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刚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几乎每个家庭都忙着同一件事——接班。之后,子女延续父母那种一只饭盒、一身工装的平静生活。同样,军人的子女除了当兵,别无选择。

  于是,恍然一夜间,一座座军营不动声色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兴奋与躁动。无论返城知青,还是正上学的中学生,在父母殷切期望的目光中,匆匆拥向另外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军营。

  走进军营那刻,我正是16岁花季。在父母鲜艳惨烈的战争故事里长大,从小就对战争、战友、还有缀着红领章的绿军装充满懵懂的向往。同时也认定,我生来就是要当兵的。

  启程那日,是个灰蒙蒙的冬季的清晨,没有红花,没有秧歌锣鼓,没有送别的家人,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拎着行李走进空旷的天地间,心底不觉灰蒙蒙一片空寂。

  许是第一次坐火车的缘故,拥挤热闹的车厢很快让周身的血液充盈起来。火车启动不久,便全然不顾周围各样的目光,迫不及待写起日记,写得豪情满怀。

  新兵驻地是野战医院一个留守处,人很少。其中一个和我同一天报到的女兵,竟穿着其姐夫的男式的确良夏装。很快,我知道陆续而来的这些年龄相差较大的新兵,其实都是“后门兵”。此时,才终于读懂某老兵目光里直白的敌意。

  尽管如此,还是渴望能有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寄回家。因为营区距大连市内尚有一段距离,当我和另一个女兵在大家尚未起床时,蹑手蹑脚走出宿舍,准备赶火车时,才想起没有手表,而没有表,很可能会超假。

  我们小心翼翼敲响男兵宿舍,很担心会被老兵一口回绝。因为手表是那个年代最贵重的物件了。我暗暗祈望来开门的是那个瘦高个男兵,因为放下背包那刻,迎接我的第一个笑容就是瘦高个老兵。

  当瘦高个老兵真的出现,当温暖、关切的笑容在我们不安的眼中悄然绽放,当硕大的手表沉甸甸戴在腕上,我心里一下子从未有过的踏实。记得一次清理煤堆,北风夹杂着漫天雪花直透骨髓。正冷得想流眼泪时,瘦高个老兵把一双带着体温的手套悄悄塞给我。那是很普通的白线手套,很大,洗得很白。可新兵们都没有手套戴,我有些不好意思,死活不肯戴。但那无声传递而来的融融暖意却让我整个冬天都不再寒冷。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温暖原来是有颜色的,那是一直暖透心底的玫瑰色。

  穿戴笨重的棉衣棉裤棉帽和大头鞋走在大连的街上,很傻,却很兴奋。照完相出来,在某大商场门口,一张字迹暗淡的小字报,让我们惊心动魄。那上面的标题是手写的8个字:还我学生,保我长城。内容直指我们这些“后门兵”。

  刚刚被瘦高个老兵点燃的心底重又冰冷、暗淡起来。

  很快到了春节,就在我们这些被叫做“后门兵”的小女兵目标一致地想家时,有老兵通知我们,第二天打实弹。

  早饭后,我们像将要奔赴战场的战士那样,挺胸列队在海边集合。女兵们个个睁大了眼睛,紧张得要命。老兵们看上去要从容许多。口令下达后,新兵先打,老兵后打。让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在三十多个新、老兵中,从未摸过枪的我,竟然打了个第一。

  我傻傻地怎么也不肯相信。老兵们很老道地说,新兵实弹时风和日丽,等老兵们进入射击状态时,海面正好起风,吹偏了子弹。于是,我终于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回营区的路上,无论新兵老兵都大声说笑着,直到走进饭堂,热烈的气氛依然高涨无比,好像打第一的不只我一个人。瘦高个老兵虽然始终都没说什么,但我看到那暖暖的目光里满是喜悦。连一直对我们“后门兵”满眼敌意的某老兵,此刻也目光和煦得令我们感动。

  那顿饭,我吃了很多,吃得很香。

  也是从那以后,我坚信“后门兵”同样可以成为一名好兵。

  如今,岁月的雨雪风霜已厚厚遮盖住来时的路,30多年过去了,新兵第一次实弹留在我心底的除了喜悦,更多的是自信和温暖。直到现在,我一直坚信我天生是个一弹即可击中敌方要害的出色狙击手,并且在任何时候,军营的基色在我眼中永远是玫瑰色,折射着阳光、友善和包容。

  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新兵那次实弹到底是天意,还是老兵们编织的谎言。尽管,今生我最痛恨谎言,可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谎言,一个让我珍藏一生、也温暖一生的玫瑰色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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