。西山不止一重,有好几重,层峦叠翠,毛毛茸茸,绿菜花般簇拥在天边。一条白线从山顶迤逦而下,不知是围墙,还是索道。人就有点怀疑自己,这是我的眼睛吗?能看这么远!

  边怀疑边看,发现北边的燕山也真真楚楚,露出隐匿多日的身影,绵亘起伏,秀丽多姿。心里又佩服起古人来。当初老祖宗选都城,没有仪器,没有高楼,站在地上,单凭肉眼,他就能选这么一块群山屏障的风水宝地,不容易。又一想,不对呀,古人那时没有水泥森林挡着,四下里空旷辽阔,反倒能看得远。建国门那个古观像台,才两三层楼高,古人就痛痛快快观天文了,这个高度在今天观飞鸟都难。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上电视塔顶层都不敢保证,还得视天气晴朗与否。问题是天气难得晴朗,万里无云也未必晴朗。古人那时天气多好,可吸入颗粒物少而又少,二氧化硫闻所未闻,天空总跟刚洗完一样。换我当古人,也能看出京城周边的好地形。问题是古人生活太朴素,即使贵为皇帝,也没有冰箱,没有空调,两个小太监在一旁噗噗摇扇,摇得手腕子酸一阵,麻一阵。

  街上行人多起来,大家显得都挺和蔼,汽车尾气也不太刺鼻。好天气中一定有一种让人愉快的东西,天洗了,人心也洗了。电视播报员骄傲地宣布,空气质量,二级!按说二级天气像萝卜,像白菜,应是大家正常享用的,不必张扬,就好比公仆吃饭理应掏钱,别人行贿理应拒绝一样,不值得特意宣传,但物以稀为贵,二级虽不如一级,却也如宝贝般令人珍爱了。

  怀着喜悦心情,睡了一个凉快觉。第二天起来一看,西山又不见了。天不经脏,稍稍一弄,就蒙了一层灰。

  下一次洗天,不知要等到何日。

 

  【连锁国】

  在美国开车旅行,开了半天你突然一愣,怎么又转回到出发地了? 下车一问,老美却告诉你个新地名。你说不对吧? 这儿和出发地怎么那么相像? 老美就耸肩膀了。你半信半疑,接着往前开。开着开着你也耸肩膀了,因为你经过的其他地方也都挺像你的出发地。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遍布全美各地的连锁店给你带来的奇妙感觉。在美国,连锁饭店、连锁旅馆、连锁车行、连锁百货店、连锁加油站、连锁超级市场……几乎什么都连了锁,简直可以叫美利坚连锁国了。

  连锁店之所以叫连锁店,是因为它像一环一环的锁链一样整齐一致,不但外部建筑风格一致,内部格局和服务项目也一致,甚至厕所的位置也一致。东海岸肯塔基炸鸡店的招牌口,有个慈祥的老头儿在微笑。西海岸炸鸡店的招牌上,同一个老头儿露着同样的微笑,永恒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永恒。鸡炸得也精采,盐放得也确切,永远确切,比自己老婆放得还确切。老婆一马虎,还有齁着你的时候呢。难怪老美不像中国人那么恋家,敢情他们处处都能找到家的感觉,方便,亲切,意料中事。

  这么好的条件,大家一定很满意了? 未必。人哪,最怪了。没连锁时想连锁,连上锁了又腻了。也是的,天天都跟锁链打交道,锁链饭,锁链床,锁链车,锁链个千篇一律,没完没了,谁受得了?那就改一改。不行,老板不答应。连锁店是当今的大买卖,讲究标准化、通用化、模式化。老板刻一个模子容易吗?一个模子只压一个链环连模子钱都收不回来,不压它十万八千个决不罢休。否则形成不了规模效应。没有规模效应价格就下不来,就无法竞争,也就甭指望挣大钱了。

  再说科技什么的也发展到这份儿上了。电脑噼里叭啦一打,机器轰隆轰隆一转,各种产品、各种服务就齐刷刷地、大一统地冒出来了。因此旅馆里永远是一种毛巾、一种香波、一种气氛。超级市场里也永远是一种温度、一种店服、一种陈设。即使大雪抛天,也能买到茄子黄瓜西红柿,玫槐石竹康乃馨。古人能有这个待遇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却悲叹再也感受不到大自然的灵动,感受不到春花秋实的季节性惊喜了。这是无法两全的现代难题。难道为了你的所谓自然,就得把机器统统毁了吗?忍着吧,跟着机器的感觉走吧。

