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6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河北省“磁县北朝墓群”中的第44号荒土大墓前,由日本奈良大学教授笠置侃所率领的雅乐团,正在献演一支古朴悠扬、悲壮浑厚的舞曲——《兰陵王入阵曲》。这支失传了1428年的古典名曲,终于回到了它的家乡故土,再次响彻在它所歌颂的主人公耳边。

  如果说,一场战争成就一位名将,并不出奇,古今中外都曾有过。如果说,一场战争成就一支名曲,这就让人难以置信了。然而,《兰陵王入阵曲》就诞生在公元564年所发生的北齐北周邙山大战的战场上,流传在宫庭和民间,成为中国歌舞戏的源头之一。

  兰陵王姓高名肃,也叫高长恭,是南北朝时期的北齐名将。因文武双全,功高位重,遭致北齐后主高纬的忌恨,不到30岁就被高纬赐毒酒逼其自尽。有诗叹息与之类似的人间悲剧:“自古名将如美女,不许人间到白头。”名将虽逝,但歌颂他的舞曲却得以长存。高肃不仅武功极好,为人也极好,在北齐那个禽兽王朝中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前些年上演的古装青春偶像电视连续剧《兰陵王》,虽然以北齐和北周两个王朝相争为历史背景,表现了高肃金戈铁马的短暂一生,但主要讲述他与天女杨雪舞的爱情故事,有太多的戏说成份和玄幻色彩,不足采信。记载高肃生平的史料实在是太稀少了,只能在《北齐书·高长恭传》和高肃墓碑上找到线索。

  高肃墓碑是著名的“磁州三高碑”之一,也是唯一仍立于墓前的石碑。碑文长达2064个字,比《北齐书·高长恭传》多1564个字,具有极高的文物和史料价值。曾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路过磁州(磁县)时,特意前去观赏了高肃墓碑的内容和书法,给予很高的评价。

  为深入了解这一人、这一战、这一曲,我们先后到了高肃墓地、北齐都城邺城和邙山战场。从《兰陵王入阵曲》再次奏响之处,到广为流传的故乡,直至其诞生地,较为详细的了解了高肃短暂的一生和在邙山大战的突出表现,特别是《兰陵王入阵曲》产生和失传的真正原因。一个能在战争史和戏剧史上同时留名的人物,唯有高肃一人。他犹如昙花一现,还没有来得及展现美丽的容颜和散发出香气,就消失在历史烟尘之中。

  2015年3月24日,我们从邯郸市区驾车来到磁县刘庄村的东路口时,以为左侧的红墙中是一座庙宇,到了停车场才知原来是兰陵王高肃的墓园。显然进行过整修,不仅有一大圈红砖围墙,还有看守的房屋和新树立的白色雕像。空地上种着柳树和各种蔬菜,绿意正浓,使墓地呈现出一派生机。走进空旷的墓园中,仿佛仍有《兰陵王入阵曲》在奏响。

  高肃墓碑在墓南30米处,碑座及一小截碑身埋于地下,外有一个等身的青砖透花碑楼加以围护,门朝南敞开。据说是清代磁州知府裴敏的功德,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发现此碑,专门修建了这个半地穴式的碑楼。黝黑发亮的碑面上镌刻着遒劲的楷体大字,古奥的碑文内容记述着高肃的生平事迹,虽有溢美之词,但可展现他的性格特点和一生经历。

  高肃是东魏丞相高欢之孙,文襄王高澄的第三子,北齐后主高纬的堂兄弟。自高欢次子高洋逼迫东魏孝静帝禅位,登基称帝,建立北齐王朝后,高肃就成了皇族子弟。但不知他的母亲是谁,可能出身低贱难以记载。为此,高肃从小遭到兄弟们的嘲笑和耍弄,使他养成了自卑、内向和随和的性格,规矩做人,谨慎从事。上朝的时候,跟随的仆人都跑去玩了,他独自回家后也不加以责罚。

  高氏一族是鲜卑化的汉人,自高欢以下都善于带兵打仗,赢得了鲜卑人和汉人的热烈追随。高肃也不例外,成年后坚持“忠以事上,和以待下”,因战功历任徐州兰陵郡王,并州刺史,直至大将军、大司马、尚书令。他“为将躬勤细事,每得一瓜数果,必与武士共之”,武士们自然喜爱他,拥护他,都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然而,高氏王侯们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荒淫无度,酿酒成风,奢靡成性,相互残杀,毫无人性,因而有禽兽王朝之称。文襄帝高澄被家奴乱刀砍杀,文宣帝高洋酗酒而死,废帝高殷被政变搞掉,武成帝高湛恣意作乐被看不下去的部下设计杀掉,只有孝昭帝高演德才兼备却坠马而死,他们都没有活过40岁。后主高纬宁愿给宫中的奴婢甚至猫狗封官,也不肯信任和奖赏有功的将士。高肃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向诗书中寻求人生乐趣,只与有文艺才能的人交往。武成帝高湛叫人给他买来20个小妾,他只留一个。

  我们从高肃墓地又来到北齐都城邺城,如今的临漳县三台村。曾经是无比辉煌的“三国故地,六朝古都”,现已沦落为一个小村庄。我们想寻找高肃生活过的遗迹,结果在邺城三台景区里只看到曹操雕像、“建安七子”和大赵砖瓦。著名的铜雀台、金凤台和冰井台,还有豪华的仙都苑都不见了,只存一个并不高大的土台子及几栋后建的青砖瓦房。