  美国连锁了还不够,还有全世界呢。你可以劝说浪子回头是岸,却无法劝说利润金盆洗手。于是麦当劳那样的连锁店便在地球上越滚越多。麦当劳那个巨大的黄色M招牌现在多得用林立之类的词来形容都嫌不足了。普天之下,莫非老麦的土,率土之滨,莫非老麦的臣。每个臣都毕恭毕敬地捧一个麦当劳汉堡包,像“文革”时咱国人手一册小红书一样。?想想看,这是多么壮观,又是多么扫兴。单单是扫兴倒也罢了。问题是将来呢? 将来会不会出现一个把地球捏在手里随意摆弄的超级力量?

  天天套着锁链枯燥度日的是什么人? 是犯人。

  我无意说美国人是犯人。

  事实上我相当尊敬美国人,因为美国人酷爱自由,酷爱多元,酷爱变化,酷爱说“给你一个惊喜”。那天我朋友的黄毛小丫头背着小手甜甜地对我说:“刘,给你一个惊喜”。小手伸出来我的心就揪起来了。小手嫩嫩绰绰的,小手里也是一个麦当劳汉堡包。

 

  【渤海边那一夜】

  渤海边那一夜原本很正常,正常的标志是热闹。没法不热闹,周五了,京津唐的人纷纷赶来度周末。两三个小时车程,下班出发,抵达时刚好看星光下的大海。此间凉爽,游客高兴,商家也高兴,备足了蔬果海鲜、沙滩用具,布置了射击、套圈、碰碰车、打鼹鼠等游戏,让大家吃个够,玩个够。临海一条街熙熙攘攘,街头小广场摩肩接踵。

  怪异的是,十点钟前后,街上突然静下来,如织的人流稀了,细了,断流了。大喇叭倒是仍在广播治安部门的通告,不准燃放烟花爆竹,不准燃放孔明灯……但是,种种“不准”中,并没有一条是:十点以后,不准在街头逗留,消夏的人儿,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

  鳞次栉比的露天小酒馆空了许多,小伙计望着干干净净的桌面发呆,烧烤架上的炭火红得令人心疼。惟有一家大些的店面,仿佛施了魔法,得了特许,居然留住众多食客,杯觥交错地消费。看各位箸下,不过是些寻常的鱼虾蟹蚌、花生毛豆,不像额外多出几许风味,食客也不特别关注盘中餐,而是持续抬头,将目光锁定一台大屏幕电视机。看来,魔法是从这个盒子里放出来的。

  新到一个客人,直愣愣发问:谁跟谁啊?几比几了?无人答,没心思答,顾不上答。新客知趣,径自绕到侧前方,仰脸,自言自语:原来是巴西跟荷兰,好家伙,巴西已经进了一个。

  本届世界杯,轮到这一场,钢对铁,桑巴对风车,毛蟹爪兰对郁金香。按说,这些跟中国的牡丹仁丹、孔子饺子,八杆子打不着,渤海跟大西洋、印度洋又隔着千层波万重浪,但大家照样将心掏出来,热乎乎的,往那个遥远的赛场上放。中国足球丑闻不断,软蛋不断,连小组赛都出不了线,但并不妨害国人像司令官那样,豪情四溢,指点外军。民族主义用不上了,咱就国际主义。

  面对这场四分之一决赛,众“司令”见解相当一致,都认为巴西赢定了。仅一个小姑娘,嫩声说,荷兰胜。众笑,问理由。答,巴西太傲,五星不够,还想六星,好像世界杯是他家开的。

  众大笑,砰砰新启一溜儿啤酒,咕咚咚让泡沫漾出杯盏。泡沫尚未消散,形势急转直下,一比一,然后二比一,小姑娘料事如神,荷兰反败为胜,绕场欢庆。巴西人失魂落魄,泪洒绿茵,非洲绿,南非茵。

  时过午夜,渤海这边,风平浪静,残月初升。谁的手机来短信了,提示声分外悦耳。刚刚为巴西败落伤心不已的某人,此时转忧为乐,让同伴传阅短信。那是一条戏谑段子——足协庄严宣告:用不了一千年,国足即能获世界杯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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