  那曾经用金银包裹的梁柱,用核桃油涂抹的砖瓦,用丁香粉粉刷的墙壁,还有那屋檐下悬挂过的一万个金铃,都无影无踪了。本应有它们的遗存,以戒后人,但只有写着“大赵万岁”的彩瓦在无声地抗议,而东魏的佛像则发出蔑视的微笑,北齐王朝只在15里外留下一群毫无声息的坟墓。如今的人们只记得西门豹在那里整治过巫婆,曹植在铜雀台前赋过诗,没人会记得高肃率军从洛阳凯旋时,响彻过全城的《兰陵王入阵曲》。

  《北齐书·高长恭列传》对《兰陵王入阵曲》的诞生有具体记载:“邙山之败,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之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北齐和北周王朝同为鲜卑人掌权,却相互攻伐。河清三年(公元564年)十二月,北周武帝宇文邕提十万大军亲征北齐,包围了洛阳。洛阳一旦被攻下,邺城就难保。北齐武成帝高湛急诏各路兵马解围,但都被北周的打援部队阻击在外围。在这种极为不利的情况下,高肃亲率五百重骑兵,向北周部队发起决死冲击,直至邙山脚下的金墉城。由于戴着护面的头盔,看不清是谁,城上的人怕有诈,不敢打开城门。高肃摘下头盔,露出他那美丽的容颜,并仰呼“我乃兰陵王高肃也!”城上放下弓弩手射住阵脚,掩护高肃等进城。这虽然是一次莽撞的军事行动,但起到了鼓舞自己、震慑敌人的作用。在内外夹击之下,北周军队大败,从邙山到谷水的三十里川泽之地,遗弃无数的尸体、兵器和辎重。

  黑云散去,邙山含笑,谷水无尘。刚才还凶险异常的战场,转眼变成欢庆胜利的舞场。本来就能歌善舞的鲜卑武士,自发地模仿高肃“指麾击刺”的战斗动作,尽情地表达对兰陵王高肃的崇敬和感谢。这欢庆的舞姿,这激越的旋律,这悲壮的曲调,一经产生便在宫庭和民间流传,并成为中国歌舞戏的源头,直至唐朝中期仍在上演。

  隋唐时期将其称为代面戏,表演者“衣紫,腰金,执鞭”,头带假面,在苍凉的龙笛声和激越的鼓点中,表现邙山之战的战斗场面和兰陵王的英勇行为。《旧唐书·音乐志》对其有记载:“代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才武而面美,常带假面以对敌。”《乐府杂记》和《教坊记》也有相同介绍,但它们说的都是被表演的兰陵王,而不是真实的高肃。非常遗憾的是,到唐朝中期就失传了。唐玄宗李隆基以“非正声”为名,下诏将其禁演。所谓“非正声”就是不符合统治者的心愿,因它与《秦王破阵曲》相抵触。秦王李世民(唐太宗),是李隆基的曾祖父,上演《秦王破阵曲》自然成为唐代文化的主旋律。

  来自日本的遣唐使并不买唐朝皇帝的账,把《兰陵王入阵曲》引回了日本,作为其雅乐的经典曲目,每逢重大节日进行演奏,并且是排在第一的曲目。1986年,河北省磁县的文史工作者在日本的奈良发现了它。从表演者所穿戴的风帽、裲裆和大面,以及古朴悠扬的曲调中,认定它是失传多年的《兰陵王入阵曲》。于是,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场景。

  如此严于律己和深得军心的优秀将领,无疑是君主的得力臂膀,国家的坚固栋梁。然而,自称“无愁天子”的北齐后主高纬却不放心,认为高肃功劳太大,声誉太高,有可能取而代之。自从勾践残杀文仲,刘邦除掉韩信以后,战功卓著的武将们最怕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高肃已经意识到这种危险,便故意受贿,自污其身,甚至装病不去打仗,怕再立新的功劳。邙山之战后,后主高纬好似关切地对他说:“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高肃听了深受感动,随口就回了一句:“家事亲切,不觉遂然。”这本是一句表忠心的话,高纬听了却很不舒服,遂深恨之。你把国事称为家事,说不定哪一天会以家事的名义把我这个小弟弟给做掉了。高肃说完也后悔了,预感大祸临头。

  一天,高纬派人来慰问他,送来的竟是一杯毒酒。高肃悲愤至极,他想到老将斛律光年前被叫到宫里用弓弦勒死,现在轮到对他下手了。夫人劝他去与高纬面谈一次,毕竟是高氏兄弟,只要表明自己没有政治野心,也许还能收回成命。高肃摇摇头,他知道这是毫无作用的。夜色漆黑,一灯如豆,毒酒在杯中闪烁着幽光。高肃想到,他在这个禽兽王朝里是根本无法存活下去的,但他又不能造反,君要他死,他就得死,不死就是不忠。于是,他烧掉别人欠他的千金债券,把毒酒一饮而尽。

  邙山之战的战场在洛阳的邙山脚下,距著名的白马寺不远。汉魏时的洛阳城被称为“洛阳垒”,其东北角叫金墉城。当我们来到白马寺附近的翟泉村时,汉魏故城正在进行保护性开发,有绿色的铁丝网加以围挡,不能近前观看。从远处还能看到一道土黄色的城墙,更远处是邙山淡灰色的身影。眼前正有块平地,一排排的冬小麦随风摆动,好似当年的北齐官兵载歌载舞。那里莫非是《兰陵王入阵曲》的诞生地?这当然是我们的大胆猜测,既然不能走进去,那就只能给联想装上翅膀了。

  爱兵是古今中外名将的共同特点,只有爱兵才能带好兵,也只有带好兵才能打胜仗。但在君主专制时代,有了好的将领,还必须有好的君主。君主如果对将领不放心,那不仅是名将个人的悲剧,也是整个国家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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